【茨酒】水星记(09~12)

特别attention:有仙人跳详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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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内人来人往,高野趁着暮色还没完全降下来,尽心尽力地在关店前给最后一名客人准备着商品。他家的唐菓子多是即做,味道上乘,客人也都是些贵族子弟,眼前的这一位自然也不敢怠慢。

桐子在柜台后面一边帮忙一边偷瞄着坐在店门口的青年。那青年身材高大,眉目俊秀,略微蓬松的黑短发明明不像宫内人臣那样死板,浑身却散发着比那些大人们还要凛冽的气息。青年专注地看着街道上来往的民众,没发现这小姑娘地心思,桐子便大着胆子,凑到父亲身旁小声道:“阿爹,这位大人是谁呀,怎生得这么好看?”

“看什么看、看了你也攀不上!”高野低声斥责了一声,青年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头微微偏了点,目光锐利地像是要穿透人似的。高野急忙低下头,仔细地把唐菓子包好,再装进客人带来的精致锦盒里,这才赔着笑脸地抬起头:“大人,您的唐菓子好了。”

“嗯,麻烦你了。”青年走进店里,拎起锦盒,将钱放到高野的手中,像是随意地问道:“京里最近热闹了不少啊。”

“可不是嘛,听说阴阳寮要招收新的阴阳师,不少京外的人都赶来了。”

“哼!都是些故弄玄虚的把戏罢了,所谓阴阳师,也没有几个是厉害的。”

高野见青年很是不屑地瞟着门外,心道这位也跟平时见到的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脸上依旧讨好地笑着应和:“大人说的是。”

他将青年送出门去,直到看人走出远了,才甩着袖子走回店内,嘴里嘀嘀咕咕的,还不忘给身旁的桐子说教:“你看这些贵族大人啊,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等到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还不是得找阴阳师大人们……”


青年绕出了城外,抬头看了眼天色,直径地沿着土路走进山林里。山道中树木的枝桠遮蔽了天光,青年身着的茶色狩衣融进影子里,隐隐地往更深的颜色变化;一头蓬松的黑发也似乎跟着影子被拉长,却是越发浅淡,最终竟跟秋霜一般了。青年走出树林的阴影,外貌完全变了个样,赤足铜铃、黑底金目、异于常人的鬼手、头上的单边鬼角和脸上的硬皮,都表明他根本不是什么贵族青年,而是一头彻彻底底的大鬼。

茨木童子指尖捻着锦盒的提手,与巨大的鬼手对比,锦盒显得脆弱不堪。他看了看四周,朝熟悉的方向腾空而去。

他的挚友酒吞童子虽然喜欢到人间游乐,却也常常犯懒不愿下山,或是跑到更远些的地方闲逛。茨木在他不在的这段期间里百无聊赖,便也学着他那样,时不时化形到平安京里转悠,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获取些情报,三来也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珍奇异宝可以带给酒吞赏玩的。

茨木单独下山的次数多了,便越发地熟练,换着样子去试探人类的态度。贵族男子得益最多,柔弱的美女更容易从武士嘴里套出话,而少年郎则受各个年龄段女性的喜爱。他平时习惯于作贵族男子的模样,却也不觉得其他的样子有什么不妥,反正只是个假皮囊而已。

茨木一步作三步,没多久就回到了大江山的山脚下。他站定了,朝着山腰鬼殿应在的位置眯眼,耸耸鼻尖,似乎闻到了点陌生的气味。

“茨木童子大人!您可回来了!”

一只雀鸟似的小妖叽叽喳喳地飞到他面前,茨木童子干脆逮着它问:“今日是不是有外人上山?”

“是呀是呀!”小妖没察觉他脸上的阴霾,带着点兴奋地喧闹着:“您不是出去了嘛,然后呢就有个自称东北地方来的大鬼说要挑战大王,又凶又丑,我们不敢拦他,他就一下子冲到山腰去了,好像打了有一两个时辰,那山抖得呀……刚刚才总算安定下来呢。”

茨木沉着脸听着,虽说他觉得前来送死的大鬼可说是不自量力,但自己不在的时候酒吞竟跟别的鬼打斗,就觉得特别不是滋味。上次酒吞跟他打架还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那以来就算茨木怎么劝诱,酒吞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打发他,或者干脆就无视,弄得茨木郁闷不已。

回想一下,虽然这段日子里共斗的次数不少,但酒吞一次都没有正儿八经地跟茨木决斗。此时听说酒吞跟这不知名的大鬼打了好一段时间,他就更是急切地想要去讨个说法了。

茨木没有理会身后聒噪的小妖,直径地往鬼殿奔去,刚到大门口就见到殿前一堆还没收拾干净的焦肉,而酒吞正站在大门前跟星熊童子说着话。感觉到茨木过来,酒吞心情颇好地朝他挥了挥手:“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茨木童子。”

茨木瞅着他,眼睛都瞪圆了,疾走了几步站到酒吞面前,伸手就要抓起酒吞的手臂:“这渣滓竟敢伤了挚友!”

“啊?”酒吞有些愣,看了眼对方死盯着的位置才了然道:“不过擦伤而已,你紧张什么。”他弯眼笑起来,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些大男孩般的兴奋:“比起那个,今天的对手可算是有些能耐,本大爷好久没打的这么爽快了!”

酒吞稍微一挣,便从茨木的手掌中收回手,又接着说:“当然最后还是本大爷压胜!”他咧开嘴露出点虎牙,茨木看着他,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毕竟挚友是天下最强的鬼!”

“说得好!你这话本大爷爱听。”

酒吞难得地没有无视茨木的赞美,可茨木的笑容只保持了不到一瞬,又拧起眉:“但他还是伤了你。”

“都说了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动真格的话怎么可能不受点伤呢?而且男人有点伤才更帅气嘛。”酒吞满不在乎地回道,茨木执着地再盯了一会,直到那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妖气下自行愈合,才终于是放下心来,恢复成往日目光炯炯的样子:“挚友说的没错,我真应该早一点来,就不会错过挚友神勇的姿态了!”他突然大张开手,锦盒在他手指上哐啷地晃了晃,“不如这样吧挚友!现在就跟我打一场,尽情地展现你的强大,然后打败我!”

“不要。”

“唔。”

酒吞就如预料般地果断回绝了自己,茨木有些泄气地垂下手来,将锦盒递给对方:“那,挚友要不要来吃点点心?”

“哦!这个还不错。”酒吞掀开锦盒的盖子打量了一番,“做的很不错啊,哪里买的?”他随手抓起一个来,指尖避开最油腻的部分,咬上唐菓子的酥皮咀嚼,“嗯,味道不错。”

“我今天去了趟平安京,这家店做的唐菓子据说是最好吃的,看来名副其实。挚友喜欢就好。”茨木终于真心实意地笑咧嘴,特别愉快地看着酒吞吃,顺手拍掉虎熊偷偷伸向盒子的爪子,还往侧边剜了眼。

虎熊惺惺地收回爪:“嘁,小气鬼。”

“本来就没你份,这些都是给挚友的。”

“都当兄弟那么久了,你就没想过我们的吗?”虎熊呲牙控诉着妄图用兄弟情打动对方的铁石心肠,然而茨木根本不吃他这套,理所当然地睨视他:“没有,我心里只有挚友。你要是想吃,自己下山去买不就好了?上百岁的大妖,连这都不会?”

“你!”

虎熊被他呛得跳脚,眼瞅见旁边的星熊金熊也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又添了几分恼怒。星熊看他脸上的白毛都要给憋出红纹来,到底还是顾念着兄弟一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别跟这小子争啦,又不是不知道茨木满脑子只有大王,你还不如求大王赏你一口呢。”

虎熊感觉这是个理,扭头看向舔着手指油渍的酒吞。红发大鬼抬头,眨了眨眼睛,却只是伸手拿起了另一块送到自己嘴边:“你什么时候见过本大爷把东西分给别人吃了?”

虎熊瞧瞧这个表情平静,瞧瞧那个满面得意,又听着身边星熊毫不客气的大笑声,胡须都要倒竖了,一气之下伸胳膊掳过金熊童子,忿忿地转身就走:“老子不在这呆了!金熊!陪老子喝酒!”

莫名奇妙被殃及的金熊在他臂膀里徒劳地挣扎:“你怄气关咱什么事呀!”

酒吞童子看着大白虎拖着妖往山林里去,鼻腔里似是嘲笑地哼出一声,三下两下就把茨木带回来的唐菓子吃尽,搓干净手,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到茨木面上。赤角的大妖眼里的精明劲儿还没过,此时在酒吞面前微微低着脑袋,眯眼咧嘴,活像只得逞还讨乖的大猫。酒吞看他额前垂下来的细软白发,忍不住伸出手,又念着指尖怕还有油渍,转而用指节敲了一记脑门:“别把人气走了。”

“气走了又怎样,只能说他忠心不足,反正还有我呢。”茨木放下提着锦盒的手,偏头继续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紧紧地跟随挚友,绝无二心,毕竟你可是我认定的王、世间最挚爱的友人啊。”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这么肉麻的话?”酒吞感觉背脊上窜起一股恶寒,皱着眉头瞪他,那大鬼却茫然道:“肉麻?可我这些都是肺腑之言……”

“咳嗯。”

被晾在一边的星熊刻意地咳了一声,两个大妖都扭头看他,总算是终止了这段有些尴尬的对话。“我是不介意你们打情骂俏,”他笑眯眯地指了指地上那堆焦肉,“但还请先挪个步,要不然小妖们就不敢下来清扫了。”

“挚友想在哪就在哪,凭什么要顾及弱小的家伙?”

“行了,刚好本大爷要去个地方,”酒吞拦下又要发难的茨木,抬头望了眼畏惧于自己妖气而躲在屋檐上的小妖小怪,转身往山的更高处走,“等本大爷回来的时候,最好这里已经弄干净了。”

小妖小怪们吵吵闹闹地应着好,茨木童子见他忽地走远,把锦盒往星熊怀里一塞,连忙跟了过去:“挚友等等我!”

星熊捧着空锦盒,对着那俩大妖腾空消失的方向摇头叹气:“难开窍啊。”


茨木没费多大力气就循着妖气跟上了酒吞,稳稳地落在泥土地上,走快了几步跟酒吞并排。“挚友这是要去哪?”

酒吞还没说话,身后背着的鬼葫芦倒是先打了个嗝似的喷出一团金焰。“去找豆狸酿酒。刚刚打败的可是个大妖,本大爷掏了他的心脏,刚好能当个上等的酿酒材料。”

“狸猫精?狸猫精的话岂不是在山脚居住?为何反而往山上走?”

“笨蛋,你以为天下就一只狸猫?”

“还是挚友聪慧。”

酒吞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总是张口就夸,又老说自己是诚心诚意,一双金瞳真挚得灼热,叫人想发难也找不到发泄口。酒吞扭回头,虽然被人夸是高兴事,但老那么肉麻,就算他是大妖怪,这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也是经不起掉的啊。

好,决定了,以后就全当耳边风,假装听不见。

调整好了自己的心境,酒吞轻松地吹了声口哨,正巧山林里传出一声鹿鸣。一只健硕的雄性梅花鹿从树木间悠哉地走出来,头上顶着一对坚硬的栗色大角,对着两妖看了会,抖了抖耳朵,继续往要去的方向走。酒吞看着那对大角,想起了什么,笑道:“你倒是跟它有几分相像。”

“我与这野兽有哪里像的?”茨木觉得这动物面乖腿细,瞧着瘦弱,怎么的也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你头上的角呢,蠢货。”

酒吞笑骂了一声,茨木这才恍然大悟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鬼角。那走远的鹿又长吟了一声,茨木听着稀奇,就问身边继续往前走的大鬼:“它这是在叫什么?”

“啊?本大爷哪知道,”酒吞没多想,随意地答道,“大概是在求偶吧。”

“原来如此!挚友果真无所不知!”“嗯嗯是啊行了吧?闭嘴了。”

酒吞敷衍地拿话堵了对方的嘴,茨木乖乖地噤声,往身后鹿走远的方向看了眼。


远处传来一声轰鸣。

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砸进泥土,酒吞昏昏沉沉地从梦里醒来,打了个哈欠看着外头泥泞的一片。今年的秋雨来得迅速而猛烈,卷着大风不知道吹倒了多少房屋和树木,得亏是鬼殿修得够坚实,不然像他这么在长廊上倒头就睡的,怕是早就被塌下来的草木灰糊一脸了。

身后时不时传来点细碎的足声,几个小妖怪在里头的回廊忙碌地来回奔波,似乎在搬运什么器具。酒吞和他们隔了一道拉门,支着脑袋侧躺,端起漆制的酒碗往嘴边送。

“今年的雨怎地如此大呀……”

小妖怪们似乎是闲下来了,开始互相谈起话来:

“可不是嘛,我原本藏身的地洞都被淹了,要不是鬼王大人肯收留,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挨浇呢。”

“吱吱!要俺说,这风雨来得蹊跷,怕不是通常的季节雨呵!”

“啊?怎么个蹊跷法?”

怎么个蹊跷法?酒吞也忍不住有了兴趣,耳朵往后偏了些许,手里倒还端着酒碗喝着。

“俺听俺那北海道南下过来避难的兄弟说啊,他们那有个村,一夜之间就被大水淹得啥也不剩了,也是从那天开始就连续好几天下大雨刮大风,说不定是因为海神大人发怒哇!”

“海神大人发怒,关我们这边什么事啊?”

“吱吱!你蠢啊,那雨云顺风吹过来,不就我们也遭殃了嘛!”

倒是有几分道理。酒吞无声地嗤笑了下,正想继续再听听他们说什么,谈话却被来人打断了:“你们还有时间在这里闲聊?”

“茨、茨木童子大人!小的们不敢!小的们这就去做工!”

小妖怪们慌慌张张地从白发大妖身边跑过去,茨木童子斜睨了一眼,又转回头看空荡荡的长廊。他是嗅着酒吞的气息过来找的,却只看到几个偷懒的杂鱼,没见到本尊。他皱着眉环顾了下两边,才把目光锁定在左手边的拉门上,迈开步子走过去,忽地拉开。

“挚友!你可让我好找。”

他眼睛霎时亮起来,没多想就在对方脑袋旁边盘腿坐下,灿金的妖瞳微微眯起,乐乐呵呵地:“我还以为挚友又去了山外,周巡了一圈没见着,没想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酒吞哼了声,依旧一副懒散的模样,“本大爷刚睡醒没多久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在做什么?”

“造大暖炉呢,冬天快要到了,造个暖炉,就不用像以往那样在殿内都增添衣物了。”他顿了顿,又继续讲道:“还修缮了下挚友你的寝室。”

“本大爷的寝室有什么好修的?”只手撑得累了,酒吞一骨碌爬起来仰头喝尽碗中的残酒,把酒碗往廊上轻轻一磕,“倒不如把你那寒酸房间给弄一弄,你那房间一点乐子都没有。”

茨木的房间是他刚来时整理出来的,除了床榻、衣柜、和矮桌等必要的家具外什么装饰都没摆,酒吞路过几回,那房间从百多年前就没什么变化,简朴得根本不像个大鬼的房间。

他们这些个大妖怪,大多都是享乐主义者,又像山贼一样占山为王、掠夺金银财宝,即使是酒吞这样已经对这类事没啥兴趣的,又或者是草木妖精那般品性善良的,也多多少少会往自己住所里堆点收藏品。而茨木倒好,尽想着往他的房间里堆东西,自己的房间理都不理。

“我的房间睡觉就够了,并不需要其他的物什。”

茨木说得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些疑惑。他对自己住得如何没多大兴趣,不过是个用来躺一晚上的房间,要那么多装饰也没用。但是酒吞不一样,鬼王的房间,就得够气派舒适才行。

他又想了想,难不成酒吞是在关心自己?这么一想他便不自觉地咧嘴笑起来,歪着脑袋傻不拉唧的。酒吞莫名奇妙地看着他,又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无欲无求的家伙啊。”

欲求?茨木从傻笑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脱口而出:“我的欲求就是酒吞童子你啊?”

“哈?”

这回轮到酒吞傻眼了,忙认真地将眼前的大鬼审视了番。这大鬼已经出落得足够英俊健壮,半分以前的落魄瘦小样都找不着,只有脸上的表情时不时还跟孩童一般单纯,就比如说此刻……

酒吞心里打鼓,熟成的大鬼说出这番话,他可当不得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了,再者茨木的忠心溢于言表,想来也不会是要将自己取而代之的意图,如此一想,岂不是只有一种可能……?

他想得头皮发麻,却依旧是镇静地发问,还露了点不自在的威吓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茨木将这话嚼了嚼,摆正了坐姿道:“挚友你不明白吗?即是希望能成为与你比肩的至交好友、并且将身心都交由你——我的王来支配的意思啊!”

怕酒吞不理解似的,茨木又慷慨激昂地补上一句:“只要你有需求,就算是让我赴汤蹈火、剖心奉上都在所不辞!当然,若是挚友愿意跟我认真地决斗一场,就再好不过!”

“……”

酒吞忽然觉得刚刚自己蠢透了,一个连游女都看不顺眼的小子,怎么可能会往情爱方面想呢?还是自己太龌龊,竟然将他放去跟那些蓄养少年的臭和尚做比较。酒吞暗自别扭了一阵,倒也是安心了,语气间流露出点释然的情绪:“决斗没有,支配也懒得,你好好跟着本大爷就成了。”

“这、我当然会一辈子跟着你,但为何就是不肯与我决斗呢?”

他说这话时带了点委屈的调子,酒吞听着可乐,心情放松不少,又斟起一碗酒下肚,才笑道:“没有就是没有,没有为什么。”

这下子茨木就有点闹别扭了,较真地盯着他:“我迟早会让你愿意跟我决斗的。”

“嚯!”红发大鬼挑了下眉毛,“那就看你究竟有没有本事了。”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鸟雀声重新在阳光里响起,酒吞抬起头眯眼去看眩目的太阳,煌煌的一个大圆球,从那未退尽的乌云后面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秋雨过去,便快要到冬天了。

早些年间络新妇跟酒吞辞去了内侍的活,那会儿刚好秋末,络新妇逮了个酒吞独自赏月的时机来跟他告别,眯着一双媚眼看那年轻的鬼王。酒吞没作挽留,毕竟络新妇本就不属于这里,只不过疗养客住罢了,也早就跟他说过,等到了时候要回自己故乡去。

“当初若不是鬼王您从阴阳师的手中救下我,我可就没机会认识这么多好男人了呢。”

女妖毫不掩饰骨子里的娇艳,若不是下半身有着骇人的蜘蛛八脚,定能诱惑一大堆好色者围着她团团转。酒吞指尖敲着酒葫芦的外壳,笑说那些小事本大爷早忘记了,咕咚灌下几口,朝她问道:“你回去后还要继续‘复仇’?”

“那是当然,”络新妇掩嘴弯着柳眉笑,“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已经是乐趣了,看那些负心汉们苦苦求饶到扭曲着脸被我吃掉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兴奋呀。”

酒吞不置可否。诚然人肉人血杀戮对他们这类妖怪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普通人的精气太过浑浊,虽说能增长妖力,却也容易磨灭心智,使妖怪变成只知单一愿望的野兽,亦或是不讲道理的恶鬼。酒吞知道络新妇喜欢诱捕人类男性来当自己的食粮,然而想了想,他也没有必要去关心别人怎么过活,便只点头说了一句“要适度”。络新妇意味深长地笑得更艳,纤纤玉指捧住脸颊,感叹道:

“您真温柔呢,果真是好男人。哎呀呀,若是有女子能得您喜爱,她定会很幸福吧。”

“那也要本大爷看得上才行。”

酒吞扯了扯嘴角,颌首送走了络新妇,坐到长廊上翘起二郎腿,鼻腔里哼出点说酒的小曲,望着天上白亮的月。

女人什么的……麻烦死了。

他可不会忘记当年那烧成了灰的信笺所聚成的妖火,席卷着无数得不到回复的怨恨包裹住小小的沙弥,张牙舞爪地要从那具身体上剥下肉来,剃下魂来,要将他整个人当作爱情的信物随着无望的恋情焚烧进地狱。对于这一点酒吞是讨厌女人的,早年间也做过些泄愤的蠢事,可他又有些感谢她们,毕竟这一把妖火烧掉了他伪装人类的外壳,让他能像如今这样,自由自在地做个大鬼。

后来他也看淡了,一片芳心出去得不到半点回应,任谁都会心里不舒服,可能女人在这方面更敏感些罢了,为了这等事自己还跟赌气似的报复,实在是不像样子。

酒吞本就长得好看,化鬼后也依旧有着一副好皮相,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数不胜数,要是有看对眼了的,他也愿意跟人共处春宵。

昨夜也是如此。两个窈窕的野狐一左一右地软进他臂弯里娇嗔着要侍寝,酒吞看她们还算符合自己胃口,双手拥着进了寝室,旖旎过后一觉睡到了大清早。朦胧间再拍拍身侧,只剩下厚实的被褥,残留着点脂粉的香味。

他倒也不恼,毕竟妖怪少有追求黏腻温存的,打了个哈欠,又翻身继续睡回笼觉。新制成的大暖炉日夜烘个不停,把整个鬼殿都捂成了春天的温度,对睡觉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暗色的双足踏在长廊上,铃声伴随着脚步一阵一阵地晃荡,茨木轻车熟路地穿过曲折的回廊,前进中抬头往格子窗外看了一眼。白雪厚厚地压着枯枝,天空蓝得澄澈,丝丝寒冷的空气蹿进殿内,又很快被隔绝在妖力施展开的结界外,撞出一小团白雾。

“茨木童子大人。”

迎面来的两只野狐女妖屈膝朝他行了个礼,茨木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嗯”作为回应,又斜眼问道:“酒吞童子呢,还在睡吗?”

较年长的女妖点点头,将略有些胆颤的妹妹往身后挡了下。茨木没再看她们,得了肯定的答案,便朝目标房间径直走去。野狐们看着他摇摆着蓬松白发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快步地离开了。

茨木在绘着凶恶猛鬼的拉门前停下,踌躇了几秒,用指尖勾住门把拉开,弯腰让头顶的角避开门框顶走进房间,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铺满榻榻米的房间中心有一张方形的大榻,褚色的帘幕将它团团围住,只能朦胧地窥见里头鼓起的被团形状。茨木往前踏了一步,叮铃的声响又让他即刻顿足,只好蹑手蹑脚地磨蹭到大榻旁边,撩起纱帘往里探头。

“挚友?”

他放低了声音呼唤,床上的大妖面朝里侧躺着,长发蜿蜒成朵殷红的花,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点后颈和肩膀。茨木生得高大,此时屈着腿弯着腰,也能看到酒吞熟睡的侧脸,像是被他的声音打扰到了,眼睫毛轻轻颤动几下,却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茨木看了眼床角随意丢着的衣服,又看了眼被子里隐隐约约的身体曲线,下意识地舔舔唇,放下帘子,在大榻旁边盘腿坐下。往旁边一放手,就碰到了平时酒吞穿着的护腿。再怎么对情爱不上心,也大概明白昨晚是个怎样的良宵了。

身为大鬼,满足生理上的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王的身侧美女如云,也似乎是自古以来就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酒吞有些奇怪,茨木虽然知道他会去人类的烟花之地,也见过自行投怀送抱的女妖,却不会像话本中说的鬼怪那样,看上了哪家的小姐就去抢掠过来,战利品似的收在山里。茨木之前跟他提过一次这样的事情,酒吞兴趣缺缺,他也便不再说起,只暗自高兴。毕竟贪好美色的君王易昏庸无道,如此对比,酒吞必然是个明智的领导者。

但另一面茨木又有些担心,若是酒吞不滥情,那就很可能痴情,万一对哪个女人起了恋心,恐怕就会一头扎进去了。

如果情爱会令他变得浑浑噩噩,到那时我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行。虽然以挚友的强大来讲应该不会到这个地步……

茨木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考量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头去,看到酒吞掀起点被子坐起来,露出筋肉匀称的赤裸上身,丝绸般的红发滑落披散在肩头,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将目光聚焦到眼前的大妖脸上:“……茨木吗。”

“早上好,挚友。”

白发的大妖就着胡坐的姿势拧过身子,接着干脆地整个转过来,撩开帘子,微仰着头看床上的酒吞伸长了手去够衣服:“挚友打算什么时候出门?”

他们前几天约定了要一起外出去伊吹山取酒。这神酒百年酿成一次,上一次熟成的时候茨木还是个小鬼,想偷偷跟着去,却被酒吞抛在大江山的山脚,最后鼓着嘴回到殿内。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提了要求,大有“你不让我去我也会死皮赖脸地跟着”的架势,酒吞觉得麻烦,敷衍地答应了,茨木便当了真,才会一大早着装好,跑过来等他起床。

“你急什么,怎么也得吃了午饭再说。”

酒吞掀开被子,健美的躯体顿时一览无遗,连私处都坦荡荡地裸露在外。茨木眼睛发直地盯着,虽说脑里并没有什么污秽的想法,但酒吞的身体本身就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而酒吞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茨木面前光着身子,可那目光让人感觉毛毛的,只好状似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稍作遮挡,黑着脸说他:“转过身去,你那眼神真不讨喜。”

“我!我只是被挚友你迷住了而已,绝非有什么非分之想……”

“少废话本大爷叫你转过去!”

茨木委屈地撇眉,倒是乖乖地听了话,拿背影对着他。等着身后布料摩擦的声音响了好一会,这才大着胆子转回身,看已经穿好衣服的酒吞正要下床,单膝跪下来,伸手拿过护腿:“挚友我帮你穿上。”

“等、”酒吞垂在榻边缘的小腿来不及收回,被茨木一把握住,明明没用力,却挣不开。

“本大爷自己……噌。”

他本想拒绝,但看着茨木那副低眉顺眼又不容拒绝的表情,把话咽回嗓子里。

茨木将他的右脚放在自己靠地的膝盖上,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小腿内侧的皮肤,蹭起点若有若无的痒意。酒吞的腿修长且肌肉坚实,并不瘦小,可在宽大的鬼手里也显得纤细易折,茨木的动作便小心翼翼地谨慎起来。他轻柔地抬起点酒吞的小腿,将护腿从脚尖开始套进去,看着蜜色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没进黑色的布料里,在环口边缘被轻轻勒住,莫名地发散出些香艳的气息。茨木假装无意地指尖划过被护腿紧紧勾勒住的肌肉,低头调整好脚底板处的绑带,这才抬起头:“挚友,另一边。”

酒吞皱着眉头看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迟疑了片刻才将另一只还裸着的脚踩上他的膝盖。

这次茨木的动作快了些,麻利地给他穿戴好,看着酒吞挪开脚踩到地上,自己也站起身来,抢先一步帮他拉开了门。


待到他们终于决定要出行,太阳已经偏西了。

酒吞撇眼看向身旁的大妖,茨木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有多,要微微垂着脑袋,才能跟酒吞对视。他手里拿着件厚厚的着物,领子上还围了一圈白色的野狐毛,看起来十分暖和。这大衣是给酒吞准备的,但酒吞仗着自己是大妖,风雪不足为惧,说茨木那是瞎操心,用力推开了鬼殿的大门。

“唔哇!”

刚才还晴朗的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雪,雪花被气流卷着糊了他一脸。饶是酒吞这样的豪鬼,在刺骨的寒风拍上裸露的胸口那刻,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挚友!还是穿多一件吧。”

茨木把夹绵的外着展开,站到酒吞后面。酒吞看这比预想冷得多的天气确实容不得自己耍帅,只好伸直了手臂让茨木给他套上。鬼葫芦识趣地悬空漂浮,直到酒吞穿好了,才重新落回到腰后,硬生生地隔开了茨木。

茨木瞪了鬼葫芦一眼,但这不会说话的法器又怎么会理他呢,又不能在酒吞面前对它撒气,只好老实地走回到酒吞身侧,跟着一起往外走,踏上白软的积雪地。


伊吹山距离大江山较远,就算酒吞和茨木加快了步伐赶路,到黄昏的时候,也只走了一半的路程。好歹是已经到了伊吹山地的附近,酒吞在林间小道上落下来,方才一直在腾空而行,脸都被风刮得有些麻木了,便打定了主意靠双脚走完剩下的路途。

至少都要等这大雪停下来才行。

身旁噗通一声,茨木重重地扎到地上,溅起一大团冰絮,撑着膝盖站起来:“这是到哪了?”

“快了,翻过这几座山应该就能到。”

“可天快要黑了,”茨木抬头看了看天色,“挚友,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宿,等风雪过了,再继续赶路?”

“你一个百岁多的大妖,还怕这么点暴风雪?”酒吞嗤笑一声,却没有否定他的建议,“也罢,本大爷走的有些累了,就照你说的做吧。”

他转回头,领着茨木继续往山上走。大雪纷纷扰扰的挡着前路,又时常被风吹到脸上,酒吞不得不经常地聚起妖气轰灭身上的雪花,好让自己保持视线清晰。倒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干干净净地,鲜少有雪花残留。

然而茨木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的头发细白,乱而蓬松,棉絮般的雪花落在他头上,渗进发丝里,没有融化,反而在头顶堆出了一座小山来,就像脑袋被削尖了一样滑稽之极。偏偏这厚厚的白发和盔甲挡了他知觉,茨木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到,也就没想着去清掉,顶着“小山”走了许久。酒吞转身看他的时候没忍住,噗哧一声,笑道:“瞧你那傻样。”

茨木愣了愣,满脸的不明所以,听到酒吞说头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直接拿大手去扫,雪花噗嗦噗嗦地掉了一地,怕还没扫干净,他又猛地摇了摇头,颇有长毛狗甩毛的样子。

酒吞笑得合不拢嘴,骂了句:“笨蛋。”

“挚友!”茨木恼羞地叫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你那傻样怎么不好笑了。”

酒吞看着他那闹别扭的样子着实有趣,但碍着要赶路,也怕茨木耍起脾气来,勾着嘴角转过头:“行了,快点走吧。”

“挚友你真过分。”

茨木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的,扮出一副哀怨的样子,“我感觉受到了伤害。”

“别装了你才不是内心纤细的家伙。”

“挚友果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可是我还是觉得内心受伤。”

“麻烦的家伙……本大爷不就笑了几下嘛,你想怎样啊?”

茨木看着酒吞的后脑勺,眼里立刻发光:

“立刻跟我打一架!”

“才不要。”

酒吞答得迅速,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大妖肯定又像小孩子一样立刻泄气。茨木努了努嘴,又说:“我受到了第二次打击。我需要安慰。”

“你怎么那么烦,”酒吞扭头瞪他,“再吵本大爷丢你在这了。”

“真过分啊酒吞。不过既然你说闭嘴那我就闭嘴吧。”

“哼。”

“我闭嘴了。”

“……”


到了入夜,他们才总算在半山腰的地方找到了间被废弃的木屋。屋子虽然外面有些破破烂烂的,但好在还算坚实,里面也没有太杂乱,大约并没有荒废太久。

酒吞走进去,在地灶旁边坐下,看着茨木在角落翻找出柴火拿了过来点燃。火光照亮了屋内,橙黄的光芒显得屋内残留的寒冷被一扫而空似的,总算是让酒吞觉得暖和了点。

他盯着地灶上方吊着的铜锅,咂嘴:“要是有热酒喝就好了。”

鬼葫芦里的神酒剩的不多,而这大雪的天气,他刚在温暖点的地方坐下来,可不想再出去被大雪糊脸了。

“挚友想喝酒吗?那我出去找酒来?”

“这烂天气里你上哪去找酒啊,坐着吧。”

“挚友想要酒,我就肯定能找到。”茨木不知哪来的自信,胸有成竹似的,“按理说,这附近应该有樵夫的住所,也应该有备着烈酒的人家。挚友你且在此处休息,我去去就来。”

茨木不等他说话便站起身,酒吞看他是一根筋地非去不可了,也拗不过自己的欲望,只好答应:“那你快去快回。”

“哎。”

房门被推开又关上,隔绝了外边呼呼作响的雪风。

茨木出了门,这屋子里便倏地安静下来。酒吞盘腿等了一会,察觉到茨木的气息远了,才猫起腰,挪动到离篝火更近一点的地方,拢进了大衣窝着取暖。

刚才茨木发出的声音吵了他一路,而现在自己的身边冷清了,又寂静地叫人不习惯。外头的大雪盖住了天地间的喧嚣,呼呼的北风更是堵塞了耳朵的听路,或许谁在此刻孤身一人,都不禁会感到寂寞。酒吞盯着噼里啪啦的火焰发呆,忽地又想到,一百年前自己一个人走这趟路时,全然没有半分孤独感,怎么百年之后就这么多愁善感了呢。

一定是因为刚刚茨木太吵了。

酒吞微微点头,赞同着自己的自言自语。

捂了一会,身上够热了,酒吞松了揪领子的手,随意地将衣服披在身上。他随意地捋了捋领子上细软的狐毛,觉得这手感跟茨木的头发差不多,似乎还硬了点。他又拍了拍身边的鬼葫芦。葫芦壳刚刚一直受风吹,这会儿才借着火渐渐暖过来,呲牙权当活动身子。这葫芦里的神酒不能加热,一加热便要成滚烫的血水,考虑到这点,酒吞才肯答应差使茨木出去找酒。可毕竟天寒地冻的,饶是妖怪也见不得各个跟雪女似的不怕冷,像他就给冻得有些不好,若不是身体素质和妖力加持,怕是半路就已经成了冰块。

酒吞摸了摸鼻头,心想要是茨木回来时冻伤脚了,本大爷就拿这神酒给他浇一浇。


刺骨的寒冷在一脚踩进厚厚的积雪中时猛地贯穿了全身。

白毛的大鬼倒吸一口气,稍稍施加了点小法术到脚上护住体温,这才敢继续地往前走。白天时挚友的妖气常常波及过来,使得这寒冷还不至于无法忍受,现在夜间独行,茨木才总算切实地感受到冬日的残酷。

雪停了,他从山林间穿了出来,来到山阴面的平原上,抬头搜寻附近人家宛如羸弱萤虫的灯火。远处漆黑一片,雪原在星光下反着暗沉的蓝色,这周围,似乎过分荒芜了。

茨木不死心。他说了要给挚友带酒,那就须言出必行。

天的黑和地的白在边际接缝,密云散得快,碎晶似的星星聚在头顶连成河汉,一直延伸沉入接缝下,天地便融成了幅没有尽头的画。方圆百里内,地上就他这么个小黑点在移动。茨木踩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双足轧进积雪化开一层水雾,又很快凝结成薄薄的冰片,留下一连串清晰的脚印。他耐寒得很,脚暖了身子便无所畏惧。寒风刮过他的脸,白毛上堆起的落雪随着步伐噗嗦噗嗦地往两边掉,若不是因为衣服是深色的,茨木恐怕要跟这雪白的天地化为一体了。他起初低头避着风刃,走了一会,又看了眼四周。方才身边还有几棵树,此时也远远地抛在后头,只剩下肆虐的呼啸声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唯独天上的星俯视万物。茨木已经算得上身材高大,可与这茫茫天地对比,也不过白面上的一只蝼蚁般大小。

茨木抬头望了会天空。

“……真壮观。”

他呼出口白气,继续往前走。

赤黑的鬼首肩吞成了块冻铁,茨木出来的时候没披多件衣服,也没那个意识。他幼年时期没多少好衣裳,冬天都是堪堪地挨着过,在爱宕山时也是风餐露宿,找一个山洞,就着落叶或是枯草堆蜷起来,浑浑噩噩地睡过整个冬天。颓丧过头,不知为何而生,也无欲求死,活得似只未开化的野兽。这么想来,现在比之前要好得多了,至少他懂了人世情理,有衣蔽体,有家可归,更有了追求。

茨木耸了耸鼻子,竭力要在这稀薄冰冷的空气里嗅到酒的味道。还好上天没让他白出来一趟,总算看到了间亮着灯火的木屋。他走到木屋门前,弯了点身子,敲响门。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

寺田望向门口。他正疑惑着外头大雪天,怎么会有人来敲门呢,门外的人又高声重复了一次。寺田狐疑地挪动过去,打开了一条小缝朝外张望。

“抱歉深夜打扰,请问您有酒吗?”

眼前屋檐下站着的是个樵夫装扮的少年,顶着被风吹乱的奇异白发,眉眼间带着焦虑地微仰起头看他。寺田打量了几秒,瞧对方清秀的脸被冻得双颊通红,不像是个恶人或者妖怪,忍不住多了点恻隐:“你是谁?你要酒做什么?”

“我名为茨木童子,今天本要跟着父亲酒天翻过山回家,却遇了大雪。父亲年岁大了遭不住风寒,我便想找点酒回去,给他暖暖身子。先生您要是有酒,可否分我一些?我可以用钱买。”

寺田看他怪可怜的,也不要他钱了,转身去提了两罐给他。看少年捧着酒欢喜的样子,又关心道:“你父亲在哪儿?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必了,谢谢您。”

少年鞠了个躬,急不可待地转身就走,快步地往远处跑,扑朔间身影越发模糊起来。寺田被风挡了视线,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时,眼前哪里还有讨酒的少年,只有屋前成串的脚印,说明刚刚确实有人来过。

奇了怪了,难道刚刚的少年是狸猫?寺田咕哝着,关上门缩回屋里。


“挚友!我回来了!”

木门被猛地拉开,冷空气呼啸着灌进来,地灶边的酒吞被吹了个正着,皱紧眉头呵斥:“冷死了!快关门!”

茨木急急忙忙地合上门,提着酒走过来坐下,“让挚友等久了,这是我从一户人家那讨来的,可能比不上平日挚友喝的那些,但还是能解一时口渴的。”

“得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开来喝。”

茨木应了声好,手指勾起一罐,提高到火堆上转了几圈,直到罐身微微发烫了才放下。酒吞急于喝酒,也懒得让他用平时那种温吞的方法,凭空变化出两个酒碗放到地板上。茨木会意地将两碗都斟满,看着酒吞拿起一碗小啜,问道:“如何?”

“哼,马马虎虎吧。”

酒吞饮尽一碗,茨木又立刻给他斟上,自己也拿起另一碗开喝。酒吞想起之前自己考虑的事情,偷偷地瞄向茨木的双脚。那双脚的肤色本就深些,现在还有了些冻僵后的灰紫色,分明一副冻坏了的模样,可脚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发觉。

这种程度的话,应该还不至于本大爷出手……

果不其然,借着火的温度,茨木的双脚很快就恢复成往日的样子。酒吞这才放下心,一抬眼发现茨木正盯着他,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发现了,只好面上佯装无事地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回想起刚才在雪原行走的过程,稍稍想到些事。”

他脸上闪过一瞬的踌躇。酒吞瞧着有些新奇:“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茨木端着酒碗的手靠在自己膝头,表情分外认真地答道:“这世界真大。”

“……嗯?”

这话题有些莫名奇妙,酒吞疑惑地等着下文,茨木便开始侃侃而谈:“方才我在雪原中,看到了漫天繁杂的星。”

“天很宽广,而四周更是寂静无人,方圆十里没有活动着的生物,雪原亦如同无边无界。我身处在如此的天地中,忽然发觉世间森罗万象,我等大妖,在天地看来,实际上与一粒尘埃无异。”

他说了几句,顾虑着酒吞会不会不感兴趣,扭头去看,却瞧见酒吞半卧在酒葫芦上,正支着脸看着他。酒吞早就习惯茨木口若悬河,刚刚耳朵清静了太久,此刻他能扯出这么多废话来,反而还让人安心了点。见到茨木停顿,他甚至忍不住轻抬眉头催促:“然后?”

暧昧的火光烘出片暖色,茨木喉结动了动,微微垂下眼眸,没拿杯子的左手悄悄地握成拳,才继续道:“然后我想到,叱咤如我等,也不过沧海一粟,与那细小繁多的星毫无差别。而后又想,我已觉得如此,那比我等低劣的小妖,更是如此了,只不过他们比较愚笨,无法考量这些事情。”

“所以我等需要一个王,”他热烈而痴狂地盯着酒吞,斩钉截铁道,“而你就是那个王。”

“……本大爷还当你有什么大彻大悟呢,说了半天还是绕到这件事上。”酒吞喝完自己碗里的酒,将漆器磕在地板上。“换个话题吧,你再这么说下去,天晓得还会讲出什么奇言妙语来。”

白毛大妖愣了愣,知道酒吞这是厌烦了,绞尽脑汁地去想有什么新奇玩意可说,可思绪七转八转也没能绕出“鬼王”这一词,干脆打算起有什么能够长鬼王威风的事情了。酒吞看他神游了半天都没说话,也不急着催,前倾身子捞过酒罐,自斟自饮,慢悠悠地喝着,身上还半披着厚厚的大衣,惬意得很。

茨木天性私欲重,这时倒是认真地在帮酒吞筹划了。身为鬼王,酒吞已经有了金银财宝,也不缺投怀送抱的,又是鬼族最强,横竖来看都只差跟人类宣扬自己威风了。但酒吞似乎并不喜欢跟人类正面冲突……要不然,再把鬼殿重修一次,把那黑漆漆的颜色换了,让它足够奢华、衬得上鬼王之名?

他觉得这想法不错,便坦诚地跟酒吞提起,期待着对方的反应。酒吞微蹙起眉头,当鬼王的是本大爷,这小子怎么比正主还上心?

“之前不是才增筑过一次么?况且本大爷也不常在那儿,没什么重修的必要吧。”

“话怎可这么讲!宫殿乃是王的门面,若是不够气派,且不说会被其他头领讥讽,就连小鬼也会在背后窃窃私语。”茨木说得起劲,又想起什么来,忿忿道:“听说荒川之主嘲笑过鬼殿没有格调,这次重修后,定叫他挑不出毛病来。”

“你跟一只水獭斗什么审美。”酒吞咂咂嘴,他只觉得麻烦至极,可茨木说的有理有据,那么兴致勃勃的,又不可不管,以免他搞出什么幺蛾子来。酒吞叹口气,自己也没发觉对茨木娇纵惯了,竟是默认似的接连问道:“钱怎么办?”

“掠夺便可。”

“工匠从何处请?”

“我听闻七宝山附近有善于建筑房屋的妖怪。”

“你跟星熊他们商量过了吗?”

茨木粲然一笑:“只要挚友允许,又何必在意他们的意见?”

这小子……

酒吞伤脑筋递揉揉太阳穴,罢了,他愿意弄得舒服点,好看点,倒也不是坏事。

“随便你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弄得比现在还丑的话,本大爷可要拿你问罪。”

茨木立刻拍着胸口应下:“挚友尽管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金色的眸子里火光扑闪扑闪地,在这深夜里灿烂得有些刺眼,满满的都是炽热的赤诚。酒吞别开了脸,他觉得不该再看下去了,道不清缘由,但他忍不住逃开了,翻了个身侧躺下来,逃进睡梦里去。


“所以你是想把这么大个鬼殿里里外外都翻一遍?”

从伊吹山回来后,茨木就将这个决定告知了星熊等人。星熊只是有些惊讶于这个大工程,而金熊虎熊就有点不乐意了,怎么说当时也是他俩监工造出来的,茨木这话不就相当于在说他们土嘛!

可茨木才不会在意他们什么心情,得意道:“挚友已经允了。”

那两大妖懵了片刻,最后还是虎熊不甘心地嚎了一嗓子,才一齐接受了这个现实。“那钱怎么办?派小妖下山去?”金熊挠挠脑后的碎发,愁道:“这大冬天的,哪来二愣子肯出门给咱们抢?”

“我可没说是现在去做。”茨木撕了块鹿肉放进嘴里嚼,咬了两三口就咽下去,“等开春再说。现在动工会影响到大暖炉,若是太冷了,挚友可没法睡安稳觉。”

“挚友挚友的,都过百多年了,你还真是雷打不动地满口酒吞。”星熊哈哈两声,抿了口果酒,继续关切道:“那等开春了,几个弟兄一起去好了。”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哟呵!想抢风头?”

茨木偏头督了虎熊一眼,冷笑道:“就你那样子,还没进城就得被人当大虫猎了去。”

“卧槽你个臭小子成天没好话!看老子不好好教训你!”“行了行了你打不过他的。”

星熊嬉皮笑脸地拦下突然蹦起来的白毛虎,方才一直默默听着的熊童子这时终于开口问道:“为何独身前往?”

茨木表情正经了点,他对熊童子还是多一分尊重的:“京内最近阴阳师聚集,若是我等都贸然出山,恐怕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大江山里除了我和酒吞童子,恐怕没有谁能完全隐藏起自身妖气了吧?所以我一个人去便可。”

“原来如此。”熊童子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浅浅地提醒道:“不可大意。”

茨木勾了勾嘴角:“当然。”


樱花落得差不多了。

渡边纲结束了一天的日程,骑着马从御所往自家的宅邸去。春末夜晚的风仍是有些寒冷,像冰凉的鬼女之手抚过脸颊,吹得路边刚抽芽的柳叶簌簌作响。若是普通人在此独行,恐怕心中不免会害怕吧。

但这个年轻的武士自认勇猛,心情颇好地走在最前端,甚至还有闲情跟身边的随从聊天。道路上没有灯,只有随从打着灯笼快步地跟着,驱走眼前的黑暗。

“也不知道阴阳寮招了那么多新人,有没有可用的。最近都内似乎有不少人被妖怪打劫,损失了不少钱财不说,还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身边一个较为年迈的老臣应和道:“据说是被妖怪施了法迷了心眼,忘了当时的事啊。”

“哼!”渡边纲还带着点少年人的轻狂,自负道:“若是我,就不会被妖怪所迷惑。只要有这把髭切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们聊着聊着,已经走到了一条戻桥附近。提着灯的侍从远远地看到桥上有个人影在走动,忙轻声向渡边纲说道:“渡边纲大人!请看桥上!”

“嗯?”

渡边纲定睛看去。那背影看起来是个穿着壶装束的女人,正从桥的这端往另一端走。薄纱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垂至腰间的秀丽黑发。从背影看去,应该是名较为娇小的柔弱女子。

“真奇怪啊……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女子在道路上?”渡边纲皱了皱眉头,策马就要往前去,“我去看看。”

那名老臣及时地拉住了他:“大人小心呐!万一是鬼怪化形可怎办?”

“没什么好害怕的,走吧。”

他驱马向前,没多久就追上了女子的步伐,高声道:“姑娘请且慢!”

那女子已走到另一端,听到有人向她搭话,便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轻轻地撩起市女笠的薄纱:“啊呀?”

年轻的武士一瞬间怔住了。天上的乌云散去,明亮的月光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女子的面容。白嫩的脸颊在天光的笼罩下竟隐隐有丝非人的透明感,小豆眉下,与发色一样浓黑的眸子里带着些微幼鹿般的惊慌,樱唇微微张着,撩开薄纱的玉手看起来如同精巧的艺术品,楚楚可人的姿态让渡边纲着了魔似的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女子因害羞垂下薄纱移开眼,才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失礼了。在下名为渡边纲,见姑娘深夜一个人走在路上,有些担心,这才贸然地向你搭话。请问姑娘这么晚了,是要往何处去?”

那女子听了,便也轻轻地行了个礼,答道:“妾身只是一介普通的女子,名为小百合。如今……是为了回家去。”

渡边纲立刻道:“那你家在哪里?深夜女子独行未免太不安全,我送你一程吧。”

“大人不必如此,”小百合的声音犹如黄莺般动听,她微微抬眼看了看渡边纲,又垂下头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实际上,妾身刚从奈良回来,本就风尘仆仆,而妾身的家又在城外,实在不好麻烦大人……”

“就这点小事,无需挂齿,在下的家也是在都外,就当是顺路送你吧。”他下了马,向小百合伸出手,“来吧。”

“这……那就麻烦大人了……”

渡边纲将女子扶上马让她坐好,自己也小心地重新跨坐上去。“可能有些颠簸,姑娘请抓住在下的衣服吧。”他顿了顿,又问:“姑娘的家是往哪个方向?”

小百合轻声答道:“往罗城门方向。”

渡边纲应下,策马开始继续前行。满脑子都是女子模样的他根本没有细想为什么女子的家会是在已废弃的罗城门方向,他一路上试图跟小百合搭话,直到出了罗城门,才又问道:“现在该往哪里去?”

“啊呀……让妾身看看……失礼了。”

女子稍稍直起背,右手按到渡边纲的肩上,“妾身的家……是在……”

“是在爱宕山!”

“渡边纲大人!!”

一声雄浑的男声猛地破开夜晚的寂静,右肩上似要捏碎骨头一般的力道让他赶忙回过神,一阵天旋地转,他竟不知何时被提上了半空,扭过头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名为小百合的女子!捏着他的紫黑鬼手,分明属于一个长着骇人红角、身着铠甲的白发大鬼!

“你、你是什么妖怪!”

他心里慌张,却还是大着胆子厉声问道。那大鬼只嗤笑一声:“我是茨木童子,你就乖乖地当个人质吧,只要叫你的家臣奉上金银,便保你一条生路!”

渡边纲一听,心中大叫不妙,急忙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提着他的右手斩去:“怎能让你得逞!”

“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茨木来不及躲闪,右手小臂立刻被硬生生地斩下,一瞬间的痛楚让他不禁嘶吼出声,自断口处溢出的鬼气轰然炸开,渡边纲噗地坠到地上,肩膀上的鬼手失了控制也一并掉下来。他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半空中发狂的妖怪,连忙爬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刀:“来吧茨木童子!今天就叫你尝尝这把髭切的厉害!”

那大妖在半空中捂住断臂,撕扯烂的袖子翻飞在磅礴的妖气里,渡边纲绷紧了神经,茨木童子因发怒而狰狞的脸上竟冒出许些细汗,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这人类竟敢——!!!”

他本想就地与渡边纲死斗一场,可右手断面不停流失的鬼气与污血又在提醒他不可久留,况且那把名为“髭切”的刀并非普通的铁器,斩落的那一下,他分明感受到付丧神的气息。茨木在半空大喘几口气,随后突然狂笑几声,瞪视道:“那鬼手就先寄放在你那吧!”

言毕,他卷起瘴气,化为一阵黑雾呼啸而去。只留下软了腿瘫坐的渡边纲,和满地的狼藉。



小注释:“小百合”的化名来自歌舞伎《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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