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词藻

我独自潜行在溃败的古道边上,看骄阳似火,落木无边,吹起一片红色的风,如同那红色的夕阳渗出的血污。

天空中隐隐飘下来一段我怎么也看不懂的却又分外熟悉的文字: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我最喜欢秋天,秋天有傲立的菊花,有墨紫的荻花,还有……一个他~’

‘他?’

这,是一名军官与一个女子的对话,而那个女子,就即将在黄昏下,被军官枪决,行刑前,军官却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不忍开枪。”

纸上的是什么?是小说?还是,密码?

星光乍现,大地处在一片黑暗的祥和之中,我等待着的你,还是终于珊珊来迟,却到了我的身边。我把那张谜样的信洒在风中,任其信风消逝在月光的吞噬下。在这金秋送爽的夜晚,我们俩手拉着手,静静的走着,甜蜜的呢喃……

“你还记得我们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君悄悄温柔的问我。

“当然记得,在那个醉人的九月,牛郎织女交汇的日子,芳草青青,稻麦金黄,好像我们的童年,静谧又无忧……”

“恩,对,就是那个时间,那个时候当我们高呼着:‘我们高中了!’,我依稀还记得,你和我一起,作为学生代表誓词,也许我俩的缘分,就从那一刻开始吧!”

我突然不说话,静静的望着道边的枯黍,被风吹得如同妖姬一般,讥笑着这个世界,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君和我。

“怎么了?”

“哦,没事!”我猛然回过神来,“还记得我们誓词的内容吗?”

“……记,记得呀……”莫名其妙的结舌。

“那你背背?”

“你又来了,每次我们见面,你总是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就不要被国破家亡的现实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她猛然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甩手走到一旁,最后留下的却是一怔,涂了嫣红的嘴唇像断了油的机器一般,卡住了。

我依旧不说话,君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古道的边沿,分开,只是在末了,两人互相拥抱,亲吻。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分开,再不见面。

“我爱你!”“我也是!”

我不敢猜想君去了哪里,我没有回家。

我知道的,你是一个千金小姐,出生在于富贵的家庭,与国外自也有些商业来往,对此或不懂得些太深刻。但我也知道,你是不羁的,你曾经对着父亲数落那些从保皇派手中走私来的军火,但你知道,效果甚微。你亲眼看着父亲满脸堆笑的,然后卑颜婢膝地高价出售给日本人,你知道,这些,到头来会落入我们国人的怀抱。然后,但是,你还能做什么呢?祈祷?太可笑了!你可知道,国破家亡的恨,有你父亲的从中斡旋,从来只在你身边上演,却从来没有进入你的视线,从来不曾让你深刻。而我却……

我怎么才能忘记16年前的那个黄昏。那时候,当父亲一身戎装,火色的肩章在颓废夕阳的阴沉下照的如血一般,红的奇怪。母亲在家中,望着你那坚定而又忧郁的步伐,面相肃穆,望着前方,敬着军礼缓缓前进。她哭了,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那时的我,是那么的年幼,依偎在姊姊的怀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母女二人在哭什么,也跟着傻傻的哭——后来才知道,父亲所经历的,将会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博,这将是一场决定国家兴亡与民族尊严的死亡竞赛。对于那一年的回忆,只有两件:等待,绝望……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忍心再想下去,而今我已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肩上的担子被别人说的很重——我们要肩负民族复兴的重任,但是,这又岂是我们所能担当的呢?

第二日,我早早的便来到了教室,我们将在这里举行毕业晚会。

我见你早已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惊恐的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饱含热泪的眼圈红了一片,如同当年母亲和姐姐的眼神——迷离,诧异。

我鼓足勇气坐到了你的身边:“怎么了?”

你缓缓抬头看着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栽进了我的怀里,就像昨日的枯黍,扎进风中,断了根一般……

“听说学校后面的秋江上面荻花开了,紫的甚美,你能和我一起去看看吗?”你哭着,哽咽的对我说。

我想尽一切华丽的允诺,却只憋出了一个字:“好”。

秋江,是我向君表白的地方,正是那一个地方,我们互相安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而如今看来,这句誓言是多么渺小,多么乏力,多么可笑。

我们手拉着手,如同昨日的黄昏那样,向秋江走去——心中纵有豪言壮语,也有满腹疑惑,却再也不忍向你提起。

末了,终于到了秋江,这个神秘的地方。冬天也会有几只大雁在上空斡旋,夏天也会有枫叶在这里黄了又紫,紫了又绿。但这里,更多的是我与君的回忆。

“记得这里吗?就是这块如此怪的石头,你抱着我,在这上面,你抱着我,听风的呼啸,听江水的声音,还给这片小土取了浪漫名字,海枯石烂!”说着,你的泪水突然凝固了,在风华和岁月的洗礼下,你学会了回忆。

“你还说这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你说只要这块石头依然在这里屹立,那我们的爱情就会像这块石头那样,永远长存!

“可是,我们是多么渺小啊!等不到这块石头瓦解,就会分开了,也许永远也看不见……”

我心头一颤,听出了些别样的味道,但却没有说出来,只作一个静静地聆听者。

“在这一个金秋时节,我们又和当年那样,赏着这景,这情。看,那是菊花吧,四君子!”

我微微的点点头,却不知道心是不是在哽咽,只能继续聆听。

“哦!真好看,你知道么?自从是你在那样的日子里向我表白了之后,我便开始喜欢秋天,喜欢那墨紫的荻花,如今,还有这傲立的四君子。”你突然笑了,笑得如此灿烂,却让我有几分刺心,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美好的日子,说这个会不会太伤感呢?我说了哦!

“我父亲要让我去日本留学,可能要定居在日本了,以后……以后我们,我们还能……能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上去很坚强,但是为什么你说着说着又哭了?目光从山间移回到我身上,含情脉脉的望着我,那眼神明明有期待,明明有希冀,又明明有绝望。这目光,让我很熟悉,像在我的母亲得知我军的一艘军舰被击沉之后,同样的眼神……

“为什么?你们要去日本?日本有什么好的?只因为能保全你的家人,就可以抛弃这人世间最美的国家吗?”

“那个,用汉语怎么说?”你问我。

“夕阳。”

“用日语呢?”

你我,沉默。

山不语,点化枯角墨石雨;青苔损破,对照彩云清风蠹。

美丽的词句。

那一日的毕业会开得很激情,当老师在台上题词:“中华悠悠,自古大任降于斯,岂有惧乎?大国泱泱,纷繁世间纷繁事,小子让乎?”全场的同学都哭了,只有我和你,默默地不说话,流泪,有一种凄婉的孤独,像明日的衰叶,掉落水中盛开的涟漪。

踱步在郊外,脚上的一双布鞋是君给我的,君说君是用手织的,我相信,因为上面残余你淡淡的温。我躺在一块石头上,望着空。

天上星辰明亮,拱着冰冷的月光,听着蛙鸣蝉躁,难以入眠。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大声呼喊,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穿透人们麻木的心,却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蝼蚁……

自从那一日别后,离开君,已经是三十年光景了,而我,依然时常想起你,因为我的梦中,依然写满了你。虽然每日伴着枪炮声入眠,虽然常常被惊心的警报声闹醒,在我的梦中,你依然像以前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在蒲公英中欢笑,在油菜地里奔跑,多愁善感的哭,傻傻的笑……战争已经走向胜利的黎明,敌军开始节节败退,但一切,都已经发生巨变,再也回不到以前,记忆中,又一个秋日的黄昏……

母亲在敌人的凌辱下丧生,我躲在一个油桶中泪如泉涌,却不敢出声。姊姊后来跟了一个日本人结婚,在鸦片与欲望下度日,颓废……从知道这些以后,我便立志,要像父亲那样,用手中的刀剑,手中的枪支,去血洗敌人失去灵魂的肉体。

今天,我们进行了最后一场战役,我相信,我们的胜利已经是计时而待!

一路上,军歌嘹亮。天空中大雁盘旋,唱响最后一支送别曲。白色的云朵是敌人提前升起的一面降旗,远处青山墨绿,深沉的望着这一片土地,它再不再沉默,他开始怒吼,对着敌人,对着国人!

敌人疯狂地顽抗,几次下来,我们没有攻入。但是坚定的信念让我们好像巨狮,曾经沉睡的巨狮,无畏向前,无畏敌人的枪林弹雨,踏着牺牲同志的尸体,一次又一次的向敌人司令部发动猛烈的攻击。一时间,青烟遍缕,枪炮声,警铃声,刺刀声,笑声,泪声,豪言,祈祷,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幅新的江山的序曲,编写着每个人心中的梦想。那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如同泪光,在风中潇洒,消逝,如同枯黍,在春风的吹拂下,新生……

三天三夜的血战,我们胜利了,解放了,解脱了。我站在敌人大本营的最顶层,将国旗深深地插上,抬眼浩天,金色的晚霞下,太阳即将落幕,一只秃鹫飞过……

一阵冷风吹来,我望向地面,那里是我军的将士们,正唱着凯歌讽刺着那一个个战败的敌人。而他们,曾经叱咤风云的他们,如今一个个低下了头,那一双血红色的手上,也再没有当年的狂野,只剩下颓败,只剩下黑暗前最后一丝光。

我作为一个营长,得到处置敌人的机会。按例,敌人都将被枪决。看着一个个敌人在我手中死去,我仿佛看见父亲的影子在天际朝着我微笑,我仿佛看见母亲在身边,而我,依然是那个依偎在他们怀里的懵懂无知的少年,那一刻,我落泪了。

“下一个!”

带到我面前的是一个女子,一身和服,从他那渴望求生的眼神里,我看见了你曾经的印记,也是那渴望,那迷离,那希冀,那绝望……

记得你曾经带我去天主教堂,双手合什,虔诚的祈祷:众生平等。哈,众生平等,这些又是什么?曾经的我们在他们眼里,算什么?而现在的他们在我的手里,有算什么?生命是如此的渺小,那么不值得一提,那么孤独,像一根苇草一样,风一折,就断了……

“快开枪啊,还愣着干什么?”旅长怒吼着。

我却看着这女子,不说话,想起的都是你,三十年前的岁月,三十年的记忆……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我终于像问你一样的问她。

“我最喜欢秋天,秋天有傲立的菊花,有墨紫的荻花,还有……一个他~”

“他?”

我愣在那里,心中又是一阵痛,如同当年你的离去,我在津渡看着那一艘客船离去那样,但我不知道,我痛在哪里。

一声枪响……

两行热泪……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独自潜行在溃败的古道边上,看骄阳似火,落木无边,吹起一片红色的风,如同那红色的夕阳渗出的血污。

我缓缓的合上曾祖父的这本日记。夜深了,看着边上曾经让我冲动的熟睡的女友,却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斟上一杯杯的威士忌,渴望喝的酩酊大醉。透过落地窗,看大街上霓虹灯闪烁,道上却是空无一人,氤氲着一片肃杀的气息。

“妈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没有说话,这是我内心的吼。

在现实生活中怅惘,于是换上一件蓝色米格子衬衫,和膝盖上剪了破洞的牛仔裤,一双kapaa旅游鞋,理理烫过却依旧蓬乱的头发,来到了城市抛弃的郊外,独自躺在一块石头上。

天上星辰早已不知何时不再明亮,支离几闪拱着浓黄的月光,用烦闷的心灵想要倾听着蛙鸣蝉躁,却依旧难以入眠。

想起我的女友,也是在高中时候认识的,那时,她,是人们眼中的校花,而我,也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曾经一度的暗恋,终于在一次运动会喝醉酒之后化为了勇气,就这样,双手不知如何握到了一起,直到我试卷分数前的“1”消失,直到夜不归宿,直到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单纯和美好,也没有分开,要是一切从头,轰轰烈烈……

时间过得很快,依稀还记得那年的毕业晚会上,同学们一个个喝得荒唐大醉,有说着胡话的,有佯狂失常的,而她,更是放肆的倚靠在别的同学的怀中,同学笑着,喂着她那现在还戒不掉的不知名的药,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却什么都不说,任凭酒精麻醉着我的每一寸神经,好忘却一切,以为空白。

酒后的我带着她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完全陌生,却是不得不熟悉。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你知道不知道,爸爸为了你,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你却带来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女人,要养,你自己养活他!”

的确,我是被赶出的家门。临行前,我只随意拿了一个木箱,那本日记,却成了我与这个家最后的联系。

谁说爱情使人无谓?谁说爱情使人颓废?又是谁?是谁说感情就像自由的雄鹰,不羁像一生?吸了一口空气,好舒服……

“为什么要从头?这样过挺好,我们就这样生活在太平盛世,为什么,这是我们的一生,与别的有什么关联,生命,就是用来享受的,爱情,争吵,世界,兴亡?!哈哈哈哈……”

我爽朗的笑着,看似矛盾的思想已经是家常便饭。再也不能抽出优美的辞藻,再也没有当年的思想,再也不愿听到“我很快乐”“我很孤独”的自欺欺人的句子,再也不想家在哪里……那月光,照在一棵古树上,落叶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片阴森的红色。一只断了翼的寒蝉凄鸣着,挣扎准备爬上那远不可及的树顶,我的手指一弹,就在这一放一弹间,那只为命运不屈的寒蝉,就这样悲剧的消逝在这片红色之中,不知去了何方。

我起身回家——在那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归来的脚印背后,自以为满是压抑,但怎么也不明白,铺着都是自己的影子,黑不溜秋,若影若现,活脱脱一个自己的灵魂一般。

我依稀发现一个穿着布衣蓝装的男子,微笑的向一个女子走来,突然,那个男孩牵上这个淡抹轻妆的女孩的手,漫步在芳草青青,麦穗金黄的农田,无忧无虑。突然,男孩告诉他,“我爱你”。女孩是那么的青涩,青涩的让深深地酒窝都看不见。我痴痴的看着,爱情,有时候就是那么单纯。原来我,还渴望着单纯。屁!

天边又飘来那页纸。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我最喜欢秋天,秋天有傲立的菊花,有墨紫的荻花,还有……一个他~’

‘他?’

我不喜,狠下心来将纸撕了个稀巴烂,不要再来“肮脏”我的思想。

突然,仿佛是曾祖父的男子转头问我:

“孩子,我的孩子,你还眷恋着回忆么?执着于这个深秋吗?”

“秋天?现在不就是秋天吗?哈哈,为什么我不能有如此感叹?为什么我会像一个精神病人一般在郊外独自的伤感?我属于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属于这个纸醉金迷的时代。我们的时代,本来就是没有爱情,只有情爱。我又何必感伤?我又何必回忆?你们的岁月,谁稀罕?”

“孩子,我的孩子,谁又能忘了根?谁,又想忘了爱?因此,人生渴望如初见。那真实的爱。”

“我没有忘记,只是不忍回忆。但如果从前,我还在追求,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我很幸福!”

“哈哈哈哈……”

一阵清幽的诡秘的笑声,才发现威士忌的酒瘾慢慢爬上思绪,禁锢了一切本该的空白。

待我拖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躯体回到出租屋,女友还是半裸着悠悠的说着梦话。都说人间最真是呓语,我逗她。

“亲爱的,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女友的嘴“吧嗒”着,已经是早已没有了当年给我的冲动。

“秋天吧。”

我惊喜,忙问:“为什么?”

“秋天,恩,秋天节日多。为什么问这个,亲爱的?我的药呢,亲爱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醒来,喊着那个当年我无限渴求的字眼。

我无语,默认是事实。一切确是苍白无韵。没有激动,热情。

一滴烛蜡……

黄页废纸……

没有枪声……

两行热泪……

人类,何时无关爱情?何事无关爱情?可是人类,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人类,何时不再回忆?何事不系回忆?可是人类,却不知道曾经也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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