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黄土高原,绥德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对于春天与秋天,我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陕北的夏天和冬天,似乎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在里面,就像是陕北人的豪迈果断,直爽,干脆,从来没有模棱两可的态度。夏天,晌午烫脚的黄土路,山梁被晒干。热,就热到皮肤被晒到发烫,疼痛。冬天,窑檐的冰溜子,透亮尖锐,似乎要把这股冷穿过大地。冷,就冷到渗入骨缝。
夏天
爷爷奶奶家的五孔窑洞,冬暖夏凉。记忆中,窑洞高大,宽宽的窑檐,墙面的石头一大块一大块,错落垒砌,用手抚摸,夏天,烫手,一双小手,拂过石头的一道道纹路,感受它们的粗糙与沧桑。我见过两种窑洞,一种是从山上打出一个洞穴来,被称为“土窑”;另一种是石窑,用大块规格相同,表面被凿出斜纹的石头砌成。爷爷家的窑洞是石窑,夏天特别凉快,加上窑洞的位置在山上,夏天的清晨,空气新鲜。这样的早上,若是要下川里劳动,必须穿好长裤和长衫,早上总会带着一丝黑夜过后的凉意。
十点一过,天气热起来,地面万物开始升温,山上的黄土疙瘩变得热起来,川里的庄稼也慢慢有了温度。晌午,吃过饭,带上钱钱饭,炒菜还有可以分我两个拳头大的馍馍去川里给劳动的爷爷送饭。
夏天,热情的太阳,把我的小凉鞋晒得软软的,山路啊,虽然是黄土高原,有太多人踩过,它的表面就变得光滑结实,没有太多尘土,不像沙漠,一粒粒的沙子,不容易被控制。干脆,我和弟弟把鞋脱掉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可是过不了多久还是把鞋子穿上,路面太烫。当然,也是为了走下一段小石坡做好准备,这段小石路旁有一棵榆树,虽然我们一路要尽量地走树荫下,但是,路过榆树下还是要小心,一条条小小的毛毛虫,顺着细细的丝线从树上垂下来。走到树前,我和弟弟就要做好跑下山坡的准备,因为要避免在树下走太长时间,虫子乘机趴在我们身上。
“预备,跑。”我话音刚落,弟弟先跑下山坡。
拿着钱钱饭,我只能顺路的另外一边,快速的走下山坡。过了“榆树”这一关,我门回头看看它,再互相看看有没有虫子趴在身上,检查完毕,舒一口气,继续前进。
因为一路种了不同的蔬菜,川里有各种特别的气味,不同的路段,不同的味道。沿着小河走,听着哗哗的河水声,也感受着河水的味道,凉凉的。前面一片洋柿子地,满是柿子叶子的味道扑鼻而来。然后就是泥土的香气,因为每天都有人用河水浇园子。
远远的看见爷爷的身影,于是我们就开心的喊着:“爷爷,爷爷,爷爷。”
爷爷走出园子,我们把饭菜端给爷爷,爷爷笑得很开心,说:“哎呀,欢子和虎儿顶上事蓝,给爷爷送的饭来蓝。”
爷爷长得瘦小,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笑起来,布满皱纹,眼睛也迷成线。爷爷去吃饭,接下来,完成任务的我们就可以开始耍了,高大的杨树下,风吹来,很舒服,我们站在小河里洗洗脚,洗洗脸,洗洗胳膊,吹着风,凉快!
“爷爷,吃罢饭讲《武松打虎》和《醉打西门庆》。”弟弟要听故事,爷爷的故事都是《水浒传》里的,也是我们喜欢听的武打类故事。虽然讲了很多遍,每次,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个细节:“三碗不过岗”的旗子,武松骑在老虎背上的神勇,西门庆被扔进水缸的大快人心的场景。
讲完故事,爷爷去摘晚上吃的菜,我和弟弟就在濠棱畔上挖洞,在洞里灌满水,等看有潮虫出来,用树枝“救出”他们,然后再把洞用泥土填满。其实当时是所谓的救援行动,原来是把他们引出来,然后不让他们回家,这是我上了高中才发现原来那不是“拯救”。拿着菜,我们就回家了,陕北这样的夏天也是很热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满意。
陕北的夏天和五分钱一个的冰棍是不能分开的。爷爷给的五分钱,外公给的一毛钱,都会被赞起来,等到天气又热,又干燥,等着路边骑自行车卖冰棍的叔叔阿姨过来,买上一个冰棍,放在舌头上,冰冰凉凉的,会把舌头粘到冰块上。先舔舔,咸咸的,又甜甜的,后来才知道,冰棍不仅要放糖,还要放盐在里面。然后,冒着汗珠,吃着冰棍,凉入心扉的惬意。冰棍,并不是很准时就能到,马路上,火辣辣的太阳,一般也就是下午两三点才有叔叔阿姨载着冰棍路过,他们喊着:“冰棍,雪糕~”,悠长的,载着小孩子们期待的,慢慢悠悠的驶过来。雪糕要贵一些,一毛钱一个,所以一般买冰棍,便宜,也解暑。冰块白白的,太阳下,一点一点的开始融化,放在嘴里,吮吸一口,甜甜的,很凉很凉。
夏天,也有凉快的时候。雷雨将至,天色渐暗,黑云压过山顶。雷声滚滚,妈妈说这是闷雷。这样的闷雷,似乎在攒着一股劲儿,随着闷热的大风刮过,几道闪电穿过云层,雷声变得不再那么沉闷,于是大颗的雨落下来,打在黄土上,很快,粘到雨水的土卷起一个小小的泥饼,中间凹下来,边上微微翘起,可以用小木片把它轻轻铲起来,放在手心玩。泥土的香气迎风而来,深深的吸一口气,似乎整个人也变得湿润起来,燥热的感觉很快消失。雨滴越来越密集,地面被打湿,没有土的表面,很快把雨水渗入地下,不一会儿,地面溅起小水泡,小小的水泡,在洼地里开始游动,很快又被打碎,就像是不够坚固的梦想,很容易被摧毁。川里的菜被雨水洗过一遍,颜色更加鲜亮。雷雨,轰轰烈烈的来,果断地结束,然后拉过一道彩虹,证明自己来过,最后头也不回的走掉。当然,也留下凉爽的空气。
陕北的夏天,就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多种蔬菜的川地,爷爷讲的水浒传,饱含小孩子期待的冰棍,轰轰烈烈的雷雨,似乎平淡不惊,却又有一种让人难忘的,触动人心的感动。
冬天
冬天,陕北颜色基调:灰黄色。绿色的植物很少了,灰黄色的山圪梁上的树都是坚固的舒展着光秃秃的枝,没有绿叶,只有落在地上的枯黄的,灰灰的叶子,劲风吹过,呼呼呜呜的响声,那一份苍凉,只有陕北的山峁上才能感受的到。川里也是灰黄色,没有了新鲜蔬菜,过去的陕北人在秋收的时候存了一土窑的洋芋,红薯,大白菜,这些就是过冬的菜了。
当然,冬天的陕北,雪是一道别样风景。小雪,一粒一粒,敲在地上会弹起来,不一会儿,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的,纱一般的雪粒。大雪的话,又是另外一样景象了。一片一片的,杏花瓣一般大小,在风中乎急乎缓,飘落下来,眼前白茫茫一片。雪,越积越厚,最期待的就是厚厚的雪,可以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响,抬起脚,认真的踩下去,刚开始很轻松,阻力越来越大,于是稍微加一点力量,雪就被踩出了响声,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咯吱咯吱”,一串脚印被甩在身后,孤孤单单的。
大山在雪的装饰下,显得不再那么单调,山路的崎岖凸显了雪的不完美:因为雪不够聪明,不能覆盖山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山上,一段有雪,一段还是山本来的面目。雪要融化的时候,就变得不再那么美了,没有了那份纯白色,变得有了泥土的颜色,有时候甚至是黑色。许多起初美好的东西到了最后都变得丑陋起来,就像有些人的爱情,最初的纯洁与美好,在现实的阳光照耀下,就化掉了,变成了一滩泥水,最终被现实蒸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冬天,越冷,年的味道就越浓。小孩子总是期待过年,新衣服,新鞋子。过年的时候,我总会有大姑做的新棉鞋穿,顶针,大号的针,千层底,麻绳,尼纶鞋面都是缝棉鞋的必备材料。我见过大姑纳鞋底,缝棉鞋,复杂的工序,艰难地一针一针地缝着,需要特殊的镊子夹着针头把针从鞋底的一面拉到另一面。大姑做的新鞋送来了,也就要过年了。
过年这一天,基本上都是有积雪的,天干地冻的。早上,十点左右,奶奶和妈妈就开始准备午饭了:油糕,羊肉粉汤,炸馍馍。滚烫的粉汤,浓香的羊肉的味道,炸馍馍的外脆内软,油糕薄薄的脆皮,粘软的内在,这就是年的开始。
吃过午饭,就是贴对子,窗花了。乘着天阳还高,天气不是最冷,大家拿出准备好的火红的对子,各种花样的窗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冬天的寒意被过年的热情驱散。支好梯子,拿出热乎的浆糊,在窑洞前,大家说说笑笑,点评窗花的式样,对子的上下。大家就这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忙起来。不一会儿工夫,该贴的都贴好,就得挂灯笼了。每孔窑洞都挂有一个大红灯笼,这个是爸爸的任务,每年挂灯笼,连电线,试灯,都是爸爸完成,之后就开始准备年夜饭。在红色的点缀下,喜庆自然不必说,心里也暖洋洋的。
一串鞭炮过后,年夜饭就端上了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会给我和弟弟讲起过去的艰苦生活,缺食少衣,现在的生活已经大变样,要吃什么就有什么。如今:酥鸡,红烧肉,肉丸子,清蒸鱼,炸带鱼,三四个炒菜,一个汤,香喷喷的米饭,再加上醇香的白酒,大家围坐在桌子周围,为家人团聚,美好生活干杯。
饭后,要放烟花。每年,爸爸会给我们买很多烟花,当时,我和弟弟太小,不敢去点,隔壁邻居叔叔担当放烟花的角色。有的是蝴蝶,红色灯光下,鸣叫着,闪烁着红色的光起飞。有的是花筒,放在地上必须用石头把它固定,否则点燃之后会四处乱窜,彩色的花火一道一道的喷出来,在半空中划出美丽的光束。每年过年我们家都会吸引很多人来看烟火,小孩子们欢呼着,大人们说着,笑着,其乐融融。
陕北的冬天,就是这样,外表冷,内心热,也像陕北人,总会有一颗火热的心去面对艰难困苦,我们相信,走过寒冷的冬,终究会有春天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