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一个冒家班,全村人准备请他们在中秋时节搭台唱戏,村西头空旷的坝子就成了他们登台亮相的地方。冒家班是小班,却有两号俊俏的人物,一号是扮青衣的程菱娘,一号是扮花旦的上官素。村里的老少爷们蹲在戏台边,吹着口哨,程菱娘必定轻轻的啐一口,妩媚的眼神在吹得更欢的口哨声里转几个弯。而上官素,却是未曾露面过,村里的谁倒是说过,这冒家班来的时候可只见着了一个女人呐。
阿古没听过戏,却知道梨园行当的祖师爷是唐玄宗李隆基。他对这一切都充满着好奇。放了课便沿着路边的树慢慢的走到村西头的坝子上去看他们练功。他是没见过戏子的,他以为的戏子都是长着和寻常人不同的身体的,他原以为他们都长着一双一蹦三尺高的腿的;他原以为他们都长着一颗玲珑七巧心的;他原以为他们的嘴都是长在脑门上的,否则他们怎么怎么会把戏文唱的这么好,这么会把戏演的这么妙,这么会把人看的这么痴。这些都是阿古在认识了程菱娘后才对她对她的戏这么痴迷的。
那天阿古站在日头下静静的看他们唱念做打,看的眼也晒的花了,头也晒的晕了。正巧程菱娘端了盆水从屋内出来,看也不看的只管一股脑的往前泼,泼的阿古眼也不晕了头也不花了。
“对不住。”程菱娘知道她闯了祸,忙用眼神狠狠的挖着她那些笑的放肆的师兄弟,“对不住这位公子了。”阿古脸红的烧了起来,嘴上哆哆嗦嗦的说着听不清的话,身子避开程菱娘给他擦衣的那张手绢。这引得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这可是我们村的秀才哩,你们还不合上你们那口吃糠打屁的牙,冒家班的班主冒世平给赔了礼。冒世平带着冒家班走南闯北了十几年,自然不是直肠子,这十里八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能知道个大概,何况这个年纪轻轻就考取功名的公子,这养家糊口的营生自然是不能砸了的。
阿古满面通红的走了,一并也带走了程菱娘的手绢。阿古知道他今晚怕是睡不着了,他又开始做梦了,梦里全是程菱娘的脸。
夜里的一只烛火照亮了阿古的整颗心,他的衣裳母亲已经替他洗过了,他却觉得身上还是有脂粉的香气,怎么洗也洗不掉。那张手绢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被烛火一闪一闪的光亮照的更加柔软,香气更加熏人。
还是有姑娘第一次那么近的和阿古说话,动作那么的大胆。阿古决定过几日到县里去弄两本戏文来读读。
孟阿古没看过戏,程菱娘却是唱戏的。她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戏文告诉她,若是郎有意卿有情,这一借一还足可以生出情愫来。满身书卷气息的男子,一袭白袍站在树下,这是程菱娘梦里不知多少次梦见的小生模样,而那个年轻秀才,就是她梦中的小生啊。
那日天还没亮透,阿古就起程了。他时常去县城里的一家书贩那里购书,知道书贩路广,什么书都能弄到手。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只记得那张嗔乖的脸。
“公子。”
这一声公子把阿古的脸又叫的烧了起来,他记忆里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在了一起,不是梦里的那个女子是谁。
“公子?”
又是一声公子,阿古被叫的觉着天都亮透了。“昨日的事,奴家在这里赔礼了。”
“姑娘快请起,在下已经释怀了。”阿古这时候嘴又不利索了,舌头打了个结,等着程菱娘去解。
“公子释怀就好,不知公子这么早是去哪里?”
“去县里。”
“那能否和公子同路?奴家想要买些脂粉。”阿古心想这姑娘胆子真大,这么早竟敢独自出门赶几里路。
“姑娘的那些师兄弟呢?为何不请他们代劳?”
这话在程林娘耳里听出了关心的意味,“他们都懒,连早功都不愿意练了,等着这日头晒到他们脑门星才起来吊嗓子呢。”过后两人一路再不说话,一个是出于矜持羞于开口,一个是懵懵懂懂怀揣心事。
县里的店铺挂满了彩幔,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连摊上的小食也比平日的种类更多。这市井之地弥漫着浓厚的节日味道。只是回程的路上阿古用布把那两本戏文裹的紧紧的。
戏还有两日就开唱了,阿古突然意识到,他和眼前这个女子马上就要分开了。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程菱娘望着信里的仅有的一句诗愣愣的出神。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这句诗里包含着多少个少女无限的思意和说不出口的情愫。离开那个小生已有半月,每每端着洗漱后的脏水出神,她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只是她悔,她不曾将身子也一并交付给他。
她从县城回来那三天并未睡多少觉,她手上的针线日日夜夜穿插,脑子里小生的模样,到了手上是鸳鸯戏着水。她也不曾想到自己绣这个纹样会绣的这么早。
她红着脸嗔着把荷包塞到他手里,然后等着他做出她脑海里演变了千遍万遍的回应。
“你要走了吗?”阿古盯着程菱娘半低着头露出的梳的油光的密发,双手一遍又一遍的感受着眼前这个少女的温度。
“戏演完了就要走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着公子……”
“你等等。”孟阿古就近找来了纸笔,匆匆写着。
程菱娘接过信纸,万般小心的置于怀中,又从头上绞下秀发,放在荷包内。自古多情女子痴情汉,这头发到了阿古手上,就是沉甸甸的承诺。
阿古记得那日的情景。西头的坝子上正演着一出出的戏,邻村的也来了好些人,热闹非凡。冒家班的“双伶”名声在外,大伙都来一睹这两位姿色不俗的戏子容貌。青衣的程菱娘和花旦的上官素正在台上演着,一个肃静端庄,一个泼辣欢快,把那一段段戏词唱的绝妙非凡,也把孟阿古看的痴痴呆呆。他想,原来我粗阅的那几本戏文到了程菱娘嘴里,竟是这么的让人入迷。
台下的喝彩声一阵掀过一阵,有人拉着孟阿古,要他去后台看“双伶”似水的身段。孟阿古想着那张嗔乖的脸,双脚不自觉的跟着去了。台上还在演着一出《甘宁百骑劫魏营》,后台也演着一出拦截戏,一个毛小子正拦截着乘乱去窥探的人。
孟阿古见了这阵势,忙说要回去听戏,他不愿意做这不光彩的事,同路的谁却拉着他要硬闯,扬声说:“你晓得这是谁吗?这可是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后台的布帘被人掀开,是水一般身段的程菱娘。她那张堆满脂粉的脸顾眉生盼的扫了孟阿古一眼,在那毛小子耳边念叨了几句便转身回了布帘后。
“这位公子有请。”毛小子一面说着一面把其他人拦在布帘外。屋里只有两个扮好相的女子正照着黄铜镜,屋外的喧闹声仿佛被静止了,静的孟阿古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噗哧”一声,一个清秀的男声在屋内响起,把孟阿古吓了一跳,这屋内就只有眼前这两个女子,再无他人。那么这男人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师妹,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公子?为何看起来痴痴傻傻的,莫不是读书读痴了?”还是那清秀的男声,不过这回阿古看清了,正是“双伶”中泼辣欢快的花旦上官素在笑呢。“奴家上官素给公子有礼了。”望着眼前这位比女子还娇媚的角儿笑盈盈的施了礼,阿古忙不迭的回礼。而坐在远处的程菱娘却不说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笑。上官素看了一眼她,又噗哧一声笑了:“我这师妹请你进来,是要向你讨一样物件儿呢。”
“姑……请说。”阿古又施一礼,他不知该叫眼前这位什么,索性不叫称呼,虽显得愣头愣脑,倒也不算失礼。
“那条绣了凤凰花样的手绢呢。”上官素倒不在意,只是眼睛转着看两人,暗暗地笑。
“那还请姑娘等着……我这就回去取来。”阿古窘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不急,”坐在一边的程菱娘开口了,只是嘴里吐了两个字后又不再说话。她也恼自己,平日里的胆大都到哪儿去了。
她从小就拜了冒世平做师傅,跟着冒家班走南闯北的讨口饭吃。莫不是家里实在穷的开不了锅,家里人也不会送她到戏班去。女子一般是吃不了做戏子的苦的,可她却忍了下来。冒世平看她日益俊俏的脸蛋,说她注定是演花旦的料,可那时上官素已是可以一个人唱完整台戏的花旦,便让她演了青衣,这一演就演了九年的青衣。台上她是端庄的正旦,台下她还是活泼娇媚的小师妹。
她一直觉着那次与孟阿古的碰面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否则她那日泼的怎么不是张麻子王聋子,而是眼前这位一表人才的书生呢。她那日乘着给他擦拭的乱把手绢乘机塞到他袖口里。自此后每日天刚亮便借着吊嗓的由头一路沿着树走到阿古家,躲在树后看阿古开门迎来学堂的孩子,然后就心满意足的回去。
她看见阿古那日清早就往县城的方向去,便心生一计。这些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本打算将这一切都埋在心里,她晓得这三天的戏唱完后就要启程,她晓得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个自己多么喜欢的书生。她多想就这么直白的告诉他喜欢他啊,让他娶了自己,就此定居,一世平淡。可她哪有那个勇气,她怕他看不上自己是戏子的身份,她怕,她什么都怕,就让上官素去向他讨手绢,她多想再看看这少年啊,哪怕是一眼也好。
师妹,你可别忘了他是什么身份,他是秀才,是读书人,是比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要尊贵的人。上官素要程菱娘打消念头,他深知爱慕上一个人的滋味,可她爱上的人是那么高不可攀。
师妹,听我一句劝。上官素叹了口气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日后是必成大器之人,你和他怎会有结果呢。
程菱娘握着昨日送还来的手绢沉默不语。她怎会不晓得这些道理,只是自己的命运已经这般凄苦,到头来嫁的人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她的命,从来由不得她自己。
日头正好,秋日里的天格外高格外白,每一个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响的孟阿古看不进书。他想起祖父临终前交代全家的话,要等自己高中才能娶妻生子。
祖父是怀着对阿古的期望去世的。家人也一直谨记,能推的婚事都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阿古年纪轻轻就已是秀才,这个小小村落装他不下,家人又怎能让儿女情长牵跘住他。
可那个女子的脸,还是会时不时的出现在纸上,出现在字里行间。
程菱娘走了,带走了少年的思念,留下了半世的遗憾。
孟阿古也要走了,他要去参加乡试,踏上荣光三代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