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失魂(一)

    山有山的性格。当车快速在公路上驶过,黄昏里两侧的行道树如同黑烟快速飞逝,仿佛身后巨大的风眼追随。这辆中高型蓝色的大巴,带着车上的所有人逃离,而就在这逃离的路上,诺达的平原里,突兀地耸立着一座山,是真正的山,而并非类似丘之辈。广君是车上唯一注意到这座山的人,并突兀地在脑海里想着那句话。之所以会自我判定为唯一,并非主观地草率作出判断,而是在这座突兀的理应引起轰动的平原里耸立的山峰,广君想,但凡是见到的人,都无一不震惊于他的存在,从而在人群里引发某种轰动,属于这座山的轰动。但这座山理应失望了,看见他的人只有广君,而广君无论如何,从小到大,也不擅长于做轰动的导索,从而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都无法享受其存在的轰动。

    虽无法带给其应有的震撼,但广君还是将所有的敬意以双眼的注视表达,广君似有恍惚这并非是场简单的邂逅,其有着意义非常的暗示,也不可否定。玻璃外的世界,随着天色的渐黑,化作了世界的影子,但那座山除外 ,广君意外地发现,如此远的距离,他却几乎能看到山中丛林的每一棵树,看清树上每一片叶子密布的细小脉络。有着柔和雪白羽毛的只有在海边才能看到的飞鸟,正立在一棵高达的云杉上耐心地梳理着自己腹部的柔软羽毛,那儿的羽毛,带着粉嫩的色彩,短而柔软,广君看到了这一切。

    惊异甚至掩过了本是落魄归乡的无奈,直至那座有性格的让人极度震惊的山在恰好21分钟完全消失在后方的视野后。那些属于俗世的阴郁情绪,才慢慢重新在广君的身体里缓慢地苏醒过来,广君甚至感觉到那些阴郁的垂丧者脸的情绪在自己的血液里伸着懒腰,顺便以血液漱口。这样的想法,让广君忍不住笑了,自嘲地笑了,看来自己总算学会如何和这些家伙和睦地不打扰地生活在这具身体里,体面的。

    将整张脸贴在窗上,也无法再看到那座山时,广君在心里做了一个很久都没有勇气做的决定。打开电脑,从设置里找到重置的选项,冷静地按下去,没有一丝犹豫,如同最为精准的外科医生,利落地用手中的手术刀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地割掉那块腐肉。电脑里存在的东西,之于广君,就像一块身体早已无法自愈但内心却期待其能自愈的在过去的十年里不断以肉眼的速度扩散长大的腐肉。电脑开始一点点重置,进度条许久许久都未曾动,加载的小球围成的小圈倒是在头追尾,尾追头地不停地旋转,让人忍不住想到那年春晚小女孩在屏幕上不停甩头的画面,长长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在空中快速地画出好看的弧度。广君起初就一直盯着拿着那些小球,看着它们旋转,落下,再旋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删掉的是过去十年的记忆同能力存储。这是一部很老的电脑,把他当作自己一样去珍惜与疼爱。里面共有十二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是从巨蟹开始的星座循环,双子同巨蟹是梦和回忆,广君想,他们被删除的时候,会是从哪个星座开始呢,也许是巨蟹,那是他的星座,他是在盛夏的清晨来到这个世界的,年轻的时候,母亲就老说,他是被母亲背上的烟草给挤压出来的 。那时候,刚步入婚姻年轻夫妇,有着巨大的野心,将婚礼的礼钱,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烟草。那段岁月,很奇妙,单从母亲的诉说,就能感觉到那些日子冲刷不掉的属于烟草的气味,苦涩却又带着特意的只有喜欢才会爱上的清香。不过无论是否喜欢,那些烟草上的惹人厌的小绒毛,都会紧紧地咬在那被汗液浸渍的身体上,脖颈,手臂,大腿的内侧,无孔不入。

    不知道是否是在夏天出生的缘故,他总说不清楚他对夏天的感觉,常常是期待,到来之后,总在过了每日的清晨后,希望这样的季节早点过去,但傍晚时分的暴雨又会让他极度着迷,他甚至想冲出去,而不只是透过窗户听到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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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有着某种特殊才能的呢。广君开始用力地在脑子里思考这个问题,或者是搜寻,有些答案就是这样,常常只是被遗忘。说到遗忘,广君觉得这个词过于无奈,又过于日常,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个词,特别是最近几年,仿佛所有人都开始提醒他,他已经开始遗忘,遗忘的东西叫初心,然后必然在最后提醒他,不忘初心。他甚至感到厌烦,那红底白字的标语也常这样提醒他。初心是什么,他好像一直不太清楚,但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仿佛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们都叫嚷着,不忘初心,当然除了他,他从未提醒过别人,喂,你一定不能忘了初心哦。毕竟他一直不太清楚,初心,究竟是什么 。特别是,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初心?

    那么,如果以上的假设成立。是不是,所谓初心的东西,也一直在那。

    从人造皮的手提包中,摸出了手机,他只是突然想知道,在这样的今天,有什么人会联系他。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突然想知道。他的手机不太响,和大多数人手机不一样,他的手机的主要功能仿佛从买来就不是通讯所用,也不为是为了上网,只是一个等待的移动信箱,他从未主动用这部移动电话播出某个人的号码过。可移动的,从一开始到最后,只等待过一个人的信箱。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购置了一个手机,即使你想极度地留下干净的痕迹,也是不可能的,即使非常小心,也会被某些东西所干扰,比如说诈骗电话,比如说网商。当然,也有主动留下的痕迹。

    这部手机上,只有两个号码,是他主动,允许其侵入他的领域的。在这个快速发展的网络时代,做到这一点,是极其不容易的。

    这两个号码,一个属于申子,一个属于青贞。而这两个号码的主人从未见过面,只是偶尔从广君的口里听到对方。广君一直认为,这样非常有趣,仿佛自己是模糊的界限墙,两方都是独立的自我编造的世界。不过这两个人倒是真实存在,有时广君有个奇妙的想法,在他们三个人中,用自己的语言,真正化作屏障的作用,编造出第四个人的存在。这样的想法让他感觉到刺激。

    在一个无事可做的停电的晚上,他甚至花了一个晚上去想第四个人的名字,起初,他决定称他为龙舌兰。这是多么酷的名字。凛冽霸气却又以兰的收敛作为结束。并且作为植物,是多么地具有品行,身为世纪植物,有着世界上最长的花序,多达数百朵白色或浅黄色的铃状花朵。一旦过了花期,植物就会光速枯死,仿佛盛大花会的散席,极具向死而生的遐想意义。只为生的盛大的葬礼,即使枯萎,也要留下最后的荣光。多有品格与脾性的植物!广君越想越喜欢,他想,未来在任何有机会介绍第四个人的名字的时候,都要怀着极大的肃穆但又以稍显碎叨的语句或以仿佛叙述前世故事的语气,向人们不厌其烦地讲龙舌兰的故事。

    广君有些小得意,肯定有许多人不知道这个故事。

    再次将眼睛扫到进度条的时候,显示了2%。就有2%的东西将永远无法找到了。

    想到这里时,广君说不好他黏黏腻腻的某些情绪。

    就在不知道如何消化新来的情绪时,电话震动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广君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只是一秒的犹豫,他就迅速拿起了手机,心为之一振,下意识觉得这会是一条等待很久的这一部手机本身的意义的短信。期待,甚至让双手肉眼可见地抖动。

    终究还是失望了。是青争的信息。

    “3000元,急。”青争的带有独特特征符号的说话方式,总是不多一个字。虽如此,却也总能从中探出其对自我的极度保护。青争总是极其有个性,广君至始至终这样觉得,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始终穿黑真丝吊带裙,一头黑色如瀑的长发就像披了件小外套,总不会忘带一顶黑色男士平头低沿草帽,不施粉黛,但浓烈朱唇,鲜明眉毛,皮肤是那种透着些不健康黄色的白,沉默得像一座小山丘,手里点着的烟在指尖弯弯绕绕,就是那山丘深处的人家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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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思绪游离,打开手机支付宝,找到青争的账号,立即将钱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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