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陪审席上,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那些走进法庭的人,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惶恐、愤怒、麻木、狡黠。他们形形色色,却总绕不开一个"钱"字。这小小的金属片与纸张,竟能支使着人的手脚,扭曲着人的面目,使人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少年买春一案,尤其使我心中震动。那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站在被告席上,瘦削的肩膀仿佛承受不住那件过于宽大的囚服。他低着头,偶尔抬眼,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混浊。为了钱,他竟将自己的身体卖与一个没有底线的人。问及缘由,不过是因钱罢了。法官问他可知羞耻,他沉默良久,竟道:"穷才羞耻。"这话从他嘴里吐出,轻飘飘的,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想,这少年心中的价值天平,怕是早已被金钱压得倾斜了罢。
诈骗案更是层出不穷。前日一案,一中年男子冒充投资顾问,专挑孤寡老人下手,卷走了他们毕生的积蓄。法庭上播放受害者录像时,一位白发老妪对着镜头哭诉:"他说能帮我钱生钱,我把老伴的抚恤金都给了他……"那骗子听着,面上竟无半点愧色,反而在休庭时与律师讨论如何减轻刑罚,语气轻松得如同谈论天气。我冷眼旁观,只见他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节奏急促,显见得是在计算刑期与赃款的得失。人心之冷漠,竟至于此。
至于亲属间的纠纷,更是令人唏嘘。兄弟为争房产对簿公堂,姐妹为分遗产大打出手,子女为赡养费推诿扯皮。上周一对母女争产案,那老妇人坐在证人席上,看着女儿,眼里先是困惑,继而涌出泪水。她颤抖着说:"妞妞小时候最疼我的……"那女儿却别过脸去,只顾与律师低语。亲情在利益面前,竟薄如蝉翼,一戳即破。
更常见的是为钱撕破脸的。上周一对中年夫妻,女方控诉男方隐瞒收入,男方指责女方挥霍无度。他们带来厚厚一叠银行流水,每一笔开销都被标上荧光笔,像解剖婚姻的尸体。女方买的一个包,男方送的限量球鞋,甚至给孩子报的补习班费用,都成了互相攻击的武器。法官听得头疼,最后不得不打断:"请直接陈述你们的诉求。"那一刻我突然想,婚姻开始时,谁会想到有一天要带着计算器上法庭?
最令人唏嘘的是那些老年离婚的。他们熬过了贫穷,养育了子女,却在退休后选择分道扬镳。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在法庭上说:"忍了一辈子,不想再忍了。"原来他妻子严格控制家庭开支,连他买份报纸都要记账。退休金到账当天,老太太就按比例分成几份,分别存入不同账户。老先生展示他的记账本,四十年来每一笔支出都工整记录,连买根冰棍都写着"7月3日,冷饮,1元"。他说:"这不是过日子,是在坐牢。"老太太反唇相讥:"要不是我精打细算,你能住上现在的房子?"
看着这些离婚案,我常想起婚礼上的誓言。当初说"无论贫穷富贵"时,谁不是真心实意?可当生活把爱情磨成碎屑,那些曾让人心动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温柔变成懦弱,能干变成强势,节俭变成吝啬,大方变成挥霍。婚姻像一面镜子,照久了,照出的全是自己的不堪。
法官敲下法槌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无论离婚协议多么公平,走出法庭时,总有一方会回头看一眼。不知道他们看的是曾经的伴侣,还是那个在婚姻里付出又受伤的自己。婚姻这账簿,终究是算不清的——因为付出的真心,从来都无法折现。
休庭时,我常与同僚议论这些案件。老张说这是世风日下,小李归咎于法律不严。而我独坐一旁,思忖着金钱何以有这般魔力,能使少年不知耻,壮年丧良心,亲人变仇敌,夫妻成反目。大约这金钱本无罪,是人自己将灵魂称斤论两地卖了。人们追逐金钱时,常常忘记计算灵魂的汇率。
走出法庭,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那些被告的面孔,在法槌落下的一刻,有的如释重负,有的面如死灰。金钱带来的救赎或毁灭,终究要在法律的尺度下显出原形。而我们这些陪审员,不过是旁观了一场又一场关于人性的展览——在金钱的聚光灯下,人心呈现出各种扭曲的姿态。
这大约就是现代生活的某种真相:我们创造了金钱,却被金钱重塑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