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的春天
袁恒雷
闻一多老先生是诗歌专家,更是唐诗专家,他对唐诗的判断还是很令人信服的。他在其《宫体诗的救赎》中夸赞了一首唐诗,推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各位肯定知道这是哪首了,正是被广泛赞誉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作者张若虚来头也不小,是和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的“吴中四士”之一,他只有两首诗歌进入《全唐诗》,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只有这一首流传千古也足够了。
张若虚是吴中人,按现有的考证,都说他赏月的江水在扬州,那也就是长江了。长江进入下游阶段已经是广袤的平原地区,月夜下的长江流水在初唐时期一定是烟波浩渺、星空与江水同色。我并没有去过扬州一带的长江看过月色——那是长江北岸一带,但我看过长江南岸的南京、无锡、苏州、上海等地的长江月色,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自然都在我的脑海记忆里。也是在春天的夜,江南的春色来得早,三月便已桃红柳绿,风是温柔温和的,月也是温柔温和的,江水自然也是温柔温和的。而现在,我在塞北的家里一次次想念江南的这一切,那里的江月还在等待着何人吗?那里的白云还在悠悠流动吧。一定是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长江水日夜奔腾地流着,千年以来,我们都是她身边的过客,她没有为谁停下脚步,我们能有幸与张若虚同看一轮明月、同看一江春水,便不必再有任何怅惘相思与不胜春愁了。
按说《春江花月夜》都“孤篇压全唐”了,但此诗美则美矣,作为压卷之作已是对其最高褒赞,可在其下面依然压着浩瀚恢弘的唐诗画卷,我们慢慢道来。就说诗圣杜甫吧,我们熟知他极其佩服李白,是李诗仙标准的迷弟,但那是青年杜甫读到李白诗特别是遇到李白后的事情,而在杜甫的少年时代,他极其推崇的诗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祖父杜审言,杜甫对其祖父的诗作可谓推崇备至——“吾祖诗冠古。”我们切莫以为杜审言是因为是杜甫的爷爷才在后世名声大噪的,当然不是,如果没有点真才实学,想蹭诗圣的名人热度,也不能长期为继。杜甫的父亲杜闲虽说正史也有记载,但杜闲除了生了杜甫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突出的功绩,但也是,只此一条够了!杜审言不同,他不仅和李峤、崔融、苏味道一起被称为“文章四友”,而且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其五律格律谨严,炼词炼句臻于化境——其五律创作为盛唐的雄音定好了调子。特别是他的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被明朝文学批评家胡应麟赞许为“初唐五律第一”。我是深以为然的,我年少时期关于唐诗春天的启蒙,正是杜审言的这首诗,且极喜爱颈联与颔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画面感真是太强了,有云霞、有海景、有梅柳、有黄鸟、有晴朗日光、有青青浮萍,一派欣欣向荣的江南早春景象。
晋陵就是今天的江苏常州。苏锡常一带,妥妥的标准江南。此时,杜审言正在此地做官。从杜审言的人生旅途来看,他和后世的苏轼何其相像啊——诗名甚高,但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外地的州县任职。苏轼还好些,至少做过徐州、密州、黄州、苏杭等大城的刺史,杜审言都是一些诸如隰城、江阴县等县丞、县尉的小官。杜审言是在唐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中的进士,到了武则天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前后,他来到江阴县任职。这都二十年了,他还在基层原地踏步,心情可想而知。此时,正在常州任职的好友陆某陆县丞要么是和他一起同游唱和,要么是给他寄来的信,反正就是一首《早春游望》,诗里具体怎么写的,现在考证不到了。杜审言面对江南如此大好春光,又看到好友的诗作,不回个信作个诗怎么能看出水平呢?这下可好,一回就是一首千古名诗。
在一首诗里爆出金句的唐诗当然很多,而接下来这位出场的兄弟也不含糊。在这里必须还是要先夸下江南,此地景色极美、人文荟萃,自然会吸引来大批人才,也就影响了许多人才。这其中就有一位来自洛阳的小伙儿王湾——他是唐玄宗开元初年的诗人,年轻时候喜欢到长江流域的吴楚之间玩耍,被江南清丽的山水倾倒——想想完全可以理解,河南老家那里的北方山水味道和江南的显然不是一个调调。此时,前面提到的吴中诸多名士的清秀诗风也大大影响了他,让他在旅行途中饱览江南山水秀色后,写出了一批歌咏作品。其中,最令后世称道的就是《次北固山下》,特别是其中的颔联与颈联最为出彩:“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各位读这几句时候是什么观感?我的感觉是,十足的大唐气象啊!而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手法与“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的意境与哲理何其相似,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连名句的浑然天成都那么像!大江大海的壮阔是诗人喜爱的意象,也直接展示出了大唐壮阔的气象!
王湾比杜审言生活的年代更晚些,他的诗作显然敲出了更强的盛唐之音!而且,不光我们后人喜爱这几句诗,当时的唐人就已经把这几句各种复制黏贴转发了——王湾时代的宰相张说看到这首诗后,被其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句赞得立马坐不住了,表示极度赞赏——立刻亲自书写下来,悬挂在宰相政事堂上,任何来他家的人都能看到,他告诉各位,这是文人学士学习的典范啊!王湾这两句诗在整个唐朝的影响是一以贯之的——直至唐末,诗人郑谷还说:“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郑谷《卷末偶题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