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个很贫困的山区农村,就是传说中那种下了班车转小巴,下了小巴再走几公里山路,翻山越岭才能到的小村子。感谢我的父母,因着他们的努力,我得以在城市里出生长大。
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偶尔会回去一次两次。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小米,她是我的隔房堂妹。
中国的农村就是这样的,一个村子基本就是同一个祖宗的一大家子人,只是血缘上稍有亲疏。
那年春节很冷,小米同一众身着单衣的兄弟姐妹,一起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并不突出,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她的眼睛特别清澈,笑得很傻很单纯,丝毫没有其他孩子面对陌生人的羞涩、畏缩和对外界的渴望。是的,因为她是个弱智女孩,没有正常孩子的思维。
小米有四个兄弟,一个姐姐。感谢她的父母没有重男轻女,感谢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高速发展,贫困的家乡逐渐步入温饱。虽然弱智,小米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上过几年小学,但基本上还是大字不识几个。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生活能自理,会做基本的农活和家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米嫁到隔壁村一户很穷的人家。也就是因为穷,这家人才求娶弱智的小米,但是他们保证一定善待小米。
再次听到小米的消息是三年以后,一个老家来的亲戚貌似无意中说起,小米疯了,经常不穿衣服满村跑,一边跑一边哭。
我父亲盯着追问。
那个亲戚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米经常挨打,老公打,婆婆打,公公打,经常不给吃的,冬天在院子里罚跪。
我父亲怒了,“就没有王法了?随他们这么虐待?”
“也不是一直这样的,刚结婚那年,他们家对她还可以,只是后来小米一直没有生孩子才打的。”亲戚一副情有可原的模样。
“去医院检查了吗?是小米不能生还是男方不能生?不管谁不能生,治病了吗?”
亲戚茫然地看着父亲,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父亲当晚就打电话给小米她爹,隔着房门,我们都听见他的咆哮,“你们家五大坨男人,就这么看着小米被人虐待?等着她被打死去收尸吗?不可怜她,可怜可怜你们自己的脸,人家不是打小米, 是打你们的脸!五大坨男人的脸!”
父亲又把小米两个在城里打工的哥哥叫来,拍着桌子痛骂一顿。扔了几千块钱给他们,让他们带小米去看病。
后来,他们一家去小米婆家大闹一场,带回来小米,送她去精神病院治病。因为当初结婚时,小米只有18岁,没领结婚证,离婚都不用走程序。
小米的病没多久就好了,不再发疯,每天喂猪喂鸡,跟着她妈妈和大嫂去地里吭哧吭哧干活,又开始没心没肺地傻笑。
至于她到底能不能生育,他们家人讳莫如深。我父亲,一个隔房的大伯,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作为一个傻女,不能生育对她未必是坏事。
我们想,也许就这样吧,小米没有普通人的理想,没有普通人的物欲,吃饱穿暖不被打就开开心心啦。她父母在,自是管她吃喝不愁,至于他们百年之后,也许会托付给她大哥大嫂吧,大嫂是个良善的人。那个传消息告诉我父亲小米被虐待的人,是大嫂的娘家亲戚。
三年后,再次听到小米的消息,我们惊掉了下巴。
据说同村的两个小姐妹带她去北方打工,认识了一个本地人,人家看上她,结婚生了个女儿,那年春节,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回来过年啦。
是不是真的一起打工,不得而知。不过,那家人还算不错,没有虐待她,生了孩子后,还带她回家乡来见父母。小米面色红润,傻乐傻乐的。
或者、可能、也许,也算个不错的归宿吧。
三年后,小米死了。
听说她生下儿子后,又开始发疯,脱光衣服到处跑,又哭又闹。一天夜里跑出去,不小心掉进水塘里淹死了。
小米大哥二哥去奔丧,回来说,小米的确是死于意外。
小米死了,在她28岁那年,她的儿女和丈夫再也没有传来过任何消息。
二十多年后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看着倾盆而下的暴雨,我忽然想起小米。
如果真的有轮回,她应该早已转世投胎了,这一次,她一定带齐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