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院儿里的蔷薇开了。
我坐在窗前,抬头望向窗外,安妮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头上别了一朵红色的蔷薇花。蔷薇藤缠绕在栅栏上,在安妮的身后筑了一座花墙。一阵微风吹动安妮的发丝,她低头看杂志,丝毫没有察觉。
看着安妮,我心里的烦恼就减少大半。如今的读者口味越来越刁钻,上一本书销量差强人意,编辑委婉地告诉我要研究读者的喜好,多加入一些“悬疑”和“激情”元素。我拒绝了她的提议,如果作者不能遵从自己的意愿,那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这一次小说的主角是一个精神科医生。
2.
我坐在落地灯旁看书,安妮端了一杯红酒,靠在我脚边翻杂志。这本应是最温馨的时刻,而我却心不在焉,脑海里纠缠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吃过晚餐,我像往常一样去洗碗,(不想让安妮的双手沾染家务的痕迹,所以婚后我承担了洗碗的工作。)就在我把洗好的餐具放进碗架的时候,手一滑,一个盘子从我的手中滑落,碎了一地,我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片,突然发现眼前多了几双脚,我抬起头,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等我站起身时,他们又全都不见了。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了。上个月的一天,我早上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我的床头,也是持续几秒钟就消失了。或许是最近写作太过投入,把脑海里的想象投射进了现实。
不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未必是件单纯的坏事。我认识一位同行,每次他开始一部新的作品,就会想象自己生活在故事里,与主角同吃同住,和他们讨论故事的走向。
3.
前几天收到一个包裹,我以为是读者来信,就把它和一大堆其他信件丢到书桌旁的箱子里,今天无意间打开,发现是一本日记,日记的主人我一样,是一个作家,他在参加作协活动时认识了一个女作家,然后他们相爱了。
遇见她已经一个月了,我的心平静不下来。一想到她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又觉得很快乐。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强迫自己克制自己的感情,然而种子一旦破土,谁也阻止不了它的成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日记里的时间被涂掉了。
4.
花开荼蘼,迎来了夏天。安妮喜欢穿裙子,衣柜里有一整排各式各样的连衣裙,每天出门前,她都要花很长时间在镜子前决定穿哪一件,不同的裙子穿着安妮身上,是不一样的风景。
今天安妮穿了一件玫瑰红的连衣裙,微微卷曲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腰间,我们坐在岸边的露天咖啡厅,路过的人不时回头,安妮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她戴着大大的太阳镜,悠闲地喝着咖啡。
安妮的美是夺目的,第一次遇到安妮,她的美丽和热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被迫参加朋友的聚会,安妮是朋友的朋友,她那一晚穿着一件孔雀绿的吊带裙,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朋友介绍说她是本市地产大亨的独生女。
我自知这样的女孩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所以寒暄之后就独自坐在角落,等待合适的机会告辞。一群人围在安妮身旁谈笑风生,我不知道他们是被她的美貌倾倒,抑或是家世。安妮主动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时,我受宠若惊,话都说不利索,而如今,她已经做了五年的陈太太。
5.
我们终于见面了,隔了35天之后。这35天是我生命中最长的35天。我们在咖啡厅面对面坐在,几乎没有说话,一切都在眼神里,她什么都不用说,从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分别是那样的艰难,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抱住了她,她也紧紧抱住我,但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我的内心无比痛苦,我恨自己不能以自由之身给她应得的幸福。
爱情是痛苦的,当它背负了道德的枷锁时。我同情我这两位同行,明明相爱,却因为一方被困在无爱的婚姻,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写书的人大多是浪漫主义情怀的拥趸者,他们冲破婚姻的牢笼,拥抱伟大的爱情,用行动宣告对世俗的反抗,例如鲁迅和许广平。
这并不是我为婚外情辩护,而是许多人在年轻的时候过早的决定了自己的人生,等到对的人出现的时候,悲剧就发生了。我庆幸自己不用面对这样两难境地,我无比幸运,能拥有安妮。
6.
今年安妮出去逛街,我从早上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直到听到门外有动静,我以为是安妮回来了,走出门却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知道自己的大脑又在作祟了,我平静地坐在男人的对面,他一副医生的打扮,和我小说的主角一样。
他问我最近感觉怎么样,看来我要配合做他的病人。我笑了笑,告诉他我最近总是出现幻觉,而且他就是我幻觉里的人,我的“医生”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告诉我要按时服药,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
出现幻觉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安妮,如果她知道了,势必会让我去医院的,而我却不愿意失去这种幻觉,甚至有些期待。事实上,每一次出现幻觉,我写作的灵感也会不期而至。
7.
我对作家的日记越来越感兴趣,写作间隙会拿出来,看看他们的爱情走到了那一步。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联系,我越来越确信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如果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最契合的另一半,那我的另一半就一定是她。我们最喜欢的作家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我喜欢《百年孤独》,而她最爱《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读了她写的每一本作品,她的文字细腻而忧伤,她看了我所有的小说,我们用一切方式弥补不能在一起的遗憾,却不能做到万一。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今,回家无异于折磨,我和妻子吵架越来越频繁,我的感情很复杂,原本愧疚的心在见到她花枝招展的样子时就变为厌恶,她肤浅而物质,我恨我自己当初贪图她的美色,如今变成了对自己的惩罚。我自己像大卫科波菲尔,而她除了朵拉的美貌和肤浅,还有一副傲慢的坏脾气。
8.
盛夏的傍晚,绚烂的夕阳把海水映成了橘红色,安妮赤着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她戴着白色的沙滩帽,白皙的脸庞因为天气太热而微微泛红,映衬得眼睛更加明亮。海浪一下下地向岸边扑来,她的浅蓝色的裙角被浪打湿了裹着小腿上。
沙滩上人渐渐稀少,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们并肩躺在沙滩上,周围没有了白天的喧哗,只剩下一浪一浪的涛声。安妮指着天边两个比邻的星星,说,从现在开始,它们一颗叫陈东,一颗叫安妮,我们和它们一样,永远在一起。
9.
昨天是我的生日,虽然不能和她一起过,她给我寄来了一本她读过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上写着:这是我珍藏了七年的书,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珍藏它。
年轻时的阿里萨和费尔米娜之间隐秘的,快乐的,疯狂的,不予人知的爱情,与我们何其相似。她以书明志,可我怎会舍得让她等我到花甲呢。
妻子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在她的世界里金钱是衡量感情的唯一标准。我和她共枕三年,她却一点也不了解我。
10.
我今天午睡醒来,居然发现我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陈设很简单,除了我躺着的单人床,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我明明记得,入睡的时候我是在我们的卧室里,安妮就在旁边,看来我的幻觉加重了。
我试图像前两次一样,闭上眼睛,以为睁开眼睛时这些幻象就会不翼而飞,然而试了两次睁开眼睛我依然在这个陌生的房间,后来索性不管它,躺下重新睡觉。
耳边传来安妮温柔的声音,我醒过来,躺在熟悉的床上,安妮坐在我身边,拿着一朵蔷薇花轻轻地挠我的鼻子,我紧紧抱住她,刚才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
10.
安妮在衣帽间整理夏天的衣服,她娇嗔地抱怨穿裙子的季节过去了。我偷偷在网上订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为她把夏天再延长一点。
安妮说,她在希腊看上了一座房子,面朝大海,蓝顶白墙,最让她喜欢的,是窗前的蔷薇。我答应她,等我写完这本书,我们就一起去希腊。
最近幻觉越来越严重,每周都会出现几次,我在考虑是否该是看医生的时候了。
11.
从12月31日晚上到昨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这是一场罪恶的快乐,我却不渴望救赎。我已经做了决定,今晚就告诉妻子一切。明天,我将带着自由之身离开这里去找她,如果前方是地狱,我也愿意和她一起坠入。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许他已经和妻子坦白,已经和他真正的爱人在一起了,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希望他的妻子能够理解他。
12.
我睁开眼睛,安妮不在身边,我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频繁的幻觉让我不由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我彻底陷入了自己的想象,回不到现实生活,再也看不到我的安妮,该有多可怕。
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小说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设定。女人长得不算出众,我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我礼貌微笑,她迟疑了一下,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你,记得我吗?”
“对不起,你也是医生的病人之一吗?”
她摇摇头。
“我叫方敏。我们,”她停顿了一下,在斟酌如何开口,“我们曾经在一起。”
“不好意思,恐怕你搞错了。”
“我知道你不记得。”这个叫方敏的女人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是一本79年出版的托马斯曼的《魔山》,我记得我有一本一样的书。
“这是你送我的。”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书,扉页上写着:“送给我的克拉芙吉亚。”署名是“属于你的卡斯托普:陈东”
我惊讶地看着书上的字迹,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女人。
“我们在一次作协活动上认识,。”
我想逃出这里,房门却打不开。
13.
我被彻底困在了幻觉中的房间。犹如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着,思索如果逃离这该死的房间。我拼命敲打房门,却没有人回应。安妮,安妮现在哪里?如果她能把我叫醒,我就可以回到现实了。
房间本被打开,医生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魔山》,我问他刚才那个女人是谁,他没有回答我。他提起我读过的那本作家的日记,他告诉我,日记的主人是他的病人。
他问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我摇摇头。他告诉了我后面的故事。
那天晚上,作家告诉妻子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他要离开她。妻子很伤心,开车离开了家,外面下着大雨,他妻子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连同死去的是腹中三个月的孩子。作家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13.
我从幻想中醒来,安妮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拨打她的电话,一直提示是空号,柜子是空的,安妮的裙子都消失了。
窗外的蔷薇枯萎了,只留下干枯丑陋的藤。我站在窗前,是不是一直等,等到夏天到来,蔷薇花开,安妮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