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沐浴着沈园的日光。她看着不远处年久失修的老秋千,她好像看到年少时的沈玫又回来了。她努力的揉了揉眼睛,幻影消失了,她有些失落,“阿玫,是你回来了吗,你看这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多美啊,像你当年在时一样”
我叫沈念安,1915年生人,念安念安,念国安,念民安,念君安。可惜啊,斯人已逝,终是形单影只了此一生。我梳着从前最流行的发髻,穿着她最爱的法兰绒长裙,上衣口袋里里是顾瑾年的派克钢笔和林之夏路峥的合照,脖子上带的是傅兰蕴的子弹壳项链,还有这陪着我的一园子玫瑰,是沈玫最爱的,纵使我从前不爱甜食,也是一直在吃小石头爱吃的桂花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我,却像活在旧照片里一辈子也没没能走出去。他们都走了,独留我自己困在回忆中,一生不得出也不愿出…
现在的上海滩啊,再也没有关于她的传说了,说书人也讲起了新段子,仿佛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也好,她活在我一个人的心里就好。
近日来,我总是能梦到她,梦到她穿着藏蓝色旗袍,在舞会上熠熠生辉,她跳起舞很美,很自信的美;梦到她在办公桌上睡着,满脸疲惫,听到我来了,揉了揉眼睛,对我笑“阿姐你来了,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啊”;梦到她在炮火中守着爱人,紧握着傅兰蕴留给她的勃朗宁,所有人都在劝她赶紧走,她说“中国是很大,但一味逃跑,终会避无可避,兰蕴在这,我不会走”,她把公司安排去了租界,每天在租界和战地中奔忙,那段时间她瘦了很多。
初见时,她两条小麻花辫,黄色的小碎花裙,大眼睛水汪汪的,我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孩子。我本以为,我和她会一辈子都一起,一起学习成长,一起结婚生子,一起满头白发,一起到人生终结……不曾想过,终究还是孤身一人,他们终究是过客。
后来啊,傅兰蕴战死于南京,马革裹尸还,那天,阿玫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的哭,我第一次见她那个样子张丢了魂,她穿着喜服,在白压压的一片中特别扎眼,她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她说“傅兰蕴,这辈子,我嫁过你了,没有遗憾了,你慢慢走,等等我”,1942年春,我永远失去了那个女孩。沈玫一身月白旗袍慷慨赴死,她终是去见那个她的良人了,那身月白旗袍,是她穿给我看的,她还曾经穿着它问我,姐好看吗……
顾瑾年……我的爱人。我们相识于加利福尼亚,医学系草包新生和哲法双修优秀学长,像极了童话。他总是爱穿西装,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丝都不能乱。他为了我和家里闹翻,和我一起回到上海,“林家弃女怎么配得上我顾家嫡子”这是那段时间最常出现在他父亲给他的信里的一句话。他没有放弃我,即便万险千难。
他带着我入党,带着我在延安学习,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后来,我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去野战医院做医生,他伪装身份去北平做地下工作。我在烽烟不断的南京收到他的死讯。他被叛徒出卖,日军宪兵队的刑罚他尝了个遍,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指甲牙齿全被拔光,他到死都没有泄露半分情报……两天没休息的我,紧紧捂着心脏,仅是听着我便受不了,瑾年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他…他那么那么好,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泪水决堤般涌出。“顾瑾年,你个大骗子,你混蛋,说好了战争胜利就结婚,这辈子非我不可,你怎么先走啊。”“瑾年,我想你了,顾瑾年,林昔想你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年前延安那一面,竟是我和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但我没有时间哭,我还有工作,那么多受伤的士兵在等着我救命,经过多日的劳作和负面情绪,我病倒了,团长派人拼死把我送出了城,那是个小战士,才十六岁,他叫小石头。笑起来特别憨厚,终究还是小孩子,爱吃糖,我去街上总要缠着我买点桂花糖。
林之夏,我的表姐。小的时候父母总是在吵架,只有表姐对我最好,她大我三岁,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我饿了便带我回家吃饭,我害怕走夜路便和林之彦一起送我回家,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孩,手牵着手走在昏黄幽暗的街上。记忆中的表姐,很开朗也很漂亮她,总是会对我说小昔最棒了……有一天我问她“姐姐会扔下小昔一个人吗”,她笑的很温柔“姐姐不会离开小昔,会和小昔一直一直一起的。”可她也食言了。湘雅医学院毕业后她去了南京报道,被分配去了基层部队。后来大伯遇刺,她像变了个人。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死在南京,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心脏疼到无法呼吸。顾瑾年走了,姐和姐夫也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像丢了魂一样,即便九岁那年父母离异都不想抚养我,让我从高高在上的林家嫡女变成弃女都没能让我我这般伤心。
后来的一场任务带走了沈玫,带走了小石头,带走了身边所有亲人,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了,孤零零的活在回忆里不肯面对没有他们的世界。我在老秋千下发现一封信,一封给我的信。
亲爱的林昔:
展信安。
阿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牺牲了吧。姐你知道吗,你很好,你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你有我,有爹。姐时局动荡不安,烽火连天,你我皆如蝼蚁般脆弱,为国捐躯是个光荣事,别为我伤心。
当乌云遮蔽了太阳,不见天日,我会是你最后一丝光亮,亲爱的林昔,不要害怕,我虽长眠于冰冷的地下,但灵魂会替你扫清阴霾,当太阳重回正空,我会和阳光一起陪着你。
阿姐,是我懦弱我太想他了,我想见他,但是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啊,无论生命长短。
姐你一直以为你所有的阳光都是我带给你的,但是你教会了我怎么去爱。阿玫祝阿姐平稳此生
你的阿玫
1942.1.23
于上海沈公馆
沈念安的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秋千上。“阿玫,我仍然很想你”
重建这院子的时候刘叔对我说,这么好的院子,种满玫瑰可惜了。我看着玫瑰便想起了你,想起你对我笑,想起你拉着我的手。“刘叔,你不觉得…这花很像阿玫吗…不知不觉,她走了有一年了”
1987年,我在美国的疗养院住的第三个年头,我没有力气听身边的医生说什么了,我挺着一口气,迟迟不肯放松,过了一会清晨的日光肆意挥洒在我身上,我笑了,放松了这口气,我呢喃了句什么,旁的人听不清,我说“你们…来接我了啊”
沈念安去世后,沈公馆的玫瑰一夜凋零,整个园子破败不堪,那人人称道的玫瑰园,再也没人见过了。
一憾兰蕴捐躯赴国难,未携手白头
二憾谨言长逝于北平,再未见阿昔
三憾阿玫从容赴黄泉,未见得花开满园
四憾念安被困前尘中,一生不得出
五憾之夏救不回爱人,未能红妆十里
六憾路铮死守古都,纵鲜血流尽,挡不住倭寇铁蹄
七憾玫瑰园已谢,再未为谁花开满园
八憾安国为国舍家,未看到爱人最后一面,也没能对女儿说出那句父亲爱你
九憾征北华年丧妻,中年丧女,郁郁而终
十憾你我皆是戏外人,救不得戏中人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