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期善听

赵小白跑起步来一颠一颠,从长腿到手臂到羽绒服帽子上的白绒毛和漆黑的刘海都拍答拍答地上下跳跃,欢快得像只在海滩上前行的海象。一大清早,他就这么一边呼出白色的热气一边拍答拍答地朝我跑来,好像要从我身上踏过去一般的气势。幸好他在最后的半米外刹车了,但我还是被弄得有些紧张,毕竟,他比我高半头。

“保安大哥,”他热络地叫我,“早上好啊!我给你带了三食堂的包子和豆浆。”

我瞥他一眼,继续端正地站岗。

“陪我聊会儿呗,现在又没什么人。”赵小白摆出一副可怜样,扯扯我的衣角,“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本想继续装聋作哑,又想到工作守则里有一条要求,所有职工都应该与校内师生友好交往,关心他们的情况,倾听他们的声音,重视他们的需求。赵小白希望知道我的故事,这个需求说起来也不算过分。

“我叫李守约,从农村来的,今年刚进西大。”我目视前方,缓缓报上家门。赵小白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呀!我也不是查你户口,这就没了?”

我转过头去,用一种体制内人员拿手的表情沉默地注视着赵小白,直到他终于泄了气,把塑料袋往我手里使劲一塞,也不管我有没有拿好,就缩回手来,“行吧,那李大哥你上班吧,我回去睡觉,一万年没起这么早了——改天我再来找你。”

离开的时候他不跑了,手揣在口袋里,微昂着头,步履沉郁顿挫,像个小士官。

我和赵小白认识的过程蛮有意思。几天之前的一个黄昏,赵小白和一个女孩在路对面等人,他兴致勃勃地对着她背诵自己写的诗,声音清越铿锵,我很容易就能听清每一个字。

“一百只麻雀停在灰树上/一百只相思鸟在梅树上/一百个黄色棒球帽在树下/外面白得耀眼,你为什么不开窗?”

女孩靠着路灯低头玩手机,心不在焉地笑两声,赵小白有些不高兴,“你认真听了吗?”

他伸手按下她举着手机的手,她诧异地转头,“你发什么神经?当着这么多人念你的破诗,我不嫌丢人就不错了。”

女孩扬长而去的时候,赵小白看到了我,我脸上的微笑还没收起来。

“你笑什么?”赵小白问,脸上带着骄矜自闭的悲伤。

我愣了愣,回答道:“我觉得你写的挺好的,是上星期附小的孩子来这儿参观的时候吧?我也看到了,那么多小孩子吵吵嚷嚷,感觉冬天倒流回去了,一直倒流到春天。”

赵小白的眼睛顿时亮了,呆呆地伸出尔康手。

“嗯,对,一直倒流到春天,一直倒流到童年。”

后来赵小白常来找我,给我念他写的诗,念完就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说出答案——大部分时候我的确能答对,但后来我不想继续下去,赵小白的诗翻来覆去地变换花样,就像翻不出如来手掌的猴子一样让我审美疲劳,加之路人的侧目也让我受不了。

晚上回宿舍,两个同事在打牌,我打了点水洗洗脸和脚,然后爬上床看书。书是学生们给山区儿童捐的,大部分都是教辅,学校常办这类活动,几乎每次都反响不错,只不过西大的高材生们似乎并不会考虑这些大学课堂的知识是不是在山区儿童的接受范围之内。书实在收得太多的时候,后勤就会拿一部分去卖废纸,我碰上了就会挑几本。

这本是《中国音乐史》,翻开第一章是一些看上去与书名不太相关的内容,远远上溯到上古和远古时代,攀附中国音乐渺茫的最早起源。接着是高山流水的故事,伯牙弹琴遇知音,配一幅插图,琴师坐于船头,举手抚琴,白衣翩翩,樵夫穿蓑衣、戴斗笠,手中拿着板斧,站在岸边凝神静听。

我觉得这幅画画得并不好,它毁掉了原本应该用想象填满的部分。

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竟然梦见了画里的场景,只不过琴师的脸变成了赵小白的脸,神采奕奕的模样比白天见到的他都真实,而樵夫——樵夫是谁我没有看清,他佝偻得厉害,远不是一捆干柴能压出的弧度。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就忍不住会联想起来,赵小白很善于察言观色,没多久就开始追问:“李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我摇头,“天冷了,你出门最好戴顶帽子。”

“好,”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你这算是跟我聊天了吧?”

“我就是在跟你聊天,”我说,“你听说过高山流水吗?”

赵小白半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吟哦道:“仙郎伴,新制还赓旧曲,映月帘栊。”慢慢带上了调子,“似名花并蒂。日日醉春浓。”

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生平第一次,我希望我能懂得那些我不懂的,然后在他话音落下时漂亮地接上话头。可惜我不能,就含混地笑了起来。赵小白大概被瞒住了,甚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又卖弄了,李大哥你别笑话我。”

“你的声音,挺好听的。”多半是出于撒谎之后的心虚,我夸赞了一句。

赵小白脸红了,“第一次有人这么说,突然心动了喔。”

我的脚冻得发僵,鼻子也痒,但是我没动,出于一种莫可名状的自卑。在我慢慢发现关于赵小白的更多细节以后,我唯一的应对方法,唯一的让自己能继续直视他、跟他聊天的方法,就是认真地站岗,当好保安。

“李大哥,你上班辛苦了。”赵小白有一天真情实感地跟我说。

我顿时无比欣慰。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他目光清亮,“真的,我特别羡慕那种成为稳定的、恒常的存在的状态,一个人活在他的身份里,站在他的岗位上,用很平常的时光慢慢地搭建起来一种意义,哲学家、思想家们,跟你做的事不是差不多吗?”

“照你这么说,谁都差不多嘛,你不也是很了不起?”

赵小白吸吸鼻子,“我就算了,我嘛,数学专业,我不喜欢;写诗,我写得很差。”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除了诗以外的事情,原来他不是中文系的学生,那么我对中文系的印象也就站不住脚了。可话说回来,我又懂什么中文系、英文系呢?站岗值班,也根本不需要懂这些。

“李大哥你知道吗,据说以前西大很多自称诗人的,走在街上扔出去一个馒头,就能砸晕三个诗人。”

我笑了,“这说明食堂馒头硬。”

赵小白说,“李大哥,你又一次无师自通地抓到了精髓。”

快到年节了,我又看完好几本书,白天有时候会发呆,看到经过的学生和老师,夹着书说着笑着,或者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常常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忽然变得十分陌生,站立的地方开始在脚下旋转,眼前的一切像扭转的三维镜头一样朝我袭来。

对于每一天走到路口站定的一刻总是忧虑不已——八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抓不住溜走的时间,也追不上擦肩而过的人群。北方干冷的空气让我脑海里混沌一片,是端出来贴春联的一碗浆糊,凝滞、焦躁,对一切都不明白。

某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一个赶着考试的女同学的自行车胎扎破了,站在那里挺着急。那个时间,正是前两节课快要上完,后两节课还没开始,校园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于是我帮她补了补车胎,然后借了打气筒打好气,女生拘谨地道谢以后就骑上车走了。

修车的时候脱掉了棉大衣搭在花坛边上,回去拿的时候,赵小白站在那儿,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

“李大哥,你还会修车呢?”他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你不高兴吗?”

这么看,他长得并不很帅,仅仅是皮肤白、个子高。他的脸是近于圆的婴儿式的脸型,两颊肉肉的,没有很清晰的下颌线,肩膀、手臂和腰腿也都是一样,比那些好看的男生胖了一圈儿,但是又很自然,很真实。

“李大哥,要不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也告诉我你的秘密?”赵小白看着我穿上大衣,“可以宣泄一下啊。”

走的时候赵小白看上去非常轻松,“我去上课,要签到的,点完卯我就睡觉,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秘密。”

下大雪的那天,赵小白和另一个男孩子一块去三食堂,经过我面前,“李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丁飞。”

丁飞很清瘦,五官好看,微笑起来像有一只花栗鼠在人心尖上挠。这个形容是我在赵小白的诗里面听到的,那么漫不经心地听完了,以为根本就没有留下印象,但是时机一到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这是赵小白的诗的特点。

毛茸茸的一大团一大团的雪往下落,落在身上像一个个火球,马上要在衣服上烧出洞。

我一开口,忽然感觉嘴巴里进了好几朵雪花。

后来我没再见到赵小白。同事踩到冰摔伤了,我分担一半他的班,冬天学校北边的湖冰结得足够厚以后,开放给学生溜冰,我就负责在湖边转,拦住没穿好装备的,帮忙把掉进冰缝里的拉上来。赵小白不知道为什么从没来过,如果他来了我一定能看到他。

溜冰学起来不难,晚上人差不多走光以后,我也下去溜了一圈,那是一年最后一个满月,月色好得不得了,湖面上很亮,像一个打满光的舞台,湖上的空气又冷又湿润,风把满园的寂静打散,我上来的时候,换鞋的地方蹲着一只白猫,失眠似的幽怨。

没几天校园里就空了。我只买到回家的长途汽车票,二十个小时的久坐对我来说不是休息,而是煎熬。背了一大摞书上车,都是从学生们捐的书里面随便拿的,从下午坐上车开始睡睡醒醒,到了晚上我终于清醒到极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发呆。

就着头顶的小灯拿出一本书来读,封面是硬牛皮纸,上面是水笔写的清隽的“在路上”三个字。我翻了翻,才发现原来是写满字的一个厚笔记本。

我就在路上读起这本《在路上》。

凌晨四点多我颤抖着手,展开夹在笔记本里的叠成三角形的小纸片,是一张赵小白的取书单,他就这么把这张印着他的学号、手机号等信息的纸折几下权当书签,然后再也没记起来要拿走。无疑是我认识的那个赵小白。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这时周围的一切都很寂静,“嘟”音从北向南贯穿了晨曦中的京广高速。

“哪位?”赵小白跟上午十点一样清醒的声音传来,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我有种打了个跨洋电话的错觉。

我在电话里问了赵小白很多问题,他总是回答“是啊”,“对啊”,“没有错”,也不管我问的是不是一般疑问句。我觉得他知道我只不过是要说一些话,关于文学啊,生活啊,欲望和梦想啊,还有看不见的、分割我们的大河,就像那些我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早上一样。

“你怎么没有来湖边,来滑冰?”

“哎,别提了,我第一年冬天第一天就去了,结果呢,据说是创造了学校开放冰面以后最短时间内掉湖里的记录,至今还没人打破。”

我笑出声来,身边熟睡的姑娘动了动,天已经亮了,汽车稳稳地向南开,公路中央的植物在车窗里跳跃着暗绿色的线。想到赵小白,我觉得又亲切又心惊。

“李大哥,任督二脉通了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

“没关系,日子还长呢,想做什么都来得及。”

“我想考大学。”我说,“我……想读中文。”

“很好啊!”赵小白大喊,“厉害!可以!考上以后记得告诉我!

“真好啊,你真了不起,你真的改变了我啊,要不是认识了你,我也不会这么快乐。

“李大哥李大哥,你猜怎么着,学校现在下雪了!”

我问:“你还在学校?”

“是啊,年后我跟小飞要出国读研了,那边学校想让我提前过去,所以我抓紧把这边材料准备好,年后就走了。”

电话里响起了呼呼的风声,大概赵小白跑到了外面,他听上去很开心。

“你还欠我一个秘密啊!”

我站起来,朝司机喊停车。

车停在大桥上,我茫然地站在路边,天地之间那么辽阔。

信手把书扔下万丈河谷。


(关于保安大哥和赵小白同学的关系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给赵小白起完名字以后,忽然发现和伯牙有一点呼应,所以想着钟子期的名字起了李守约的名字,其实是很明确的对应两个古人。高山流水的故事里容易被忽视的一点就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不同身份,他们不可能永远是琴师和听众的关系,不可能永远留在那个山间。如果子期不死,伯牙一定要离开,那么子期会怎么样呢?我想到《窈窕淑女》里学会一口上流口音的卖花女,没办法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所以对着教会她这一切的希金斯先生痛苦、发脾气。保安大哥扔掉赵小白的手抄书,实际上是钟子期扔掉俞伯牙离开以后留在山上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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