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也来过南方,但都只剩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记得是跟着旅游团,戴一个大黄帽,每天要早起,吃饭和住宿都是被安排好的,去的都是著名景点,而游客要时时刻刻睁大眼拿好相机,因为观赏最有价值的几个地方就是旅行的全部意义。
这次南下才是真正的旅行,尽管我只去了两座城市:景德镇、深圳,但我内在的触动和收获远远大于过往的任何一次远行。旅行的本质是和世界建立联系,陶艺街和深圳湾,这两个听上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地点,永远地刻进我的记忆中,因为它们不只是一个地方,而是某部分灵魂的寄存和归属,任何地方、无论多大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一处最舒适、最亲切的所在就足够灵魂栖身,如果在全世界、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市,都拥有独属于我的所在,那我大概也不会感觉流浪。
凌晨两点,微醺的我游荡在深圳的学府街,我不了解这座城市,尽管确实有一个敞开肚皮的花臂男人突然朝我走过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立马跳进汽车道,假装向前招手,他看了我两眼,终于扭头走开,于是我存了心眼,故意用大摇大摆的姿势,路过男人就使劲咳嗽,好让他们觉得这个女人有大病,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不幸被抓住,我打算说自己得了艾滋病不想活了,大家一起死,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大笑,男人也是人,是人就怕死,如果真遇到不怕死的那就是我死期到了,也是避无可避,我这样盘算着。我以为深圳的夜晚会是一片繁华,我以为深圳的夜晚会有和男人一样多的女人游荡在街头,但是没有,夜晚仍然独属于男人,行走在夜晚的我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自由,这种自由与失望感同在,我实在地失落,因为我的自由多出了可能的代价。
刚下飞机的人能闻到一座城市的味道,景德镇的秋风是香的、绵的、柔的、滑的,走到哪里都是如此,而深圳是贵重的香水味,但到了经济贫乏的地点,空气中就转而充满了尘埃与机油的味道。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如果那个时候我是一个超级大富翁,我就要让别人开飞机带我满世界环游,而我能仅凭气味判断这是哪座城市,是不是很厉害,我已经提前在得意了,但事实上我对环游世界的渴望好像越来越小了,因为似乎所有国家和城市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既然是文明和文化,就一定有高浓度与低浓度的区分,既然是城市,就一定有总裁和清洁工,我喜欢不带目的地行走,于是穿梭过华丽与废弃,我甚至难以相信这是同一座城市的街道,生活在同一片夕阳下的人,有人的窗外是锦绣河山,有人却面对着肮脏的沟渠,这是好大的不公,这是好重的不公,这不公滋养着富人,却刻进穷人的皱纹,富裕的街区气派、平整、甚至豪华,而贫穷小巷单连正常的路都是坑坑洼洼,这样的能量夜以继日盘踞在人的面孔上,我看到了傲慢的鼻孔,我也看到了对不被尊重的厌恶和恐惧,他们事实上生活在两个世界,这割裂的世界。
我开始反思,为什么在山西我从未体验过这种割裂,或许是因为它这些年从未真正发展过,或许城市的割裂同先富带后富的愿景一样,它是一座城市肉眼可见的生命力,可是那些痛苦的人呢,可是这里的人同那里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我没有与他们交流过。但隐隐地,在某种无法言明的感受中,我知道是不同的。
景德镇深厚而骄傲的文化底蕴,深圳活跃而开放的经济氛围,这都是无需多言、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特质,然而真正重要的仍然是一座城市当中生活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制定出独属于他们的文化规则,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按照这种规则生活。与当地人产生最真实的接触,才能触碰到这座城市最核心的部分。
在景德镇,干陶瓷相关生意的人大都是极讲究的,他们从容、亲切,这是自给自足的笃定泡出来的,面对他们,我总觉得自己有些没文化,这种薄到会控制自己少说话的感觉在面对景德镇司机时就会陡然增厚,一群没素质的人,我在内心这样骂,司机像是赌行人怕死,于是都不要命地抢路,开车的人就像一辈子不会步行那样开车,步行的人似乎开车时也会忘记步行的危险,这种淡薄的意识就这样飘散在瓷都,我为瓷都感觉悲哀。这不是一代人能解决的事情,这一代新的人,新的年轻人,即便面对课本的教导,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仍然能保持强烈的礼让意识吗,我怀疑着,但景德镇怎么不会越来越好呢,我又这样想着。
我从未想过在景德镇有这么多外国人,有这么多景漂,我没想过景德镇是开放的、充满活力的,我走在陶溪川,感觉到一阵热闹,但仔细端详铺面上的作品,仍然难以克制我的批判,随便一个杯子就要三四百,这个价钱不是给人用的,而是拿来送贵重礼物的,但真正让我感觉不安的是,这里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并没有做出我眼中真正的艺术,他们无疑是有创造力的、精彩的、优秀的青年,但他们做的是非常自我的商品,这种自我在这个时代太常见了,带有一些防备,一些优越,一些独特,但唯独缺少了慷慨的诚挚,艺术是一定需要沉淀的,需要触动生命的,它不仅仅是一个想法,而是能勾起人类最深的共鸣音,它们没有打动我,是因为制造它们的人如此吝啬,这种吝啬不是针对作品,而是针对自我的生命,诚实的人才能做出震撼人心的艺术。然而我是多么挑剔啊,明明一切都美轮美奂了,我却在追求所谓真正的艺术,这只是一条商品街,这些有梦想的年轻人需要赚钱,可我在内心深处仍然暗自期待着,期待有些人不止于此,期待面对生命的诚实逼迫他们以无限的热情磨炼他们的作品,我在期待一位艺术家的诞生。
这个时代是浮躁的,浮躁在于人们以为自己能控制的部分增多了,以为自己什么都看见了,反而懒得睁眼了。所有年轻人都能识字,知识的力量公平地铺开,但那只是可见的部分,不可见的部分是连接的能力、创造的能力、思考的能力、感受的能力,这些被应试教育狠狠阉割掉的能力是生命通往自由的全部养料,所以不自由,所以无力做出真正的选择,更无力改变命运,可这不该是人的命运。讲多了,回到这个急于评判的世界,浮躁的心有着落和安定吗,在个体无法表达的时候,他该有多憋闷、多无助、多痛苦,理解变得稀薄而遥远,连接变得困难而虚幻,这个时候个体该怎么办呢,我一瞬间想不到答案,可个体如果能看见更多、看见真、看见虚的虚,内心是否会踏实许多呢。
深圳是连接感最弱的城市,这里充满了效率的味道,普通人是没有耐心的,由此可见,在这座城市,真正的生活是有钱人专属的享受。记得在好几年前看过一个国际获奖动画,内容是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主角从起床开始都在享受别人的服务,从衣帽架到汽车都是一个个活着的人在为他服务,但是当他终于到达上班地点,观众以为他是什么总统级别的重要人物时,他平整地把自己铺在一扇门内的地板上,原来他是作为一张地毯服务其他人。那个时候我并不能理解其寓意,但就在最近频繁打车的过程中,我深切地感觉到了人的工具化,司机和车是一体的,司机不再是人,司机只是我喊来的车,如果有自动驾驶,司机可以不存在,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和陌生人相处足够相亲节目灭一轮灯的时间,两个人却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司机只是车,他把自己当做一台机器去赚钱,这是他开车的意义。这样单一的意义会让他开心吗。而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确,只做一个机器的年轻人会快乐吗。昨天和朋友聊天,她说上班让她想死,仍然是那个单一的目的——赚钱,为了赚钱,人可以天天想死,直到某天死亡的意愿大于生命本身,这种模式殉了多少大好青年。我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地愤怒,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错的,是浇灭生命的,这一切不是财富的路径,而是被当做工具明明白白被剥削的路径,但我的声音那么小,似乎没有人听得到,因为我又算什么呢。
在深圳,我听得见人内心的压抑和尖叫,那是在上进背后极为隐匿的部分:我要成为精英,我要成为有钱人,我要追求自由的生活。我看着自律的身影,他们在试图用全部的生命踏入那座苍白的石堡,他们没有错,可他们真的快乐吗,石堡里的人真的快乐吗,石堡是真的吗。与拼命活着的人对比的是另一群自认死亡的人,他们的内心回荡着苍老的弦音:人生不过如此,这辈子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从未善待我,我讨厌人群,我讨厌世界。这两种极端的能量在哪里都存在,但这座城市尤为强烈地在我心中摩擦出对比的痛感,人们活在天堂、或地狱,却唯独没有好好看看人间。
现在是凌晨4:35,我的酒全醒了,我还是喜欢喝酒,人需要一定的时间把自己漂浮起来,以期看见全部最诚实的感受,这篇憋了好多天一字未动的游记也终于无比自然地倾泻而出了,这一刻我感觉舒适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