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往事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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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我发现小家伙在盯着我的身体看,我继续刮着,我知道他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从马桶上跳下来,走了过来,抬头看着我。他举起手,用食指摸着我的伤疤,说:“爸爸?”

“嗯,宝贝,怎么啦?”

“爸爸,你的肚子是红色的,还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他又说了一句,“我好喜欢!”

“你知道吗?杰克,我也很喜欢。”

——节选自约翰•奥利瑞(美国)著作《蜕变》中《爱上伤疤》。


【01】

腊月初十晚上22:00,下了整个白天的雪终于停了,黑夜被大雪无死角包裹着,失去了威力。冬吸干了院子周围树杈的营养,一根根枝丫瘦骨嶙峋,像个干巴巴的有气没力的孤老头儿,任凭冷飕飕的北风肆虐,枝丫相互碰撞,抖擞掉枝头的积雪,发出幽幽且低沉的呼喊。

风身手矫健,穿过光秃秃的枝丫,跃进院子里,径直来到这个本就破破烂烂的门前,一阵猛吹,将摇摇晃晃的双扇木门吹开了。“咣当”声伴随着门与门轴之间“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混合成冬夜一曲忧愁的野蛮曲子,令人心烦意乱。

接生婆阿贵嫂起身,狠狠地将木门关上,嘟囔道:“这么晚了,也不消停,真是的!”

阿贵嫂再次插好门插,又将长条凳子横在门后面值守着,这才放心回到房间内东屋里头。

东屋靠近西北墙角的一张低矮的木床上,金翠花挺着大肚子待产。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盖着薄薄一层有些破旧的棉被,金翠花正在五六个中年妇女的帮助下生产,头发凌乱,面目因疼痛而有些扭曲。

早上开了四个骨缝,到了晚上七点缓慢地开到了八个。又熬了两个多小时,孕妇持续疼痛难忍,最后两个骨缝就是不开。刚才又破了羊水,围着金翠花的妇女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神情满是慌张。

阿贵嫂踱到金翠花旁边,拉起金翠花的手放在床头扶背上,大声说:“抓着扶手,集中注意力到孩子身上,你就忘记疼痛了。孩子奔生娘奔死,拼尽全力,一鼓作气生下来。越快越好,使劲,对,再使劲,再使劲……”房屋内,一片嘈杂——嘶吼声、鼓励声、凄惨的挣扎声、来回走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紧张的气氛弥散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

……

三十分钟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室内紧张的空气。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随之安静下来。

“秋菊她妈,女孩。”阿贵嫂将刚刚出生的孩子轻轻地放在产妇旁边准备好的新棉被上面,带着遗憾的口吻小声地告诉金翠花,转身对着门外吆喝道,“进来吧,生了。是个女孩。”

刚生产完毕的金翠花虚弱得厉害,闭目休息,听到阿贵嫂说“女孩”二字,受了惊吓一般,立马睁开双眼,惊恐地问道:“孩子在哪里?让我看看。”

“在这里,你看。”阿贵嫂麻利地将女婴包裹好,轻轻地放在金翠花枕头边。

金翠花歪着头看着第二个女儿,只见她瘦瘦小小的,闭着眼睛,小嘴巴不停地一吸一嘬。金翠花笑着说:“今天腊月初十,就叫她腊月吧。”

猛烈的北风一鼓作气,将门吹开,踢翻横放的长板凳,夹着几根枯枝向房屋内席卷而来。中堂室内,太爷爷、爷爷、奶奶、叔叔、两个姑姑六人急忙起身。太爷爷一句话也不说,踢开枯枝,嘟囔着向门外走。

方根生赶紧靠边儿站着,让出道儿。

爷爷经过方根生时,停顿了一下,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方根生又回正,继续向门外走。方根生连忙靠近爷爷身边,小声问道:“阿达,你不进去看看孩子?”

“不争气的东西。又生个女孩,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爷爷声音越说越高,说完狠劲地甩甩胳膊并将双手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奶奶、叔叔、两个姑姑跟在太爷爷、爷爷后面,依次出门。

方根生待满屋子人走开,将中堂室内枯枝捡起来,扔到门外,关上门,插好。

方根生低垂着头,踱步到床边,紧紧握着金翠花的手,注视着金翠花。只见瘦得皮包骨头的金翠花闭着眼睛,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无力地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是惹人怜爱。

“留下二妮子吧,不要送人。”金翠花用哀求的口吻,低声对方根生说。

“我知道,不送人。你放心吧。”

“你凡事都听爹的,这事儿,你能作主吗?”

“我能!”

金翠花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歪着头看了一眼方根生,又疲惫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夜空中几颗寂寞的星星高悬,闪着微弱的光;鼓着肚子的大半个月亮,冷冷地,悬挂在西边,很快就要落山了。夜深了,风渐小,大地也陷入了沉睡中。


【02】

清晨,天刚蒙蒙亮,金翠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生孩子的疲惫还未消去,加上一夜伺候小腊月未能休息好,浑身正在出着虚汗,就没有起床,继续躺着。

奶奶推开门,径直走到金翠花身边说:“翠花,这家人住县城里,女的教书,男的做点生意。人家给二百元钱抱孩子。腊月送给他们,受不了罪。”

“腊月不送人!”金翠花顾不得虚弱的身子,一个咕噜连忙爬起来,把腊月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不是说好的,如果生的是女孩就送人。现在生活这么困难,腊月不送人,那你咋再给方家生个大孙子呢。”奶奶说得理直气壮,不等话音落就伸手去抢腊月。

金翠花见奶奶抢腊月,像老母鸡护着小雏鸡一般,张开翅膀紧紧地抱着腊月,蜷缩到床的东北角,背对着奶奶,不让奶奶接近腊月。当奶奶伸手抢腊月的时候,金翠花用右手狠劲甩开奶奶,大声哭着说道:“腊月不送人,谁敢抢孩子,我就和谁拼命。”

金翠花看来很生气,用的力气很大,奶奶没有站稳,踉跄着,好不容易扶着装粮食的水泥瓮才站稳脚。

奶奶显然没有想到平日里言听计从,大气不敢出的金翠花,竟然敢对她动起手来。又气又恼,大声对着门外喊道:“根生,管管你媳妇。你媳妇打我了,我不活了。”说完坐到地上,也不管冬天的地面还很凉,紧跟着哭天喊地吆喝起来。没有人看到奶奶的眼泪在哪里,只见屋内嘈杂声一片。

小腊月被吵闹声惊吓到了,哭闹起来。金翠花抱着腊月轻轻地拍着后背,左右摇着、哄着:“乖,不怕,睡觉了。”

方根生从中堂室走出来,掀开东屋的布帘走进来。

“妈,腊月不送人。”方根生看着母亲肖云,鼓起很大的勇气,第一次很肯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这个娶了媳妇忘了爹娘的畜生。抱孩子的人都来了,说好的事情,说变就变。我也不管了,你自个儿去给你阿达和你爷爷说去吧。”说完,气呼呼走出来,将两扇木门摔得砰砰响。

“方根生,你能耐了哈。腊月不送人也行,我的话你不听也行,今天就分家,你们自己过去。”爷爷方兆天,一蹦三尺高,给方根生和金翠花撂下了狠话。

一无所有的方根生和刚生完孩子的金翠花,以及刚满五周岁的大女儿,一家四口,在寒冬腊月十一这天搬到了只有顶棚和四角泥巴柱支撑起来的蘑菇棚子里。没有灶、没有锅,也没有盆,连做一顿饭的条件都没有。

从早上到中午,一家人忙着从爷爷奶奶家搬出来。到了快要天黑的时候,西邻居二奶奶和二爷爷送来了一小锅热乎乎的稀饭和五个馒头,二奶奶说道:“看你们忙乎一天了,也没有吃顿饭。特地给你们做的,赶紧吃了吧。”

方根生和金翠花感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儿说:“谢谢二大娘、二大伯。”

是夜,又飘起了大雪。方根生,金翠花用仅有的一床厚被子裹着方秋菊,让她不要着凉。又用包被子包裹着小腊月,夫妻俩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夜冻得瑟瑟发抖,未能睡得安生。

方根生本想去找爷爷要一床厚点的棉被,金翠花说:“老爷子本就不想给,你还扑上去要。不一定要得来,又是一顿挨骂。不要也罢!”


【03】

方根生一家四口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金翠花顾不得刚生产两天,身体还很虚弱,更顾不得满是积雪的地面不好走,早早起床收拾,准备到娘家求救。

腊月的爷爷方兆天起得很早,像巡逻似的悠闲地迈着碎步经过蘑菇棚子前,特意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很满意地带着微笑走了。

金翠花看着得意的爷爷,气不打一处来。金翠花心想,老爷子不顾他们全家人的死活,大冬天就将他们赶出家门,就是想逼他们走上绝路,活不下去再回去求饶。

“人活一口气。咱们就是冻死了饿死了,也不求老爷子。”金翠花气得牙疼,转身着对着方根生说,“你帮我把腊月包裹好了,外面冷,别冻着她。我背着腊月走着去我妈家。老爷子五间房子,说好了分两间给我们,这次愣是一间也不分给我们。接下来,我们只能不怕苦不怕累去拼命了。我就不相信,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了吗?”

方根生一边听着应和着,一边已经把方腊月打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蜡烛包。金翠花转过身来,方根生用红色的宽布条子将方腊月捆牢固定在金翠花的背上。

从高家村到外婆家有十五里,金翠花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走到。方腊月在第一个小时路途中哭泣了好几次,到了最后一个小时,没有再哭泣。金翠花顾不得看看方腊月什么情况,只管向前走,只想快点到外婆家。

外婆外公看着狼狈的金翠花刚生完孩子就回娘家,想必出了大事儿。外公连忙从金翠花的背上解下方腊月,又把腊月抱到暖和的里间。金翠花委屈地抱着妈妈的一只胳膊就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足足十多分钟才逐渐平静了下来。金翠花坐下休息的当口,外婆已经把饭菜热好端到饭桌上。

外公解开方腊月,方腊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非常虚弱,喉咙像堵塞了大量的痰一般,呼吸都有些局促了。外公摸摸方腊月的头,很烫。

“小腊月发烧了,喉咙也不对劲,得赶紧去医院。”外公大声吆喝道。

金翠花顾不得吃饭,赶紧又坐上了外公、外婆准备好的铺着被子的平板车上。外公拉着平板车的两个扶手,金翠花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方腊月的两个舅舅左右一边一个跟着推平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向四里地以外的镇医院走去。


【04】

方腊月因为被冷风吹而着凉,得了风寒感冒,所以发了烧,并无大碍。金翠花拿了几条退烧和感冒药便回家了。医生叮嘱,孩子小经不起折腾,小心伺候,千万别重感了。

金翠花心想蘑菇棚子透风漏雨的,小腊月肯定不能住那里。再说了,方根生要到学校教书,大妮子方秋菊五岁了,不哭不闹,方根生可以带着她一起去学校。学校有食堂,周边也有卖吃的。她和小腊月不回家,倒是让他们爷俩轻松自在一些。想到这里,金翠花索性在娘家住下一段日子再说。

小腊月虽说是得了感冒发烧的小毛病,可毕竟太小,不会吞咽,每次吃药,两三个人一起掰开嘴巴灌药,药物还是顺着小腊月的嘴巴流出来,光是吃药就愁坏了一家人。金翠花连日操劳,奶水极少,小腊月又是生病,又是饥饿,日日安静的时候少,哭泣的时候多。尤其是到了晚上,几乎夜夜啼哭到凌晨两三点,哭到精疲力竭才缓缓睡去。小腊月睡觉时双手放在头顶,经常一惊一乍,自我惊醒,呜呜地小声哭泣,似乎睡梦中也经历了万般苦难和惊吓,睡得很不踏实。也许是太过劳累和担心,金翠花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唠叨:“让你不送人,非得病死不可。”吓得金翠花整晚整晚无法安心睡觉。

外婆一家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看护方腊月。有好几次,方腊月喉咙里有异物堵着,呼吸不舒畅,被憋醒,大哭不止。连夜去看急诊,医生说是慢性咽喉炎,只能靠注意清淡饮食养着,并无速效治疗方案。

方腊月生病持续了一个月,方才出现好转。金翠花担心如果回家,折腾起来会让刚刚好转的方腊月病情再度加重,就在外婆家住到小腊月彻底好了才回家。


【05】

回家的不止金翠花和方腊月娘俩,还有外公和本家五名建筑熟练工。

临行前,外婆拿出家里的存钱一百多元钱,又向邻居借了些,凑齐二百元,塞到了金翠花的手里。金翠花不禁落泪,趴在外婆的身上呜咽了好一会儿。

“别哭了孩子。兄弟姐妹几个,你是老大,除了你,其余都上学了。妈妈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现在,你们的日子最难,这些钱拿回去救急。有困难给娘和爸说,咱们一起扛,一定可以扛过去的。”外婆一只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捶着金翠花的后背,一只手拿过毛巾帮金翠花擦眼泪。

辞别了外婆,金翠花一行八人,拉着两辆平板车,一辆上坐着金翠花和方腊月,一辆拉着横梁木和其他工具,一起浩浩荡荡向高家村步行。

金翠花离开家两个多月,并不知道方根生和方秋菊是如何生活的。到了家才知道,二奶奶看方根生父女俩住蘑菇棚子透风漏雨,好心把家里西屋两间空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住。二奶奶不仅借房子给他们住,早晚还给爷俩做饭吃。所以说,金翠花走的这段时间,爷俩一点苦也没有受,只是赚了二奶奶很大的情分心里过意不去。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暂居二奶奶院内的两间西屋房子。以后日子好转,再图报答二奶奶的恩情。

在农村,男子到了十八周岁,村里就分给一块宅基用地,用于盖房子娶媳妇。多数人家的儿子,都是父母给儿子盖好房子再娶媳妇的。方根生结婚的时候,爷爷说家里有五间房子,方根生结婚可以住院子前面两间耳房,就没有给方根生单独盖房子。

方根生与金翠花结婚六年,宅基地上石头地基早就打好了,只因宅前面有一大坑,农村流传门口有大坑不吉利,要把坑填平了才能再盖房子。填坑需要三百元,方根生根本没有钱填大坑,所以就一直拖着没盖新房子。

现在,方根生和金翠花顾不得那么多忌讳,得赶紧盖个新房子落脚才好。

农历二月初六,中午时分,金翠花娘俩和外公一行合计八人来到了高家村。

外公曾经是建筑工头,他亲自预算。盖砖瓦房大约需要壹仟伍佰元,不到一个月就能盖好,可是方根生支付不起。如果盖土房子,不用买土,直接从大坑里取土,只要买窗户、顶梁木材、红瓦等少量的建材就能盖成三间房子,费用大约叁佰元。不过,土房子,垒起来需要晾晒多次,大约半年才能盖好。因为没钱,当下的条件也只能垒土房子。

外公一行六人,第二天就开始从大坑中向宅基地上运土,和泥,垒墙,干了四天,第一层墙垒好了,他们回去。半个月后,等第一层土墙晾干了,再来垒第二层墙,依次类推向上垒房子,直到封顶扇瓦才算完工。


【06】

居住二奶奶家算是有了临时的落脚地儿。

金翠花本是心灵手巧的女人,她从小跟着当厨师的太姥爷学了一些手艺。于是,金翠花就琢磨着做点食品小生意,当她把想法给二奶奶说,并说再借用二奶奶家院子前面的一间做饭的耳房,二奶奶很爽快地答应了。

方根生买了黄豆、地瓜粉、绿豆粉,金翠花开始做卤水点豆腐、绿豆饼、地瓜粉皮、地瓜粉条等。每天凌晨两点起床,趁着孩子都在睡觉,方根生和金翠花就起床做小食品,做好后,留下一些自家吃,剩余都骑着自行车带到集市上卖。

金翠花自己一个人去集市上卖,方根生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到了上学时间,方根生用自行车一前一后带着两个孩子,他先把方腊月送给金翠花,再带着方秋菊去上学。

金翠花每天上午大约七点能卖完小食品,收摊就赶紧回家。

每天从上午八九点到天黑还有一些闲暇时间。于是金翠花根据时节情况,或者从零散户手中收购棉花到集中收购点卖,或者拿着尿素袋子去捡垃圾,一天也能赚点零钱。如果好的话,也有赚两三元钱的时候。

天黑回家,金翠花立马开始准备第二天做小食品的材料,晚上忙到十点左右,已是很疲惫,倒床上立马睡觉。

话说二奶奶只有一个女儿叫王霞,王霞的儿子在大城市开公司,儿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就把王霞接去帮忙带孩子。原本王霞想让二奶奶一起去,二奶奶说不习惯呆在城里,不愿意去。于是,王霞为二奶奶盖了三间砖瓦房两间西屋偏房,拉起高高的院子,又盖上门楼和做饭的耳房。

二奶奶吃的住的都好,就是偌大的院子就他们老俩,很是孤单。所以,方根生全家住进来,反倒让二奶奶感觉家更像家了,平日里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帮忙打打下手。二奶奶倒不像别人的奶奶,更像亲奶奶,痛爱方秋菊和方腊月如同己出。

日子虽然辛苦和煎熬,因为日日有钱赚,所以忙碌起来劲头儿还是很足的。半年过去了,等需要购买屋顶的瓦和房梁木的时候,方根生和金翠花已经攒够了钱。

房屋封顶那天是9月22日,农历八月初十。

金翠花在新房子里摆了一大桌子好菜,好生招待外公和其余的五位本家亲戚,并给他们每人准备了十斤地瓜细粉条和两条毛巾。半年以来,连续九次,每次三四天,每人工钱按照一天一元计算,人均二十七元钱。外公说打着欠条欠着陆续还。可是他们说,提前说好了帮忙,管饭就行,好酒好菜招待着,就没有要工钱的道理了,所以,谁都不愿意要工钱。方根生给每个人打了二十七元的欠条,都被他们撕了粉碎。

这一大桌子菜,算是新房的落成庆贺饭,也算是答谢宴。待外公和五位本家亲戚坐定,金翠花说:“爸爸、哥哥们,你们帮忙的情分,翠花和根生永远记在心里了,以后有能力了一定加倍奉还。现在大恩不言谢。”说完,金翠花拉着方根生,对着他们连磕了三个响头。

临行前,金翠花抱着方腊月,方根生牵着方秋菊,把外公他们一行六人一直送到高家村东边的鹊桥,并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里,这才回家。


【07】

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方根生和金翠花谢过二奶奶,就搬进了自己的新家。

搬进新家后,金翠花与方根生继续做着小食品营生。每天他们做完小食品,都会优先留一些让方秋菊送给二爷爷和二奶奶吃。

二奶奶经常做白面馒头等,每次方秋菊去送菜,总是让方秋菊顺便带回来几个白面馒头来。二奶奶知道金翠花忙,很是心疼,还经常过来帮忙干点活儿或者帮忙带着方腊月。

因为过度劳累,次年的夏天,金翠花累病了。金翠花是个闲不着的人,躺在床上还缝缝补补,做布鞋等。生病期间,金翠花和孩子一起每天外加两个鸡蛋补补身子。大约休息了一个周,金翠花身体刚好转一些,她又开始忙碌起来。

有了上次生病的经验,她一旦觉得自己太累了,赶紧休息一两天恢复体力,以免体力过分透支。在家期间,金翠花就做做家务、针线活儿等,正好家里家外两不耽误。

日子在金翠花全家拼命的忙碌中缓慢地流淌着,虽然每天累到浑身腰酸背痛,然而眼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日日长大,都很乖巧听话。尤其是老大方秋菊不仅能帮着干活儿,还能看着方腊月。家里爱意融融,方根生和金翠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方根生是中学老师,每天只能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间忙碌。回家有一些闲余时间。为了利用起闲余时间多赚些钱,方根生开始自己动手垒土墙猪圈、院墙、棚子和鸡窝等。不到半年功夫,方根生盖好了猪圈并养了两头猪,院墙内养了两只母羊,两个鸡圈养了五六十只鸡。猪养了八个月能卖钱,公鸡可以招待日常串门的亲戚,也能急需时和鸡蛋一样随时拿到集市上卖。如此一来,方根生除了教书,回家的时间也全部被这些家畜牲口和孩子们占满了,每日劳作也如金翠花一般充实。

这样艰苦而忙碌的日子过了两年,他们把借的钱全部还清,不再凡事求人,可以缓了口气儿。


【08】

一天清晨,一阵恶心袭上胸口,金翠花发现自己怀孕了。金翠花很纳闷,明明上了节育环的,怎么又怀上了呢?后来去了医院一问才知道,有些人节育环戴不牢靠,会脱落,而金翠花就属于那种无法正常戴环节育的一小类人。

金翠花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给方家生个儿子是自己的大不是,内心很是愧疚。也就是因为只生了两个女儿,被爷爷奶奶嫌弃,被村里大部分人瞧不起,还有人背地里嚼舌头说断子绝孙啥的。对于这个意外怀上的孩子,金翠花很想生下来,她给方根生说:“我总感觉这个孩子是儿子,很想生下来。”

“不管男女,你想生咱们就想办法生下来。等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就去做结扎手术,以免再意外怀孕让你受罪。”金翠花说,“好,那就这样,想办法藏藏,生下来。”

夫妻两个计划好,就开始为生老三做准备。金翠花担心过劳导致流产,每天只忙碌相对熟悉且轻松的小食品的日常营生,忙完就回家休息,不再骑车外出遛乡做倒买倒卖的营生了。在家的时光,金翠花或给孩子们织毛衣和围巾,或者缝缝补补做个鞋子啥的,每天也很充实。

元旦的时候,金翠花怀孕六个月,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因为已经很显怀了。金翠花想着,为了安全起见,就到外婆家略微避避风头。


【09】

除夕的晚上,冷空气来临,呼啸的北风席卷而来,吹得没有关紧的各家各户的木门或者铁门,砰砰作响,光秃秃的树枝顺着风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老腰。人们都还在暖和的被窝中睡得正酣,睡梦中的人们,微笑着,动动嘴唇咿呀咿呀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翻了一个身,继续酣睡。

金翠花住在西屋,风沿着北面的窗户吹进去,将西屋的门吹成大敞开。金翠花本就睡得很浅,又对异常动静很敏感,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已让她睡意全无。她挣扎着爬起来,并未点灯,摸着黑扶着墙向门口走去。她想找一个沉一些的凳子顶着木门不让风吹开,一不小心踩到了被风吹到门旁边的镰刀上,割破了脚,一阵钻心的痛让她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一声凄惨的哭喊声划破了冬夜的黑。听到凄惨叫声的外婆外公,赶紧点灯从正堂室跑出来,金翠花躺在地上,身下流了一滩血。

外公外婆赶紧准备平板车,两个舅舅和小姨也都起床,一家人一起动手把金翠花抬上平板车,拿着手电筒照路,快速跑向四里地以外的镇医院。

除夕的夜里,路上人很少,镇医院的大门紧闭,看大门的师傅回家过年了,无人开门。外公急促地一边拍打着铁大门叮叮当当响,一边大声地吆喝着救命,十几分钟才把值班的医生叫出来。值班医生见状,赶紧帮忙把金翠花推进了急诊室。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逝,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面无表情,用程式化的声调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大人没事,孩子没了。” 金翠花躺在产床上,双眼紧闭,眼角流着泪,一声不吭。

护士指着旁边的一个白色的盆子让方根生看,一个业已成型的男婴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方根生强忍着痛,转过头来,不忍再看。然后径直走向金翠花,抱起来放到平板车上,盖上被子,缓慢地走回家。


【10】

金翠花流产后一直躺在床上,不愿意下床活动,也不愿意吃饭。整日目光呆滞地盯着横梁木,嘴巴里念叨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说不准什么时候,金翠花背对外,面对着墙壁就狠狠哭一阵子,浑身抽搐着、哆嗦着,哭声隐忍且凄惨,令人看了听了钻心窝子般的揪心。

二奶奶知晓金翠花流产,日日过来陪着说话。二奶奶说,她自己是一个独生婆,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女儿,再也没有怀上第二个孩子。开始想不开,日子久了就想得开了。

方根生每天都亲自把饭端到床头,一遍又一遍劝说金翠花吃一些。而金翠花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躺着,连续三天不吃不喝。方根生着急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日日得空就坐在床前,与金翠花聊天。不管金翠花是否搭理,他就握着金翠花的手,给她讲男女平等,两个女儿将来更加轻松自在等等。

第四天早上,方根生照例打了两个荷包蛋,下了面条,又炒了土豆丝端到金翠花的床前。金翠花挣扎着坐起来,将满满一碗面条、两个荷包蛋都吃光了,还吃了不少土豆丝。然后下床梳头,她告诉方根生:“你去学校吧,我在家带孩子,你不用担心我们。”

方根生看金翠花终于说话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向学校请假三天时间也到期了,于是就说:“那好,我今天去学校了,放学早些回家。”

金翠花送方根生到门口,看着方根生远去,才转身慢慢走回家。

金翠花离开家将近两个月了,家里很是凌乱,她开始仔细地收拾着。八岁的方秋菊和三岁的方腊月乖乖地跟着打下手,不停地叫着妈妈问这个放哪里,那个又放在哪里。院子内,又传来了孩子们的笑声。

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金翠花给方秋菊和方腊月扎了辫子,让她们在屋里头坐着:“在家里等爸爸回家,哪里也不许去。妈妈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说完,分别亲吻了方秋菊和方腊月的脑袋,然后,一扭头出了院子。

方秋菊送金翠花到门口,等金翠花消失在视野中才返回屋子里看着妹妹方腊月。

“妈妈哪里去了?”方根生一进家门,只见方秋菊和方腊月她们正坐在床上玩,却不见金翠花,心里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妈妈出去买东西,一会就回来。”方秋菊说。

“向哪里走了?”

“那里。”方秋菊指着向南的方向。

向南是庄稼地的方向,向西才是买东西的方向。方根生扔下手里的书包,转身就向南边的庄稼地里跑,边跑边哭边呼喊道:“翠花,你在哪里?我和孩子都需要你啊。你在哪里?”

方根生拼命地奔跑和呼喊声震碎了乡村黄昏的寂静,已有村民被呼喊声叫了出来。金黄的油菜花正在盛开着,春分时节的晚风凉凉的,带着油菜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方根生顾不得这些,也顾不得大男人的体面,一直哭,一直跑,一直呼喊。

突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油菜花地里缓慢且机械地走动着,似乎走向遥远的天边。方根生一看,正是金翠花,他加快脚步追上去,一把将金翠花搂在怀里:“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你不要我们了吗?以前那么苦、那么累的日子,我们都挺过去了,为什么这个小坎儿,我们就过不去了呢?”

“根生,儿子他那么小、那么小就死了,他一个人很孤单,我要去陪着儿子。”金翠花痛哭流涕。

“你陪着儿子,我们呢?不要我们了吗?”方根生用手抚摸着金翠花凌乱的长发,柔声地问。

这个时候,村民们已经把方秋菊和方腊月带了过来,她们见到金翠花,立马围到身边,跟着哭起来,边哭边叫:“妈妈,妈妈,妈妈不要走……”

方根生将金翠花、方秋菊和方腊月搂在一起,一家四口紧紧地抱成一团,在田野里,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里,尽情地放声大哭。哭声响彻天际,如狼嚎如虎啸如狮吼,向广袤的天地诉说这人世间生存的艰难和离殇。

村民们自发围成一个圈,把他们包围在圈内,对着他们一家行注目礼。也有几个村里的妇女拿出手绢,跟着默默地抽泣。

哭吧,哭吧,哭吧……

田野、远山、星星和月亮都跟随着方根生一家四口开始了哭泣,哭这个残酷的无情的岁月给予人太多太多,难以承受的负重。

贫穷带来的苦难,心心念念很久以为就可以相见的儿子瞬间失去的痛苦,蛮不讲理的一切的一切像大山一样砸到一个人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一声声哭泣,方根生一家如蚕蜕变成长一般,痛苦地慢慢地卸下生活的一些负重……

没有人注意,他们到底哭了多久。当哭声渐小,方根生夫妇搀扶着站了起来,趁着夜色向家里缓缓走去。邻居们跟随其后,默不作声。


【11】

金翠花流产后,像变了个人,浑身的力量都被夭折的儿子吸走了,有气没力地勉强呼吸着,不再像以前,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

骑车子外出负重的营生自然是不干了,就连轻车熟路做绿豆饼、粉皮和粉条的生意,做起来也很勉强。以前,自然醒了睁开眼睛就是两点。现在,有时候三点了,金翠花还在睡觉。方根生知道金翠花心里难过,加上流产对身体损伤很大,他就自己一个人做,逐渐减少做的量,勉强维持老主户,卖完了早早就回家,不耽误去学校上课。

方秋菊和方腊月看到妈妈生病,格外懂事,尤其是方秋菊,跟着爸爸方根生学会了做饭。一日三餐,基本都是方秋菊做,做好了端到餐桌上。吃完饭,她再收拾碗筷,洗干净,收起来。这让方根生省了很多心思。

“秋菊,自家母鸡下的蛋,不要舍不得吃。你妈还有你姊妹两个每人每天吃两个,多吃长得快,长大了就能帮助爸爸妈妈干更多的活儿了。”方根生对方秋菊说。小孩子很听话,每天早晨数六个鸡蛋。有时候方秋菊吃一个,分一个给方根生吃,方根生偶尔吃一个,他对方秋菊说,“爸爸不喜欢吃鸡蛋。”

话说到了三月底,一只母羊生了三只小羊,到了四月初,另外一只母羊又生了两只小羊。这样羊圈中就有七只羊,白天黑夜地咩咩叫着。转眼到了七月份,去年五月份生产队包产到户户分了一头母牛,母牛也生了一头小母牛。院子中的牲畜逐渐热闹了起来。金翠花看着逐渐多起来的牲畜,又新买了一百只小鸡崽儿,整天围绕着它们转,心情倒也越来越好了。

就这样一家四口辛苦而艰难的日子又挨了四个月。

“呕,呕……”一日清晨,金翠花一阵呕吐。

“牛生崽儿给你带来好运了。”方根生发现金翠花呕吐,立马明白了。

“我又怀孕了?”金翠花非常开心地对方根生说,“这次肯定是个儿子。”

“嗯。肯定是个儿子。”方根生附和着金翠花说。

自那以后,金翠花心情逐渐好起来,她与方根生一起做小食品生意,做饭给孩子吃,一起伺候家禽牲畜,其乐融融。

转眼又到了年底,金翠花怀孕大约五个月。天气冷加上孕月小,并不显怀。可是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金翠花想着趁着孕月小,走得远远的,自己也好安心养胎生产。

话说,金翠花从小在娘家也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只是因为没有上学,才落得文盲的下场,而与她从小一起玩的跪拜过的干姐妹金小娜一直上着学,后来又去了海南,现在日子过得非常好。金小娜多次邀请金翠花去玩,金翠花因生活拮据,内心总感觉无脸面对儿时的玩伴,一直未答应去玩。这次遇上难事儿,思来想去,投奔金小娜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刚过了年,金翠花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带着一些钱,步行到镇上乘坐公交,然后辗转到了XL车站,踏上了从XL至海口的绿皮火车。

没人知道不识字的金翠花沿途倒转多次,才辗转到了金小娜的家中。金翠花从家中出门的第三天下午给方根生打电话说到了,勿挂念,就匆匆挂了电话。


【12】

“根生,你的电话。”高家村大队的队长赖明亮隔着院子大声叫方根生去接电话。

方根生算着金翠花快要生产了,正着急着,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快速向大队办公室跑。

“喂。请问哪位?”方根生小心翼翼,生怕说漏了嘴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根生妹夫,翠花生了,儿子,五斤八两,顺产。母子平安。她在这里再呆上半个月恢复一下元气,我就送她去车站回家。你就放心吧。”金小娜连珠炮似地汇报好消息。

“太好了。”方根生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可是,内心还是很担心,什么都不敢说,就这样就挂了电话就匆匆回家了。

六月初,金翠花回家的日子渐渐近了。方根生与方秋菊,早早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金翠花回家。

金翠花回家的那天,方根生用平板车拉着两个孩子,早早就到镇上的汽车站等着金翠花。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金翠花才抱着孩子下了汽车。

方根生接过睡眼朦胧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仔细地端详着,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儿子的脑门啵啵了好几下问道:“起名字了吗?”

“方振兴,你听着咋样?希望他的到来,可以让我们全家振兴起来。”金翠花说。

“这个名字好。就叫方振兴。”正说着,方振兴张开嘴巴做了一个打哈欠状,然后嘴巴一吸一嘬,似在吃奶,眯着眼睛,嘴边带着微笑。

方根生仔细端详着儿子,开心地说:“哎呦,哎呦,你看,你看看小振兴瞌睡成啥样了。打哈欠了呢。”说完,把方振兴小心翼翼地交到金翠花怀里。

金翠花带着两个女儿,抱着儿子四人坐在平板车上,方根生拉着平板车,唱着曲儿。一家五口,开开心心把家回。

晚上,方根生做了四个拿手好菜款待凯旋而归的金翠花母子。四个菜分别为:老母鸡炖香菇、丝瓜炒鸡蛋、清炒莴苣、干煸长豆角。老母鸡自己养的,香菇是爷爷家种的,丝瓜、莴苣、长豆角等都是房子后面的自家菜园种的。

“啥时候也学会种菜园了?很厉害啦。”金翠花看到一桌子菜,新鲜而美味,赶紧夸赞方根生。

“你走后,想着你很快要回家。于是我就把房屋后的大约半亩荒草地开垦了,这不开春种了菜,够全家吃的,又省钱又方便。”方根生满心欢喜地说,活脱脱像个对着大人讨赏的孩子。

一家人久别重逢后,在非常愉快的氛围中度过一个祥和而美好的夜晚。

躺在床上,窗外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夜空,照得高家村的夜如白昼一般明亮。深邃的天空,挂满了眨着眼睛微笑的小星星,夜很寂静,蛐蛐儿低声鸣叫,微凉的夏风吹过低矮的窗户,轻拂着金翠花和孩子们的脸庞,他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13】

六月的清晨,不到五点东边就露出了白肚皮儿,司晨的雄鸡刚啼叫第一遍,方根生就爬起来照顾家禽牲畜,打扫卫生,然后做早饭。

大约七点钟,一家人坐在低矮的饭桌上开始吃早饭,早饭还未吃完,门外一片喧闹。

高家村大队的队长赖明亮带着一行六个人,穿戴整洁,春光满面,迈着大步,昂首挺胸地直奔方根生饭桌而去。

方根生连忙放下筷子,搬来几个木板凳一字排好,面带笑容,用满是讨好的口气轻声说:“赖队长来了?吃饭了吗?一起吃。”

“吃了。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吗?”赖明亮坐下,大腿紧跟着翘在二腿上,一摇一摇的。

“不知道。”方根生说。

“也没啥事。生三胎是好事,交点社会抚养费。也不多,就贰仟元,一年缴清哈。这孩子都出生了,先缴纳贰佰元,以后每月缴纳贰佰元。”赖明亮微笑着说。

一听到“贰仟元”,方根生的脑袋嗡嗡地响。别说贰仟元,就是贰佰元也没有。想想盖三间土房子还不到叁佰元,三间砖瓦房不过壹仟多元,贰仟元足够盖五间砖瓦房,外加一个门楼和院子的了。在农村,老人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多的积蓄。

“现在实在没有这么多现钱,容我们想想办法。你看,我们借够尽早给您送到大队去,可以吗?”方根生哀求着说

“这事可不带赖着拖着的,今天这贰佰元还真的不能不给。大哥、嫂子,我也是按规定办事,不要让我为难。”赖明亮油腔滑调,说话虽嬉皮笑脸,这话却不容争辩。

方根生把家里仅存的105元钱拿出来交给了他们,还缺少95元。

“缺少的95元,咱就按照惯例办?” 赖明亮笑着对方根生说。

方根生靠边让出地方来,五六个工作人员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尿素袋子,身手麻利快,不一会儿功夫,就从方根生家中水泥缸中装了十袋。每袋麦子大约七十斤斤,按照0.15元/斤计算,折合105元,已经超过95元。

方根生本想前去阻拦,被金翠花拉住,也就任由他们多装一袋麦子。

赖明亮一行正向门外走,当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受了惊吓的白山羊,绕着橛子一边转圈儿一边咩咩地叫着。赖明亮把头伸进棚子一看,嘴巴叨叨道:“好家伙,棚里还有好几只山羊呢!”他用手招呼了一下,身强力壮的屠肆二话不说,钻进羊圈,提起最大的一只公山羊的两条后腿,拖了出来,任凭山羊死命地挣扎和凄惨地咩咩叫,屠肆完全不予理会。

“扒的粮食已经足够壹佰元了,多了也就不与你们计较了。你们再逮我们一只山羊,一只山羊也要三四十元啊。”金翠花把孩子塞给方根生,快步跑过去夺山羊。

屠肆见金翠花要夺羊,以更快的速度跑出了院子。农用拖拉机车厢里,早有人等候着,见屠肆出来,连忙伸手一把接过山羊。

赖明亮赶紧跑到金翠花的身边,拉住金翠花的胳膊,一脸堆笑着说:“嫂子,你别着急。能让你吃亏吗?山羊给你算上钱,下个月少付一些。”

金翠花停顿下来,站着看他们一一上了车离开,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嘟囔着说:“天煞的,强盗一般,不得好死!”

“他们心肠比钢铁都硬,你骂也没有用。”方根生拉着金翠花向屋子走去。

清晨的阳光爬得越来越高,光线愈加强烈,耀眼的白色光束穿透过高大茂密的白杨树,洒在方根生夫妇的身上,他们浑身上下布满了或明或暗的斑点,如千疮百孔的破画布,起伏移动,触目惊心。

【14】

下午,方根生骑着自行车去镇医院实施结扎手术,回来后才给金翠花说,“咱们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你身体很虚弱,不适合做绝育手术,我就去结扎了。”

“可是,村里都是女人去做绝育手术啊。人家知道,会咋说你和我呢。”金翠花知道方根生怕伤她的身体才偷偷去结扎的,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还能说啥,阿达都看到了,他说我没用,不是男人。别人还没有骂,他倒第一个骂起我来了。哎!阿达如果骂你,或者在你面前指桑骂槐,你不要理他,不要生气,好吗?我是不是男人,我知道。让你受苦,我难受。”方根生用手指轻轻地将金翠花脸上的乱发向两边拨开,金翠花泪水沿着眼角流了出来。

“咱们有手有脚的,一定可以让日子好起来的,让看不起我们的人看看。”金翠花边流泪边说,“明天,咱们再去买一些原料,是时候该拾起来快两年没有做的小生意了。”

次日,方根生将家中稍微大些的三只羊牵到集市上卖了128元钱。金翠花拖着虚弱的身体,又开始起早贪黑做小生意,想早些赚够罚款钱,免得被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他们如过去一般,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做豆腐、粉条、粉皮、绿豆小饼、绿豆芽。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每个月都无法凑够贰佰元的高昂罚款。村里的工作人员依据惯例行事。不到半年光景,方根生家本来就很少的物件就被洗劫一空。就连屋后面栽的杨树、槐树、柳树和法国梧桐也未能幸免。一棵法国梧桐、二棵柳树、三棵白杨树这六棵树最粗最直,都被陆续砍伐了抵罚款。剩下没有砍伐的,都是小树或者长相不端卖不上好价钱的孬树。

一天早上,方秋菊不愿意跟着爸爸方根生去上学,就对妈妈金翠花说:“雪儿姐的妈妈说,女孩子上学没用,早早就让雪儿姐不上学了。我也不上学了,帮着你干活,你就不那么累了。”

“你再说一遍!”金翠花顿时火冒三丈,对着方秋菊大声吆喝起来,吓得方秋菊大气不敢出。

“跪下!”金翠花说,“伸出手来。”

方秋菊乖乖地就地跪在金翠花的面前,伸出小小的、嫩嫩的双手并对在一起,手心朝上伸到金翠花的面前。

金翠花拿出一根棍子,狠狠地打在方秋菊的手心上。每打一次,方秋菊浑身颤抖,然而方秋菊立马端直了身体,咬着牙,一声不吭,继续笔直地跪着。

“跪直了,你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要说不上学的话了。不仅要上学,而且要好好学习。如果让我见到你想逃学啥的,打断你的腿。”金翠花越打越气愤,“你只看到我做生意起早贪黑辛苦忙碌。可你知道吗?你们上学,让我感觉一切付出还有希望。如今,你不上学,我受的再多苦又有什么用呢?人没有了希望,就没有活路了。你是老大,你再不上学,你妹妹和你弟弟以后也跟着你学,都不上学了吗?”

“妈妈。”方秋菊一边哭,一边叫着。

金翠花打了几下,内心比孩子还要疼痛,她将棍子扔在一边,对着正在哭泣的方秋菊说:“我小时候是多么渴望上学,然而我没有机会。我已经受够了不识字的苦,我不希望你们再走我走过的艰苦的路。”

“妈妈,我不想你太辛苦。就想帮帮你。”方秋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着。

“孩子,请你永远记住。挺起腰杆,坚定信心,向前,一定可以战胜困难。”金翠花指着门外,大声地说,“你看到他们耀武扬威的,对不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得意一时,不可能一世!”

“妈妈,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提不上学的事情了。”

“起来吧。收拾收拾,赶紧上学去。”说完金翠花背过身子,心疼地哭了起来。方根生拉着方秋菊,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被打破的小手,用自行车载着方秋菊去上学了。

望着方根生和方秋菊远去的背影,金翠花将凌乱的头发挽起来,转身回院子里继续干活。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金翠花的身上。金翠花抬头眯着眼睛对着阳光看了看,笑了笑,那笑如向日葵的花儿,无比绚丽而美好。


【15】

二年后,方根生和金翠花通过日夜拼命劳作,终于付清了罚款。

九年后,方秋菊成为高家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十三年后,方腊月成为村中第一个考取985重点大学的本硕连读生。

十八年后,方振兴考取了大学。

二十五年后,方振兴研究生毕业。同年,方根生60岁,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享受全额退休金,方根生夫妇老有所养。

三十三年后,方振兴成为了一家五百强企业的高管。

……

四十年后,方根生与金翠花迎来了金婚之喜。

三个子女不远千里汇集到一起,回到即将拆迁,他们曾经居住的高家村的农家院子里热闹了三天。

子女们为方根生和金翠花在故乡补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婚礼上,三个子女依次拥抱父亲方根生和母亲金翠花,六个孙辈,从大到小依次拥抱他们,乐得方根生和金翠花合不拢嘴。

婚礼完毕,子女们让方根生和金翠花向晚辈们训话。看着满堂儿孙合计十二人,方根生和金翠花回顾往昔,感慨良多。

金翠花一辈子能说会道,事事不落后,这次她又要先说了:“我这一生,前半生无数次想过去死,一死了之。凌晨两点必须起来做生意,我会闪现想死的念头;被别人追着讨债,我想过死;被别人欺负又不能诉说委屈的时候,我想过死……无数次想到死,无数次,看着你们,还有你们的爸爸,我又选择继续拼搏。

我从小渴望进学堂,却没有机会。所以,生下你们的时候,我和你爸就说了,一定让你们都上学,不让你们再受不识字的苦。所以,再苦再累,我和你爸拼尽全力去克服。

现在,你们都上了大学,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也跟着享福。”

金翠花说完,满面笑容,很是满足。她把话筒交给方根生,督促方根生快说。

方根生当了一辈子教师,老实本分。言语很少,却并不是口拙之人,他清了清嗓子说:“人生苦短。我们要做的是给自己点燃一盏希望的灯火,直面苦难,经历它,探索它,穿越它。经历了苦难的洗礼,那些没有被困难打倒的人,一定可以把人生走得更好。

曾经的劫难,那是时代给予每个人们的印记,深深地烙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无法忘怀也无需忘怀。

今天,我们老有所依,幸福的日子来之不易,所以,我们要珍惜当下,走好未来的路。

感谢上天送给我三个孝顺的儿女。感谢新中国,感谢中国共产党。”

鼓掌持续不断,欢歌笑语声不绝于耳,一派温馨而祥和的气氛溢满了农家的院子。


再过三个月,高家村,将随着退耕还田政策的落实,成为了历史,不复存在。曾经的故事将永远留在记忆里,在记忆里绵长。



谨以此文献给一辈子与命运抗争的父母辈,他们在艰苦到连生存都困难的岁月里,逼自己拼尽全力养家糊口,也没有让孩子们放弃学业。

他们淳朴、勤劳、善良、勇敢,值得我们把他们留在记忆里。

向勤劳、伟大且无私的五十年代的父母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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