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范鱼死了。
02
他活着的时候,经常对我告白,他说他爱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顺从他,也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范鱼,我也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可是那些话语那样苍白,散在空气中,甚至连一点气味也没有留下。我觉得‘爱’字从我嘴里说出,那样轻浮。
范鱼对我的爱,真的很深。以至于在他死了之后,我这样害怕:我还年轻,要是再也遇不上这样一个爱我如此的人,我该怎么办?
好像自己的整个世界顷刻之间便崩塌离析。我是个很敏感的人,范鱼知道,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爱我,并且很慷慨地给予我他全部的爱。
范鱼是个很有质量的男人。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男人,放在任何女人的身边都会使女人骄傲。可是这样的男人,死了。毫无预兆。
我突然对生活觉得失望。我知道这样的状态很不正常,于是辞掉了工作,卖掉我和范鱼的房子。我想要去流浪。就算最后死在了路上,也无所谓。如果世界花香灿烂,倒不失是个死去的好地方。
03
订了南下的火车票。在车站等车。买了一个大大的香芋味冰激凌,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吃这个,可是就是莫名地想要吃一点东西,要冰一点,然后可让我昏沉的头脑变得稍微清醒一点的东西。
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吃东西,只是机械式地吞咽,任着那种冰冷的甜腻感顺着食道滑到自己的胃里面去。我想吐,又觉得冷。舌头被冻得没有了自觉。胃里会有不断想要涌上来的呕吐感。
这是对食物的不尊敬。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食物,至少在现在的我的概念里,只有被范鱼整齐地盛放在碗里的精致东西才叫食物,只有那些东西才能给我温暖和充实。
而那些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包住的东西并不能算食物,这些东西并不能给我丝毫的温度或者腹饱感。有时候,甚至会给我莫名的焦虑
我很快就将手里的冰激凌解决了,肚子有轻微的不适感。但是可以忍受。
在有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存有善意的:火车没有晚点,这让我很准时踏上了我的路途。
04
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对方是一个长像乖巧的小男孩,母亲是老师。他是那时班上唯一一个会天天换衣服,并且兜里总是带着卫生纸的男孩。
我一向喜欢干净的人。
我很不矜持地在停电的晚自习上对他大声告白,并且送了他一朵我随手在别处摘的月季花。
那是我第一次做这种在大人们眼里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当时的心跳那么快,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足以惊天的大事。
男孩被我吓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直到莫名其妙在同学们的起哄中成了我的‘小男朋友’。
那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对爱情好奇,但是总也弄不清楚爱情的含义。只是一时的新鲜罢了,便将某种好感自以为是矢志不渝的爱情。
没有多久,我们就分手了,因为他嫌弃我不爱干净,我嫌弃他娘娘腔。现在想想也是觉得好笑。孩子们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总是简单的,但是讨厌一个人的原因也是简单。
原来年龄越大,恋爱这种东西就越不能乱谈,否则到了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范鱼是我谈的最后的一次恋爱,就在前几天,我们已经在商量订婚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却成为一个流浪人。
世事无常,大抵不过如此。
05
我买的是卧铺。
高考我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横跨了大半个中国,要坐二十三个小时的火车。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原来真的是会有命中注定这一说的。
我在南,范鱼在北。三千千米的距离,却还是遇见并且爱上,这很神奇。范鱼一直对我说:阿西,如果不是你来到这里,我们可能就要错过一辈子了,那该多么遗憾。所以说,全世界的人,其实都有一份自己的爱情的。只是因为错过,所以只能将就。
我当时听着只是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眉宇间都是幸福与快乐的男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可以给一个人如此巨大的愉悦。那一瞬间,突然就明白,范鱼是真的爱我,比我所认识的那些爱情都要深刻。
我买的是下铺。床铺很窄,有看上去很白的被子和枕头。
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旅行包。对铺是一个带着白色棒球帽的男孩,应该还是一个学生,头发是亚麻色,五官立体,有着混血儿那样的特殊美丽。
他的行李似乎比我还少,我只看见他手中提的那个装着零食的袋子。见我看他,于是很熟稔地冲着我打招呼,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我有些尴尬。范鱼说,我总是那样让人觉得不好接近,不是说我高傲。他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因为我眉间的那颗美人痣。
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拥有美人痣的人的面相会这样冰冷,甚至高傲。眉间有一颗痣,总是会让一个人看上去比较慈和或者说是比较好相处,就像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不爱笑,这使得我的脸更加冰冷。
如果范鱼是第一个那样热情地冲我打招呼的人,那么现在的这个男生就是第二个。
我努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善,于是轻轻弯了一下嘴角,回应他。可惜声音太小,男孩没有听到。他正背对着我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嘴里哼着我并听不懂的歌。
06
在火车启动的时候,我突然好想念我的范鱼。
肚子越来越难受,我就像一尾脱水的鱼,难堪地半躺在那张散发着让我感觉并不怎么好的味道的床上。
我曾经在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自己的人生。觉得庆幸无比。
我遇上了范鱼,从一个灰姑娘变成了公主,得到了王子的爱。我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沦为平庸碌碌之辈,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所托非人。这是一个女子莫大的安慰。
窗外是一片苍茫的平原,黄天荒地,让人心生倦意。我将自己这边的窗帘细细拉上,这阳光会让我觉得有些惊扰,旁边的男孩略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笑也没有说话。男生似乎觉得尴尬,伸手拨弄了几下头发,便自己玩手机去了,不再看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了。
在深夜一点的时候,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有火车行驶的声音和摇晃感,总算让四周不那么死寂。有人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发出一些似有若无的梦呓声,这让我嫉妒。
躺在这个闷热逼仄的车厢里,窗外是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黑墨。我的眼泪毫无理由地流下来。
范鱼,我终于将自己赶到了这样的境地,没有光亮,亦无出路。
07
对铺的男孩似乎还没有睡着,手机发出来的幽蓝色的光很直接地照在他那张没有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年轻脸上,眼睛很亮,像漂亮的星星。
“是女朋友吗?”我轻声问他,因为自己的眼泪还挂在脸上,鼻音很重。
他似乎有些被惊到,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对着我咧嘴一笑:“姐,还没睡呢?”
“睡醒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种很单薄的雾,无依无靠地飘在这间小小车厢的空气中。
“不是女朋友,是一个妹妹。”他一边在手机上敲着字,一边回答我。
“有血缘?”
他听了又用那种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干脆将手里的手机熄屏:“姐,我叫你姐,咱俩有血缘关系吗?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兄弟姐妹只是一个很单纯的称呼,扯不上血缘不血缘的。”
我点了点头。
“你这是去找对象?”他的手机屏又亮了,他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与那个并看不见摸不着的‘妹妹’聊着。
“不是。”我的声音淡了下来。
“那就是回家了?”他很理所应当地接下我的话。
我没有回答。不是每个人都是范鱼,范鱼会知道我在说话的时候,什么语气是表示自己有想要继续交谈的意愿,什么样的语气是表示不想再交谈下去。
“我这次也是回家。我真是烦。要不是我老爸说,如果我再不回家就不再给我打钱了,我才不愿意见到他。每次一见到我就是各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好像谁没活过似得,就他知道的最多···”
我看见那个男生眼睛一直不离手机,但是也不妨碍他继续说话。突然就失去了要应付的心情,于是自己转身去面对着墙壁,闭上了眼。
08
我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范鱼。
09
范鱼,你觉不觉的生命其实是一种惩罚?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每一件都是那样艰难。
我突然想起来我与范鱼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范鱼对我说,和自己爱的人待在一起总是会有一种生活在蜜糖罐里的感觉。
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任我想像,思想却还是禁锢在那种发腻的恶心感觉上。我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浪漫的人。我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生活一般,这很无聊。
很小的时候,母亲与父亲在大年三十吵架,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并没有家庭意识的男人,因为长相帅气,在众多女孩子的追捧中长大。吃不了苦,也没有可以养活自己的手段。那是一段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辛苦的岁月。过年了:家里年货未置,米缸里的米也要见底。我穿着破旧的棉衣,哭着看着父母在房间里吵架。
母亲枯黄的脸,眼泪不停地掉,没有人心疼,那个自己要依托终生的男人对自己没有半点怜惜。
这种家庭长大,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什么是必须接受的,什么是不可以要的。很现实。但是也是这种现实,让我安稳长大,并且遇见范鱼。
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家,遇见范鱼。二十六岁,失去范鱼。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我与家里的联系,除了金钱,再无其他。
这不是一个人正常的情感世界。范鱼不能理解我对父母的态度,但是只有这件事情罢了。
他怜惜我,所以很多事情即使知道不对,却还是由着我。只是在我身后,默默地给老人打钱,一月一次,没有间断。
我知道自己挣不开,那种感觉有时候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很恐惧。害怕自己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需要依靠一个并不靠谱的家庭生存。自己的一辈子就像一盏油灯,整天需要担心下雨刮风,还要担心给自己加油的人什么时候忘记来。哪怕自己燃得再亮,也不过是一盏油灯,明灭不定,经不起任何的摧残。
这是噩梦:因为自己的出身卑微,所以自己的未来一眼见得到头。
10
火车还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我睁开眼睛,微微抬头就能看见窗外。
是一成不变的黑暗,我突然就来了睡意。
范鱼,我想要睡了,我这样困。
睡意朦胧之间,我突然就忆起了我和范鱼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他带我去蹦极,抱着我跳下去,没有迟疑。我的手将他抓得紧紧的。在跳下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大笑的脸上有些无法言喻的明媚。他看着我,整个眼睛里装着的都是我惨白的脸。我的心跳就那样停了,我无法呼吸。他在我耳边大声呼喊,然后就朝着我吻下来。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跳出了海面的鱼,在光芒盛耀之间,看见了他的笑容与眼睛,那样漂亮,像蓝海中央的孤岛。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刻,我便爱上了那座岛。
范鱼,我居然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