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湾有好多池塘,我记得的就有八个,它们之间,有的是通过长渠连着,有的通过闸门连着,形成一个即兼顾生活又兼顾生产的水系统,也承载着我少年的快乐时光。
在湾子西北方苗圃中间有一个池塘,被茂盛的大树包围着。一条长约8米,宽不到1米的木跳块,延伸到池塘的中心,整个湾子饮用水都是来这里挑水的。湾人挑着空水桶,走上跳板,双手握住左右扁担钩子,弯腰把一个空桶沉入水里,装满水,借助扁担的杠杆作用,撑腰把水桶挑离水面,再放入另一只空桶,用同样的动作,把水桶挑起来。此时木跳板快要压进水里了,挑水人却能稳稳地挑起一担水,一步步走上岸来,走约几百米到家里,把水倒入缸里,再返回来继续挑下担水。一缸水大约要挑四五趟。
湾南上有两个池塘,上游一个是南上人家洗衣洗菜的地方,下游一个是我们夏天游泳的池塘。我就是在这个池塘学会了游泳,这个长约50米,宽约10米的长方形池塘,是个天然的游泳池,每年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我们就比试看谁敢跳进塘里游泳,此时水的温度还很低,我为了逞强,猛地扎进冰冷的水里,冻得我浑身打颤,这一暮我至今都没忘记。
湾中湾北有四个池塘,成“田”字形排列。靠近湾子的两个塘,一个是盛污水的池塘,湾子中间人家的废水都集中流到这里沉淀,塘里的水相对来说污染得不是很严重,我们一般不在这里玩水。冬天很冷的时候,这个塘结的冰比其他塘里都厚,我们就在塘里玩滑冰,有时候冰快化了,有些胆子大的人还敢下去玩,结果掉进塘里。另一个池塘是养鱼苗的,经常可以看到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中间有一个投放饵料的方竹席,用竹杆插入水里固定,有一支小木船专门用来运送饵料,平时就停靠在塘边。离湾远些的两个塘经常种藕,养鱼,每到夏天塘里荷花开后,就结了许多莲蓬,我们经常偷偷下去摘莲蓬。两个塘中间的梗子上,是我们晚上乘凉的好地方,这时我们会拿出白天摘到的莲蓬吃,比试一下谁摘的莲蓬大。夜深了,躺在竹床上睡觉,听青蛙的叫声,看满天密密麻麻闪亮的星星,很快就睡着了。到了秋冬时节,塘里的水放干,生产队把鱼捉起来,把藕挖走,趁塘里还没开始放进水来,我们就赶紧下到塘里,看还有没有挖漏掉的鱼藕,经常会有意外的惊喜。
这四个塘东北边的池塘,是最大的一个,它和塔子湖有暗闸连着。这里水比较深,我们学会游泳后,经常以洗澡的借口,来这里玩水,比试玩水的本领,看谁能游到塔子湖那边去,看谁捂猛子的时间长。玩水提升了水性后,我们就在玩水时顺便摸蚌壳。我们用脚盆装蚌壳,用脚在塘里试,踩到蚌壳后,就一个猛子扎入水里,用手摸起来。蚌壳拿回家,用刀割下蚌肉,做成菜,在那时候也是我们的美味佳肴。
从南向北有一条长渠,南上苗圃里的三个池塘的水通过这条长渠流进那个最大塘里。我经常在这条长渠里捞鱼。因为这个长渠里的鱼是没人管的,我捞鱼的工具是自制的。买一个虾网,固定在一个半园形的竹框上,再把它绑在一根粗长竹杆的一端。捞鱼时,把竹杆端着伸向渠中,按压竹杆,将鱼网沉入水底,慢慢回拽竹杆,拉起虾网,看网中有没有鱼。大多数时捞起来的都是小鱼小虾,只有在下大雨的时候,池塘里的鱼会沿水渠而上,我在沿途不停地追捕它们,每当捞起活蹦乱跳的鱼儿时,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能有这样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是与祖母的鼓励和历练分不开的。那些年我经常上午上半天学,下午我就会背起虾捞去捞鱼。回来的时候,鱼桶里的鱼就够吃几餐的了。祖母对我去捞鱼从不阻拦,也没有以危险的理由不让我出去玩,她好像特别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事情,这让我捞鱼的水平越来越好。看着我捞了许多鱼回来,她总是会给我表扬,这让我特别受鼓舞,捞鱼更来劲了。
那时候父亲上班比较远,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母亲在生产队劳动,繁重的体力活有些吃不消,晚上回来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非常辛苦。照料我们兄妹四人的重担,就这样落到了祖母身上,我们从小到大都是祖母一手带的。
每年春冬时节,正是蔬菜的淡季,祖母经常会为做什么菜给我们吃而发愁。此时的情境,正印了那句俗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祖母却没有吓倒,她有许多办法,做出好多让我们难忘的香味道。
她用雪里红腌菜炒饭特别好吃。雪里红是在冬季时候腌制的。祖母领着我们从自留地摘回后,挑到塘边,一颗一颗地洗干净,白天拿到太阳下晒到夹干,晚上收回来,祖母在大盆子里用刀娴熟地切成小细段,再放入一个半米高的大缸里,洒上盐,用扞面棍压紧,缸口用塑料布密封。等到春季的时候,就可以从腌缸里挖起来吃了。炒饭时,祖母先把米饭在锅里翻炒一下,再放入雪里红腌菜,放一点油,不加盐,翻造均匀后就起锅。她这样炒好的饭,又香又有味道。
祖母烧的干鱼块也特别好吃又有嚼头。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也是捞鱼的好季节。我几乎天天去捞鱼,有时候捞的鱼特别多,一下子吃不完。祖母就把鱼洗干净后,洒上盐,放在太阳下晒干后,挂在家里的一条长绳子上。没菜吃时,取下几条干鱼,切成块,用酱油红烧,这个菜特别下饭。有时候我捉回的鱼有点臭味了,祖母也舍不得丟,她总说“臭鱼不臭味”。确实经她炒熟后,我们真的没吃出来。
祖母是辛亥革命胜利那年出生的,出生的地方离辛亥革命打响第一枪的武昌城相距不到40公里,位于长江北岸新洲阳逻,祖母家是湾子里的大姓人家,湾子的名字也很有名气,叫程复来,在乡里流传一句俗语:“程复来,张家排,各人打死各人埋”。张家排和程复来有世仇,经常不要命地打架,所以流传开了那句俗语。
祖母兄妹有十来个,祖母是老幺,虽然兄妹比较多,后来有走动的,一家是祖母的侄儿侄女,另一家是祖母的姨侄儿、姨侄女。
祖母的大侄儿,我们叫“学伯伯”,是村子里的书记。为人比较正直,干事情很有气场,说话中气十足,在当地有些威信。祖母经常给我们讲学伯伯在家乡带领村民劳动生产的事情,也讲到他调解处理村民纠纷的巧办法,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程复来和张家排,再也没有打群架的事情了。我的姑婆还嫁到了张家排,开启了两湾通婚的先例。
祖母的小侄儿,经常来我们家。每次来了,总是向祖母倒苦水。我听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他的哥哥学伯伯不太照顾他,还经常干涉他的家事。但学伯伯向祖母解释的意思是说他的这个弟弟不太明事理,处理事情太简单,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们各执一词,祖母只好两头劝。不过学伯伯这个弟弟,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在学初中物理弹性定律时,他正好来我们家,他有一手好木匠手艺,他耐心地帮我削木板,用墨划弹簧称的刻度盘,做得很精致。我拿到班上去,物理老师看了,也表扬我做得好。这大大地激发了我学物理做实验的兴趣。至于学伯伯每次来我们家,不太关注我们小孩子的事情,他谈论的事是公家的事。学伯伯还有一个妹妹,我们管她叫“桂姨”。每次来我们家,总会给我们小孩子带些糖果饼干,所以我们对她很有好感。我还记得她的样子,个子矮胖,圆圆的脸,留着齐脖的短头发,遮住脸庞,看起来就是一位能做农活的妇女。听祖母说她嫁得远,家里条件不太好。
每次学伯伯兄妹三人来我们家,祖母都会做几个好菜招待他们。他们有什么困难,祖母总是想办法帮助他们。当祖母得知两个姨侄儿父母双亡后在乡下无依靠时,就把他们从乡里转来我们湾里落户建房。那时候乡里未成年亲戚,可以来汉投亲落户。大姨侄儿在湾南上做了房子,他说话语速很快,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在湾里打牌小有名气。后来在大队里麻袋厂当业务员,全国各地跑业务,干得非常好。祖母很喜欢他,他对祖母也很好,祖母退休后曾经在他的麻袋厂做麻袋。
小姨侄儿在我家北边做了房子,与我们家做邻居。他家地势矮,每逢雨季下大雨时,他总是冒雨出来掏水沟。时间长了后,我们家这边的泥巴都被他掏过去了。母亲看不下去,就去制止他。因为这个原因,两家发生了几次争吵。祖母总是压着母亲,要她不要太好强。
祖母还有个姨侄女,去世得早,她有个女儿,和祖母同名同姓,祖母把她介绍给我的老表的老表。每年我们去大姑妈家拜年时,总会遇到她。她如今生活得不错,对祖母当初牵线搭桥还念念不忘。她的父亲也经常来我们家,他油漆手艺好,祖母给他介绍活做,我们湾里很多人家的家具油漆都是他做的。
祖母晚年十分想念家乡,牵挂家乡的亲戚。她知道她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她一直想回家乡去住段时间,家乡的亲戚也十分盼望她能回来看看,终于她等到了机会。在我的姨老表去乡下迎亲时,租了一辆大巴车,祖母搭顺便车,回到了阔别以久的老家。
学伯伯接祖母在他家里住,精心照料祖母,祖母很开心,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回来后她给我们讲了很多乡里的事情,可惜时间太长了,我都没记住。
祖母是1984年11月4日去世的。她在病床上被病魔折腾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我们从来没听到她叫一声痛苦。这段时间,我在校住读备战高考,是大哥和母亲照顾祖母多一些,他俩给祖母喂饭,换衣擦身,端屎端尿,也是毫无怨言,任劳任怨。我高考没考好,祖母还安慰我莫怄气,没有什么大不了,有书读就行了。我听了她的话,没有去复读,只想找一个包分配学校上,早点毕业上班攒钱,减轻家里负担。在我去学校报到不到两个月,祖母就离开了我们。下葬的时候,大哥哭得像个泪人,他和祖母的感情最深,祖母是最护着大哥的,每当母亲责斥大哥时,祖母总是出面,摆出婆婆对媳妇的威信,替大哥说话,有一次都把母亲都气哭了。祖母对大哥的爱护,总算是没有白费。
祖母对我的教导,像行将长歪的树苗被她及时扶正过来,把喜欢摸鱼捞虾的我,带上了喜欢读书求学的路上,她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让我受益终身。
我读一年级是在大队部读的,大队里五个湾里的小孩,在这里读一年时间,再转去塔子湖小学和姑嫂树小学。那时祖母在大队麻袋厂做麻袋,与我上课的教室紧挨着。下课时我跑到祖母那里看她做麻袋。她用一个10厘米的粗针缝麻袋,缝的麻绳线整齐排列着,她灵巧的双手在麻袋上飞舞,没多久她面前缝好的麻袋堆得快一人高了。
有一次我们和隔壁湾的同学打架,不让他们从我们湾里经过,他们向老师告状,老师罚我们站,中午不准回家吃饭。但老师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大队部空无一人。我灵机一动,对小伙伴们说,我们赶紧回家吃饭吧,趁老师吃饭回来之前,再赶回来,对老师说,我们没有回家吃饭。小伙伴们都听从我的话,我还为我自作聪明的行为感到有些自鸣得意。
这件事被祖母知道了,她很生气。我放学回到家里,她不让我进门,要我站在屋檐下,承认错误。我当时也很犟,不肯低头。路过的湾里人好像都在看我的笑话。相持了很久后,我才被祖母叫进屋里吃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欺骗老师了,老师也没有因为我犯过的错,就给我贴上坏学生的标签,祖母也和老师一样,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和从前一样,鼓励我好好读书,我也就慢慢喜欢读书了,渐渐地成了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学生。
祖母去世后,她的遗像挂在我们家的堂厅上。每年过年吃年饭时,母亲总是添一碗菜饭,供在祖母面前。祖母的音容像貌,也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脑海里。特别是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洞穿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也像是在叮嘱我们,来人间一场,终究是匆匆过客,好好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