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谕纪泽【1197】2024-12-1（2）
谕纪泽
咸丰十一年1861正月二十四日
字谕纪泽儿：
正月十四发第二号家信，谅已收到。日内祁门尚属平安。鲍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获胜后，即追贼至彭泽。官军驻牯gu（骟掉睾丸的公牛）牛岭，贼匪踞下隅yu坂ban（下游斜坡角落），与之相持，尚未开仗。日内雨雪泥泞，寒风凛冽，气象殊不适合人意。伪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围玉山县，初八围广丰县，初十日围广信府，均经官军竭力坚守，解围以去，现窜铅山之吴坊、陈坊等处。或由金溪以窜抚、建，或径由东乡以扑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余嘱咐刘养素（刘于浔 (1807-1877)，字养素，号于淳，江西南昌县人，晚清名将。江西著名士绅，是南昌团练组织“江军”创建人，因在抗击太平军的战役中军功卓著，被清廷赏“花图萨大巴图鲁”称号，勇武称为江西第一）等坚守抚、建，而省城亦预抽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扰江西腹地，黄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镇等，三四月间，安庆克复，江北可分兵来助南岸，则大局必有转机矣。目下春季必尚有危险迭见（连续出现），余党谨慎图之，泰然处之。
余身体平安，惟齿痛时发（这说明曾国藩五十年龄，已知肺、气管、眼睛、皮肤、神经官能症，现在又龋通，而长期不能医治好的蛀牙容易引发口腔、胃的炎症）。所选古文，已抄目录寄归。其中有未注明名氏者，尔可查出补注，大约不出《百三名家全集》及《文选》《古文辞类纂》三书之外。尔问《左传》解《诗》《书》《易》与今不合。古人解经，有内传，有外传。内传者，本义也；外传者，旁推曲衍，以尽其余义也。孔子系《易》，小象则本义为多，大象则余义为多。孟子说《诗》，亦本子贡之因贫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绚（朴素灿烂）而悟礼后，亦证余义处为多。《韩诗外传》，尽余义也。《左传》说经，亦以余义立言者多。
袁臾生之二百金，余去年曾借松江二百金送季仙先生，此项只算欢袁宅可也。树堂先生送尔二百金，余当面言只受百金。尔写信寄营酬谢。言受一壁二云云。余在营中备二百金，并尔信函交冯可也。此字并送澄叔一阅，此次不另作书矣。
涤生手示
评点：《左传》解经何以与今解不同
曾纪泽在读《左传》时发出一个疑问：为何《左传》中那些解释《诗》《书》《易》的话，与通常所见的《十三经注疏》中对《诗》《书》《易》的解释有不同呢？
凡读过《左传》的人都知道，《左传》中常有《诗》曰、《书》曰之类的话，尤在书中人物对话中出现较多。仔细琢磨那些被引用的《诗》《书》中的话，的确与通常的注疏有所出入。让我们随手举一个例子。
《成公八年》中国说到这样一件事：八年春天，晋国特使来鲁国，要鲁国将汶阳（隶属山东省泰安市肥城市，地处肥城东南部，东与马庄镇接壤，南隔大汶河与宁阳县相望，西与安庄镇为邻，北与安庄镇、边院镇毗连）之田归还给齐国。鲁国大夫季文子私下对晋使说，盟主应当以公正处理各国事务的才干获得威望，如此诸侯才敬佩其德行而害怕讨伐，不敢心存二心。汶阳之田，本是鲁国的，鞍之战后，晋国同意齐国归还给鲁国，现在又下达不同的命令，令我国归还给齐国。盟主不讲信义，结盟就要解体。《诗》曰：女也不爽(女子无错)，士贰其行(男跨二主)。士也罔极(男子在爱情中不忠)二三其德(三心二意).七年之中,一与一夺,这种反复无常,谁比得上?普通人多变,尚且丧失妻子,何况霸主?
季文子（?-前568年12月3日)，即季孙行父 。春秋时期鲁国的正卿，前601年-前568年执政，卒于鲁襄公五年十二月辛未 (前568年12月3日)。姬姓，季氏，谥文，史称"季文子"）引用的这四句诗出于(卫风·氓）写的是一个弃妇对原先丈夫的怨愤。季文子引来讽刺晋国的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显然于诗的原意不符，更与正统的《十三经注疏》相悖。
曾氏于是告诉儿子，古人对经文的解释，有内传、外传之分。内传为其本身的意义，外传为其延伸的意义。《左传》中在说到经文时，通常取其延伸之意义。按照曾氏所说的来看季文子所引用的《卫风·氓》，也就可以理解了。原来季文子是将夫妻之结合比喻诸侯之结盟，“德”是连结彼此关系的纽带。
信中有一句话：“孟子说《诗》，亦本子贡之因贫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绚而悟礼后。”这话是什么意思，读者可能费解。笔者来略作笺释（给古书作的注释）。
两个典故都出自于（论语）。“子贡”句见《学而篇》：“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说的贫时如何、富时如何，只能算初级阶段，孔子所说的则是进了一步。于是子贡立时想到《诗经·卫风·淇奥》中两句诗，不正是夫子所说的这个意思吗？孔子对学生这种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十分称赞。
“子夏”句见《八佾yi篇（1. 周代天子用的舞乐。舞队由纵横各八人，共六十四人组成。2. 祭祀孔子的舞乐。佾生人数的多寡，事关受礼者的身分和地位，故有八佾、六佾、四佾的分别。八佾舞本当用于天子，因汉武帝独尊儒术，追谥孔子为王为公，后人乃以八佾舞配祀孔子，以示尊崇。3. 《论语》篇名。）》：“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问孔子《诗经·卫风·硕人》中的诗句是什么意思。孔子答：好比画画一样，现有白纸，然和再有绚丽的图画。子夏很快就想到相对于“仁”而言，礼不也在其后吗？孔子高兴地说，子夏呀，你启发了我，现在我可以和你谈诗了。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愤，看重的是诗的延伸意义。他所称赞的这两个学生，恰好具有这种联想到诗的延伸意义的才华。
曾氏认为孟子说《诗》，也是从延伸的角度来说的。
有如此通识而又能旁征博引加以阐述的父亲的指导，曾纪泽能不在《左传》以及《诗经》的学习上大有长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