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第1章 丘比特之箭

  记忆里,孟秧知和付江宇打小就是很大很大的人,没有小孩子的时期过,尽管那时候他们才读小学一年级。不过六七岁的年龄,在第一个六一儿童节,也是如“天选之子”般被班主任硬拉去排表演节目。谁叫付江宇是班级第一名。

  在付江宇看来,只有孟秧知是凭借着艺术天赋当选的。

  樊顺红首先确定了孟秧知,“你必须参加”,迫于多年来的教学经验,付江宇成了必选之人。剩下的又选了一群女生,跳舞还是女生擅长的事。

  小小年纪的付江宇,面对众多女同学,丝毫不逊色,反正在这个民族舞蹈里,他饰演的阿牛哥勤恳而善良,主要的戏份只是开始的应一声“小水妹”,然后就是陪走,他负责欣赏女主角苗水的舞蹈,其余女生跟着她跳。

  苗歌的曲调从磁带录音机里蹦出来 。

  “好,开始。”樊顺红站在录音机旁边指挥。

  空旷的一大间教室,水泥地板,由于提前两个月练习,地板上还凉凉的。女生们围成弧形站在离付江宇不远处,他就站在那里。孟秧知需要随着音乐跑场一圈,才跑入女生围成的弧形里,入场的时候需要扭腰勾脚,并且要拖长了声音喊“阿牛哥”。

  所以人都在等付江宇的回答。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到他这里就卡壳。

  女生的舞蹈是每天中午一个半小时,放学一个小时,还有早上大课间的四十分钟练好的,就等男生加进来连贯起来,打磨细节了。

  他只是成绩好,能有什么艺术细胞。这是孟秧知对付江宇的第一个印象。

  至于班级节目的人选不应该讲究公平公正,使每个同学都有参与的权利,那是敢公然反对了之后的想法。

  孟秧知偏科,虽说语文成绩平平,只能勉强及格,但数学超好,基本上每次考试都是八九十,而且上一年级的第一次测试还得了100分满分,一下子就吸引了班主任樊老师的注意。她是位语文老师。因着数学好,孟秧知根本不把班上男生放在眼里,其中也包括语数都好的付江宇。

  “付江宇,你学着听音乐,但也不能只顾着听音乐,你看到她跑过来,喊了你,停顿几秒钟,你马上就回喊。”樊顺红尽量克制住失望的心情指导他。

  付江宇仍是不为所动的表情,“喊我”?显然他还在角色名和他本名之间傻傻分不清楚。两者还在他脑壳里混淆的时候,那边孟秧知已经跑场完,蹑手蹑脚又扭着腰进场了,她又清脆的喊了一声。

  付江宇正待要张口回应,却哑口无言。

  樊顺红已经看出了付江宇根本分不清人家到底是不是在喊他,他这榆木脑子,但多年来的从教素养告诫她,她不能发火。

  “老师,我不跳了,这舞我跳不了。”孟秧知一只手举得高高的打报告说。

  没想到是她先崩溃。

  付江宇内心十分抱歉,但还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他很想挽留她,但无从下手。

  “我先摆明态度,有他就没我,他在,我就不会跳,我要退出。”孟秧知罢演的态度很强硬。

  其实,她也不敢面对面看着他说这话。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谁来代替得了你。”樊顺红操着勒令的口气喊。

  和大家排练了一个多星期,孟秧知怎么不知道其中的不易,她自然是不舍的,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老师,付江宇就不是个跳舞的料,把他踢出得了,然后我带着女生们跳。就这样,否则还是把我刷掉吧。”她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争取说。

  说出这番最后的通牒似的话时,她仍然不敢看向付江宇。

  经过深思熟虑,樊顺红老师同意的孟秧知的请求,辞退了付江宇,“你回去好好学习,认真写作业。”

  “好。老师我不用跳了对吧。”付江宇点点头说。

  “嗯。是的,回教室去吧。”

  付江宇离去的背影,像一个长长的青影,淤留在孟秧知的脑海中。

  他的离去,使樊顺红老师开始反思自己,既然如此,跳舞这事还是让班上女孩子来。为表愧疚,她索性改了节目,不是儿歌《小星星》非常受欢迎,就编了支现代小学生舞蹈。

   “加油!加油!我们要重新排节目了,之前排的都浪费了,所以我们需要抓紧时间。”樊顺红喊着带领大家开始排练。

  孟秧知站前排,担任领舞,凡有队形的变化,都是以她为基准,她知道,除了自己的步子要做到心里有数,她的眼睛还得观察着后面的女生的步子,如果有误,不整齐,她可以适当移一下,或者变换着打一下手势,也在曲调的可允许范围内,其他女生关注着她跟着她的动作就好了。

  六一儿童节那天,一年级一班超级现代风的富有童心的《小星星》备受好评,得了第一名一等奖。每个参演学生得一个B5笔记本,花里胡哨的植物封面,离买吊带衫、喇叭裤、荷叶花边长袜、凉鞋的费用差远了。可是大家都特别特别高兴。

  这即是属于小孩子的快乐。

  付江宇把在舞台上表演的孟秧知一一都看进了眼里,他爸妈也来到学校陪着他过儿童节,也深深被他们班的《小星星》萌化了。真是一群童真然然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长得真漂亮。”刘琪琪说。她是用了挑选儿媳妇的眼光看人。

  付江宇顺着妈妈的眼光看过去,果然是在看孟秧知,她小时候的脸不圆,没有婴儿肥,眉眼清亮,竟然已经显现出了民国才女们的气息。亮闪闪的长吊带,碧绿色的喇叭裤,踩着白花花花边袜套在有三色条纹的凉鞋里,极其现代风的穿着打扮把她一下子拉回了现代。

  看过她跳舞之后,每当付江宇看到电视剧里表演的小朋友,他总是会拿出脑海中的孟秧知他们作比较。认为他们是差不多的。

  跳舞得奖的那个笔记本,孟秧知始终不敢当着付江宇的面拿出来用,怕得罪他,毕竟是她力赶他出去的。如果他在,那么他也会得这么一个本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使用,又遇到尤丹同学的生日,就想借花献佛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可是她也是跳舞的人之一,她也有这样的本子,送她无非不是多余的圈圈。于是买了支价值5元的花钢笔送她,墨水当然也是好些的5元的。

  跳舞得的笔记本,最后成了爸爸做工的记工本。孟信吉是实打实的农民,除了靠种植烤烟这唯一的经济作物支撑家庭,闲月就出去干工程,干的最多的就是砌沟,从龙盘干到石湾沟。

  “国家的工程就占在钱好要,包工头跑不了的好处,不然工程量大,工钱又是固定的,还不如和私人干投得高。”孟信吉总这样和妻子抱怨说。

  抱怨归抱怨,但一旦上面又下来什么工程项目,他又身先士卒的去了。若是村里谁包得了公家的事做,不叫他,他总是“怕别人吃着他的啰,就是自私”的嚷嚷。一般情况下,他们承接了大工程,也只会叫亲戚们跟着干,没有其他人什么事,街坊邻居也是枉然。

  笔记本上歪歪扭扭记着工,一撇一捺都饱含着孟信吉的喜悦,他只读书到初一辍学支撑起整个家,勤劳是他对生活的全部诠释。笔记本算是遇到了真正的主人。

  早上,刚下完雨,成了阴天,越是这样没有太阳的天气,走廊里越是热闹。这个季节流行抓石子,有五子的,和七子的,个个盘坐在地上两个的、三个的面对面围坐着,撒下一把石头子,有头脑的捡起一颗作为引子,垂直向上扔起它的同时,有规定的抓完其他组,每一次都需要至少有一颗引子。

  一年级一班教室门口,孟秧知刚从教室里出来,正要跑去和小伙伴们抓子,突然对面的谭简和同伴们打闹,使命往教室里跑。孟秧知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他撞个正着,他又是班级后排的高个子男生,这一撞,她的鼻子直接就出血了。

  听妈妈说过,小孩子一旦有流过鼻血的经历,从此只要天气转变,就会流鼻血,而且是医不好的。一想到这里,孟秧知像受了非常重的伤,扯开嗓门,哭起来,叫不停的哭。整层楼都能听到她凄惨的哭喊声,谭简感到无比无辜,但老师们已经赶到,班主任带着孟秧知去自来水管处止血和搽干净血迹。

  谭简被勒令着向孟秧知道歉了不知道多少次,可她哪会理会,已经在心里给人家判了死刑。樊顺红已经通知了家长,孟信吉很快骑了摩托车赶到学校。骑车来学校的路上,他本来早想好要如何如何教训撞伤女儿的小子,但当看到虔心认错的小男孩,孟信吉的理智一下子回来了,他只是个孩子啊!

  “爸爸,我的鼻子被撞出血了,都是他撞的。”孟秧知眼珠子断了线似的尖了哭腔向爸爸告状说。

  谭简愧疚的看着她,但内心仍然充满气,想解释自己是不小心,跑过时来并没有看到她,也没法解释。

  不一会儿,谭简的爸爸到了。他是个白化病患者,皮肤和全身的毛发都是雪白的。

  “臭小子,还不快给人家女同学道歉。”他斥声喝道。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会犯了。”谭简对着她深深鞠躬又道歉。

  “两个小孩子家,你跑过来,我跑过去的,不小心撞到了,不是哪个的错。”孟信吉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公道话,“我已经和老师打过招呼了,马上要带了她去医院看看。”

  “那是一定的,你赶快去,什么医药费这些,到时候着了多少,我们家付。”他赔笑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这是极寻常的事。”孟信吉连忙回绝。

  拉着爸爸的手离开时,侧着的身体看着谭简尴尬的神情,他应该是最难受的那个,比她流鼻血还痛几十倍不止,因为他并不想让大家看到他有这样的一个父亲。

  白化病患者又陪着儿子去和各位老师解释情况,既然孟信吉来过那么明事理,他们也不再一昧指责谭简了。他和谭简说话的时候,谭简不是很想理他,仅仅是看了是父亲的面子回答他的话而已。

  坐在爸爸的身后,抱住他的腰,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奔向后面,天气有些冷,但孟秧知穿着不怎么厚的粉红色棉衣,冷风被挡住了,不太冷。

  “爸爸,怎么谭简的爸爸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是个白毛。”孟秧知好奇的问。

  “是遗传病,谭简家哥哥也是个白毛。”孟信吉解释说。

  “哦。”

  身处人世,曾几何时,我们见到过异样人后,会感受到原来普普通通的我们有着普通的幸福。后来,上了高中,学了生物课本里的基因,孟秧知才知道小时候见过的“白毛”其实也是个普通人。

  只是鼻子出血,孟信吉认为没有去大医院的必要,就去了家私人小诊所,他家主要是卖药,关键是店主是个腿脚不便的男人。他是故意来光顾的。

  替她温柔的看了鼻子,诊断的结果是没事,鼻骨,鼻腔这些都没有任何损伤,就是简单的出血了而已。是药三分毒,店主没敢给她开任何药。来都来了,孟信吉不消费过不去,就顺便买了感冒药,是农村家庭下雨天必备的药。

  走出药店时,看到店主的妻子抱着小孩去到他的面前,他逗小孩子笑,俨然一位慈父的嘴脸。

  “他娶的妻子是你大姑妈家那的,有些傻,不识数,读到六年级,还不能从1数到10,识字写字更是难题。”孟信吉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女儿说。

  原来又是可怜的人儿。女人的可怜是完全不知道现代教学的内容,男人的可怜是身体残疾。他们的故事孟秧知曾听爸爸妈妈在家里讲过,男人家里仗着家里有些钱,盘了现在这个药店,女人几乎是被爸爸卖去给他做了媳妇的。

  孟秧知听着,轻轻把头靠在爸爸的背上,出药店时,她看到女人脸上的笑容,那是张蜡白的肤色,她应该是幸福的。于是她小小的感情世界里又横空多了一条横木。

  那是钱还很值钱的年代,一块钱能扯成10毛钱买东西,早上进学校的时候,花了5毛,留了5毛钱下午卖吃的。

  小学门口的小卖店都是在这所学校里任教的老师开的,远些的王老师家的零食种类又多,款式又先进。孟秧知紧紧拽着5毛钱去花,伸手去拿一包麻辣条,被另一只小手捷足先登了。还是他拿到了。

  “孟秧知?你下午来上课的啊,真好!你没事吧,鼻子。”付江宇拿着那包麻辣条灿烂的微笑着说。

  “我没事,血早就止住了。不过,我中午那种反应是不是太坏了,那么不依不饶对他,好过分。”她说的时候正好顺便咽口水。

  “怎么会,他撞伤你,本来他就应该向你道歉,而且你是个女孩子,伤得重的也是你。”付江宇说。

  “那就好。”孟秧知如释重负。

  谭简本来和她是同学,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别人不理解事实,看出是她耍娇纵,那以后少不了忍受大家的冷眼。不过他们应该不敢,孟秧知知道,但下午她还是尽量保持低调。

  麻辣条被他毫不留情拿走了,他已经走了老远。孟秧知只能另买其他,买棒棒糖,买辣片,买冰棍,边吃边走着回家。

  班里的何大壮是个留级生,今年应该上五年级了,却来一年级一班插班。他用左手写字,身高有170cm以上,就像没上过学一样,连基本的字都不会写,更不会100以内的加减法。

  下了课,数学老师看不下去了,他已经看到何大壮同学三番五次找孟秧知问问题。就叫了她出来,在走廊上单独和她谈。

  “孟秧知,何大壮以后跟你问问题的时候你就说不知道怎么做,让他亲自去问老师,少单独和他交谈。尤其他拿东西给你吃,更不要要,知道了吗?”李厚富忧心忡忡的说。

  明明老师教育小学生都是同学之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互相帮助,问问题这些,尽可能告诉别人。学习这种东西,只有你能教会别人,才算你掌握了。但现在数学老师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老师,孟秧知无法反驳,只得听话的答应:“好,知道了。”

  此后,当何大壮带着好吃的给孟秧知吃时,她学会了拒绝,“不用了,谢谢你,不过你要是学习上有任何困难,尽管向我开口,我会尽力帮助你的,我们是共同的进步。”

  听到她这么说,何大壮更是一个劲儿把东西塞给孟秧知。

  “我不要,真的不要,你要是硬塞,那你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就生气。”孟秧知坚持着说。

  何大壮年龄较大,对女生这种生物算是有了点了解,如果对她们太凶,很容易得罪她,不要强求她才是对的。但是,当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孟秧知的坏话时,他第一个冲上去,问也不问清楚的就开打,那人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付江宇是班长,何大壮打了人,他不得不管,“住手!何大壮。教室里不允许打人,再打,我就要报告给老师了。”

  “可是他污蔑孟秧知和我关系太好,我们就是朋友,哪还有什么。”何大壮委屈巴巴的说。

  都怪平日里孟秧知耀武扬威的宣扬谁也不许欺负何大壮,大家都是同学,互帮互助是理所应当的,都不许他们把他当成一个外人。这下好了,被人家误会了。打人的是何大壮,是错误的来源,付江宇只能强制制止他的行为,慢慢的和他说理,“那也不能打人。”

  孟秧知交了作业本回来,她是数学科代表,一回来就看到这一幕,乱成一团。从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辞里,她算是知道了事件讨论的核心,“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你们怎么不说我和他是夫妻关系呢?你们在家没看到你爸妈关系好啊,我们是那样的关系?”

  付江宇震惊了,她的样子简直是大义凛然,说话又人小鬼大。

  “别打了,再怎么你也不能打人,打人的人不好,除非有人欺负你,你就还手,人就应该保护自己。”孟秧知站在他面前对他说。

  何大壮当然知错了,马上罢手了,这场闹剧才在老师到教室上课之前平息了。

  何大壮那时候年龄是真的比同学们大很多,当他挺身而出时,当他不知疲倦请教时,说是“喜欢”并不为过。而孟秧知是幸福的那个,她的好心从没遇到驴肝肺。

  到了中午,孟秧知习惯去学前班教室背后的草地上扯四叶草编草绳,上半年就是有稻草也不好搓绳跳了。何大壮自然屁颠屁颠跟着她,帮她到墙角扯又长又粗的叶子。

  “要花朵的。”孟秧知在编头环。

  何大壮就到更远的墙角为她扯了顶着白圆球的花草来。

  “你好奇我的腿是怎么着的吗?”他突然问。

  何大壮有条腿是瘸的。

  “怎么伤的呢?”她顺着话问。但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我们一帮男生,追时封车玩,爬上去了,走得一段距离,就决定跳车。我们都跳了,但就我一个人的脚被拄伤了。”何大壮笑着说。

  原来是追尾事件。

  “好看吗?我编的。”孟秧知就像没听过他讲自己的故事一样。

  “好看,也帮我编一个,我去扯草。”

  “好。不用去了,草够的,你的是没有花的。”

  升二年级的时候,何大壮就去了其他学校读书,听老师说被父母送去了私校,总要让他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他走后,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提起他的瘸腿,把他当成一个反面教材,特别警告男同学,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不能图好玩追车吊车,否则就会像他一样缺胳膊少腿的。

  全变味了。

  那天孟秧知还看过他的腿伤,缝针留下的一条蜈蚣形状的长疤,触目惊心,而他的叙述永远只是从自身好玩的心性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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