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刚搬好。几个星期前写的小文,在今日才记得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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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这个地方六个月,又要搬家。写篇小文,留给室友。他看不到。
写他,因觉他可以算某类中国移民的代表。尽量不掺杂个人情感,尽量客观、旁观,但喜好毕竟难免,望勿介意。
室友姓林,五十六七八岁,喊他林叔。其实该称作他房东,我想关于只归他为室友这件事,他是介意的。中国人是这样,很喜欢有房东和主人的姿态。
上海人,精细,干净,饭量小在意料之中,嗓门大在意料之外。从来看不惯我大宗购物,周末把冰箱填满 -- “小李呀,不好一下子买这么多的,冰箱就这么一大点,吃完了再买啦”;却也有苦笑不得的小对话 -- “小李啊,你买那么一大坨肉什么时候吃完那?多少钱那?”“哦,合**刀一磅吧,我一直就买这种,直到吃完····”“这么便宜?!(跑过来确认价签)那下次我们也去买!”。可吃葱姜,生熟皆可,但绝不沾蒜,蒜蓉芥蓝这道菜,他一筷子都不碰 -- "哎呦,我看到那么多蒜就不敢吃了"。让我想起周立波笑话郭德纲 -- “这喝咖啡的和吃大蒜的能一样嘛?”。自我心很重,自己是一个世界和标准,其他地区的人都在这个世界和标准之外。他最爱回想旧年的繁华,十里洋场,却其实没去过故乡和东京之外的其它任何地方,来加拿大十年,以去过大瀑布为极大荣耀--人当时是住在多伦多的,未去过Banff Jasper Vancouver, etc。跑题一点,我从来不觉得只见识过一地繁华的人算是视野开阔、思维广阔,这世界的多姿多彩,你只见过一处且以为此处即全部,豪华版的井底之蛙。Anyway,再跑回来。对钱极为敏感和精确,绝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在其中。托我去卡尔加里买衣服,各种电话联系照片传送跑来跑去,给的钱却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分不差;懒得下楼开3分钟的车,托我顺道带晚饭回来,给的钱却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分不差,连给餐馆的小费都不算入其中;我回国一个月,半句不提房租减免之事,即时在听到租我车位的大婶免去我该月费用之后,依然无动于衷;最后一个月的房租,如何要我先交上,不拿押金做抵。这都是他的规矩,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只是如此赏罚分明不讲一点人情味儿,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可能更多的是基于对中国人vs中国人的失望吧 -- 期望过高、因落差带来的失望。
毫不吝惜索求帮助。车子被撞了,拿去SGI修,没有车开,出不了门上不了班。我还在犹豫要不把自己车的电池换换给他开,自己开单位车上下班。还未等我询问,他主动开口 -- “小李,你那车修好了是吧?给我用用吧。”你很难讲清是以询问还是命令的口气,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舒服。当然他也在试驾后笑得跟朵大牡丹一样 -- “在北美有两样东西一般不借,车和信用卡。”在我等待着“谢谢你”的下文的时候,已经没有下文。圣诞节送圣诞礼物,回国带回家乡特产,接收时依然是笑得跟朵大牡丹一样,却不会想到任何回赠,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让我再一次联想到,主人的姿态。
极端规律的生活,当然你也可以说极端健康的生活。10点睡6点起,几时看新闻几时上厕所几时喝下牛奶几时吃下苹果几时看天气预报几时看娱乐节目几时看一部电影,统统统统都在固定的时刻,分别。这种freaking routine的生活,在我看来freaking boring,几近崩溃。。。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持,也许是一种习惯,也许是派遣孤独最好的方式,也许不过单纯的,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除了上班时的几个工友,只听他讲起过1-2个朋友,其中一个还是有点亲戚关系。英语不好,听好过说,但复杂一点的依然费劲。最典型的例子是,但凡物业来个英文通知,或者收到诸如SGI的信件,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把信扔给我 -- “这是什么?!”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语气和方式,但我知道,这多是掩饰自己对有求于人的介意,或者说讨厌、恐惧和不服气。他早年闯荡日本,又来到加拿大,因此丢了老婆,却只能反映,他对社会认同的渴望 -- “不让我出去闯一闯怎么行呢?”。自己口中的自己的历史,多半或者永远是辉煌的吧,也许痛苦和不堪的部分已经被自动屏蔽和忘记。为数不多的几顿聚餐,“吹嘘”的永远是那么几件事,却好似一辈子都在辉煌。他说自己很硬,不好讲话,在工作中。我更愿意把这种“强大”归为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恐惧。真正强大的人,也许不需要蛮横强硬的嘴脸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所拼命维护的,也许正是他极度缺乏和不得的。他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简陋的语言和人生里,拼命在意的被认可和被尊敬。我曾经观察到他对我态度的小转变,在一次无意听到我的电话内容之后 -- 跟朋友讲起我对室友的态度 -- “他是长辈,我得尊重他呀”。我想他一直以为我是不尊重或者不够尊重他的,他一直介意,却也明白自己这样想的原因。
爱干净,家里收拾得利落。我在家的时间没有他多,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打扫了卫生间,住了这么久,我没有做过几次卫生。唯独不爱清理厨房,灶台和抽油烟机上麻麻一层油花,是入住之初被我清理的项目,我承认自己对厨房卫生的一点苛求。不使用洗碗机,冰箱的使用依然延续国人的方式。吃的很是清淡,不喜鱼肉。虽然对钱看得很重,做了肉一起吃这样的事,他从不介意,至少从未表示或表露过介意。
嗜赌。不知道有过几次“倾家荡产”的经历,最近一次是刷爆信用卡,跟儿子借钱还债。说是签订了什么赌场条约,几年内不得进入赌场,但依然热衷于观看poker节目。我以为这般惨痛的经历,早已对赌博恨之入骨,却在一次聊天中惊大了嘴巴 -- “我某次赌得辉煌,赢了好多钱,去便利店买东西,人家问我又赢了哦?~我一下子没回答好,从此手气大专,悔不当初啊。我说 -- sometimes,我怎么能说sometimes呢,我应该说always啊”。厄。。。时至今日,依然沉浸在口误导致运气大专的气氛里,深刻怀疑赌场条约失效时,会不会重返沙场。还好那时我已离开,不用担心房子突然被没收,露宿街头。人们会说,他自己也许亦会觉得,这个人挺好的,就是爱赌。但在我看来,这是巨大的缺陷,是一件很难自控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开始吧。
我曾经问他,林叔您一个人不无聊么?其实是很随意的语气,却遭到他厉声反驳 -- 不无聊!怎么无聊了?!仿佛触了他的底线。有时会觉得他可怜,没有朋友,没有social,拼命想得到认可却少有渠道,拼命不想被人欺负可少不了吃语言不通的亏,拼命地看英文节目英文电影可能听懂的又有几句。也许旁人的任何一点怜悯和轻蔑,都是他不想要的,都是他倾尽全力去战斗和维护的。唯一的儿子来到了加拿大,陪在他身边,也许这是他唯一和最大的安慰,甚至是寄托。
生活中会遇到这样的人,你不觉得他不好,可你不会跟他成为密友,不会有挚交,你无法欣赏他,最多只能做到立场清白、客客气气。林叔就是这样的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无法谈工作,无法八卦同事和朋友,无法分享抱怨,无法聊电影音乐和艺术,甚至无法聊美食和娱乐。起初,这样的无话可说让我抓狂,可慢慢也就适应了,只消保持沉默,在不久之后离开。哦对了,天气是唯一的交点,或者马航失踪的飞机。世俗一点讲,我们也许是彼此轻薄的,因可以完全不相交地彼此生活。
我们都是普通人,小人物。不会被历史理睬和记住,只会出现在某人日志的某一篇。
PS:好像我还是吐槽了,明明就是一篇抱怨贴·····一点儿也严肃不起来······
===========直到某一天 的 分割线==========
会有这样的时刻出现,你觉得I'm done with this person。搬家前一天的早晨,我在吃早饭,林叔从我房间门口经过,发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墙皮被我扯下 -- 取下画时的完全无心之举,接着出差一周,尚未来得及跟他说。于是是一顿大发雷霆,各种责问和职责,甚至说到像你们这样的留学生就是不珍惜别人的东西。半个小时,整整半个小时。我不得不说,请让我先去上班,等我下班再说。他觉得这是一件极度伤害他个人感情和两个人“友谊”的事,觉得生气又可惜--在就要搬走的时候。却不曾意识,自己是在一种怎样的口气跟另外一个成年人讲话,却不曾意识,damage是出租房子的风险。
以上这段纯吐槽。但也觉得庆幸,在最后时刻看清一个人,也很好。不是第一次遇到奇葩,可这一次以及从此之后的处理态度,仿佛是成熟和高效了一些 -- Just walk away from him,及时止损。
林叔的故事,就写这么多。从现在开始,爱上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