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推开酒吧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威士忌、啤酒和淡淡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周五夜晚的“长夜”酒吧人声鼎沸,都市男女在这里卸下一周的疲惫,用酒精浸泡自己的欢乐与忧愁。
他径直走向吧台最角落的位置,那是他三年来几乎每周五都会坐的地方。
“老样子?”酒保小陈笑着问道,已经拿出一个古典杯。
“嗯。”江望简短应答,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旁边椅背上。他松了松领带,感觉一天的疲惫随着这个动作稍稍缓解。
小陈熟练地将冰块放入杯中,倒入两指深的麦卡伦12年,切下一片橙皮轻轻挤压后投入杯中,最后放上一颗酒浸樱桃。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三年来的每个周五都在重演。
“今天好像有新调酒师,”小陈将酒杯推过来时低声说,“老板的远房亲戚,听说挺有天赋。”
江望点点头,没太在意。他抿了一口威士忌,熟悉的烟熏和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这味道让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天他刚结束一段五年的感情,跌跌撞撞走进这家酒吧,从此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再来一杯马提尼,要特别干的那种。”旁边一位女士的声音传来,清脆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声音莫名耳熟,江望下意识转头看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吧台另一端,鹿聆正低头擦拭玻璃杯,侧脸在酒吧暖黄的灯光下勾勒出熟悉的轮廓。三年过去,她瘦了些,曾经的长发剪到齐肩,染成了深栗色。但她低头时微微蹙眉的表情,右手指尖轻敲台面的小动作,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江望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威士忌差点洒出来。
鹿聆似乎感受到了注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啪”的一声在吧台上碎裂开来。
“对不起,”她慌忙收拾,“我马上清理。”
酒吧老板闻声赶来,见状皱起眉头:“鹿聆,这才第二天,小心点。”
“抱歉,张总。”鹿聆低着头快速清理碎片,刻意避开江望的目光。
江望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声响。三年了,他想象过无数次与鹿聆重逢的场景,在某个街角,某家咖啡馆,甚至是在朋友的婚礼上。但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在他视为“避风港”的地方。
“小陈,再来一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鹿聆主动接过任务:“我来吧。”
她走到江望面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还是麦卡伦12年,加冰,橙皮和樱桃?”
她还记得。江望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鹿聆简短回答,专注地调制酒水。她的手法不如小陈娴熟,但格外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
酒杯推到他面前时,她终于抬眼看他:“听说你经常来这里。”
“习惯了。”江望接过酒杯,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两人都迅速缩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鹿聆转身去服务其他客人,江望则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三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那时他们还在大学,他是建筑系研究生,她是美术学院的才女。相识于一次跨学院合作项目,他设计艺术馆,她提供内部装饰方案。相爱过程俗套得像部浪漫电影——深夜一起赶工,分享同一副耳机听歌,在图书馆角落接吻,在未完工的艺术馆里第一次说我爱你。
毕业后,他们在城市两端各自奔波。他进入知名建筑设计院,她与朋友合开工作室。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争吵却越来越多。最终分手的导火索已然模糊,只记得那是个雨夜,她拖着行李箱离开他们共同租住的小公寓,说要去法国深造。
“我可能要去一年,或者更久。”那天她站在雨中这样说。
“然后呢?”他问,心中早已知道答案。
“江望,酒杯太浅,敬不了来日方长。”她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三年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江望从共同朋友那里零星听说她在法国的消息——进了知名设计公司,办了画展,有了法国男友......每一条消息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上不起眼却持久地疼着。
“还要再来一杯吗?”鹿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江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酒:“不了,谢谢。”
他掏出钱包付款,鹿婉拒:“老板说,老顾客的第三杯酒记他账上。”
“不必了。”江望放下钞票,起身离开。再在这个空间多待一秒,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后悔的话。
外面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酒吧里的闷热和酒气。江望站在街边等代驾,手机响起提示音——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又问他这周末是否回家吃饭,是否见到了李阿姨介绍的女孩。
他烦躁地锁屏,抬头却看见鹿聆从酒吧后门走出来,点了一支烟。昏黄路灯下,她微微仰头吐烟圈的样子陌生又熟悉。
“你以前不抽烟。”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鹿聆明显吓了一跳,烟差点掉在地上:“江望?你还没走。”她下意识想把烟藏起来,又觉得多余,自嘲地笑了笑,“在法国养成的坏习惯,压力大的时候会抽一支。”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交叠在一起。
“为什么回来?”江望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鹿聆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母亲病了,需要人照顾。”
“严重吗?”
“老毛病了,心脏病,不能劳累。”鹿聆踩灭烟头,“所以我回来了,暂时在酒吧兼职,一边接一些设计稿维持生计。”
代驾小哥骑着折叠车到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江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需要帮忙的话......”
“不用,”鹿聆迅速拒绝,“我都安排好了。”
江望点头,转身走向停车场。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鹿聆。”
她闻声抬头,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欢迎回来。”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接下来的周五,江望犹豫是否还要去“长夜”。理智告诉他应该避开,但身体比大脑诚实——晚上八点,他再次坐在了吧台老位置。
鹿聆显然有些惊讶,但 professionalism 让她保持镇定:“麦卡伦12年?”
江望摇头:“今天想试试别的。”
她挑眉:“有什么偏好吗?”
“你决定吧,你是调酒师。”
鹿聆沉思片刻,开始准备材料。江望注视着她的动作——伏特加,君度,青柠汁,最后加上一小勺黑加仑利口酒。她熟练地摇匀,倒入冰镇的杯中,推到他面前。
“午夜巴黎,”她说,“我在法国学到的。”
江望抿了一口,酸甜中带着一丝苦涩,回味却是甘甜的:“不错。”
那晚之后,每周五的威士忌变成了鹿聆特调的酒。她似乎把这当作一种创作,每次都会为他调制不同的鸡尾酒。他们交谈不多,仅限于客人与酒保之间的礼貌交流,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张力始终存在。
十月底的一个雨夜,酒吧人不多。江望照常坐在老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名为“秋雨”的酒——苏格兰威士忌为基础,加入自制苹果蜜和少许丁香,上面飘着一片烘干苹果片。
“今天怎么人这么少?”他问道。
鹿聆擦拭着酒杯:“雨天都懒得出门吧。”她犹豫了一下,“其实,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
江望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
“母亲病情加重了,需要更多时间照顾。而且我接到了个长期设计项目,报酬不错,足够支付医疗费。”鹿聆勉强笑了笑,“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杯‘鹿聆特调’。”
江望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三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联系,习惯了每周五晚上能看到她,品尝她为他调制的酒,即使他们几乎不谈论私人话题。
“恭喜,”他最终说,“希望你母亲早日康复。”
酒吧门被推开,几个年轻人吵吵嚷嚷地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鹿聆去招呼新客人,江望慢慢喝完那杯“秋雨”,感觉前所未有的苦涩。
他结账离开时,鹿聆正在吧台另一端服务客人。他们甚至没有道别。
走在雨中,江望感到一种熟悉的空虚感。三年前她离开时就是这样,现在似乎又要重演。他站在街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却浑然不觉。
突然,一把伞撑在他头顶。
鹿聆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酒吧围裙还没摘下来:“你忘了这个。”她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刚才落在椅子下的。”
江望接过文件夹,里面是他正在做的设计图纸:“谢谢。”
两人站在伞下,雨水沿着伞骨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我......”江望开口。
“其实我......”鹿聆同时说。
他们尴尬地停住,鹿聆示意他先说。
“我开车来的,需要送你一程吗?”江望问。
鹿聆犹豫了一下,点头:“谢谢,今天确实没带伞。”
车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江望打开暖气,瞥见鹿聆冷得微微发抖。他脱下外套递给她:“披上吧。”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香水味,鹿聆裹紧外套,轻声道谢。
“地址?”江望设置导航时问。
鹿聆说了一个小区名字,补充道:“老城区那边,路比较窄,不好开。”
“我知道那里,”江望点头,“有很多老洋房,你母亲家在那儿?”
“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鹿聆看向窗外,“后来出国,母亲一个人住,现在回来了也好照顾她。”
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车内电台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与雨声交织成一种暧昧的氛围。
“为什么当初一定要去法国?”这个问题萦绕在江望心头三年,终于问出口。
鹿聆沉默良久,才缓缓回答:“那时我觉得自己在你身边太小了,小到失去自我。我需要证明自己可以不依赖任何人生存。”她苦笑,“很幼稚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想法?”
“因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鹿聆轻声说,“只是有种迫切感,觉得再不走就永远走不了了。”
江望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然后呢?证明了自己吗?”
“证明了,也付出了代价。”鹿聆的语气带着江望不熟悉的沧桑,“在法国的日子并不容易,语言障碍,文化差异,孤独感......但确实让我成长了。”
车在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一栋有些年岁的洋房前。雨已经小了些,但鹿聆似乎没有立即下车的意思。
“那个法国男友呢?”江望望着前方被雨水打湿的挡风玻璃,状似不经意地问。
鹿聆惊讶地转头看他:“什么法国男友?”
“听说你交了法国男朋友。”
鹿聆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你说马修?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因为签证问题暂时借住在我们公寓。”她摇摇头,“谣言真是可怕。”
江望感到心中某个紧绷了三年的结忽然松开了,但下一秒又为这莫名的释然而自责。
“我该走了,”鹿聆解开安全带,“谢谢你的便车。”
她推开车门,却又回头:“江望,那句话我一直后悔。”
“什么话?”
“酒杯太浅,敬不了来日方长,”她轻声说,“我当时想表达的是,我们的感情太年轻,承载不了那么沉重的未来。但我表达错了。”
江望注视着她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脸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晚安,江望。”鹿聆转身走进老洋房的门廊。
江望看着她进门,楼上一扇窗户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才驱车离开。那一夜,他失眠了。
接下来几周,江望的生活回归常态——加班,应酬,周末回家吃饭,应付母亲安排的相亲。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周五晚上不再去“长夜”酒吧,而是独自在家喝酒。
十一月中旬,他接到一个酒店设计项目,业主方要求内部装饰要有艺术感。团队讨论时,有人提议找外部设计师合作。
“我知道一个很棒的设计师,”江望脱口而出,“在法国有工作经验,风格独特。”
拿到项目后,他借口考察场地,去了鹿聆母亲住的那片老城区。深秋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金黄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在一家小咖啡馆意外看到了鹿聆——她坐在窗边,面前摊着素描本和笔记本电脑,正专注地工作。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江望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鹿聆抬头,眼中闪过惊讶:“江望?你怎么会来这里?”
“附近有个项目,”他实话实说,“需要找个地方看图纸,没想到遇到你。”
鹿聆合上笔记本:“坐吧,我正好要休息一下。”
江望点了一杯美式,在她对面坐下:“工作顺利吗?”
“还不错,是一个品牌的全系列包装设计,”鹿聆微笑,“比预想的要顺利。”
他们聊了一会儿工作,气氛出乎意料地轻松自然。三年前的默契似乎还在,对于设计和美的理解依然相通。
“其实,”江望犹豫了一下,“我手头有个酒店项目,需要室内装饰设计,你有兴趣吗?”
鹿聆明显惊讶:“酒店设计?我没做过那么大的项目。”
“但你有艺术背景,对色彩和空间的感知很敏锐,”江望真诚地说,“团队需要新鲜视角。”
鹿聆沉思片刻:“我可以试试看。”
那天之后,他们因项目开始频繁见面。鹿聆的设计方案出乎意料地出色,将当地文化元素与现代设计完美融合,获得了团队一致好评。
工作间隙,他们偶尔会聊起过去。一次加班晚,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对着设计图纸讨论到深夜,江望点了外卖,两人坐在落地窗前吃简单的晚餐。
“还记得我们大学时一起做的艺术馆项目吗?”鹿聆忽然问。
江望点头:“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
“也是第一次吵架,”鹿聆笑,“为了外墙材料的选择,争了整整一周。”
“最后你赢了,”江望回忆道,“用了那种会随光线变色的新型材料,效果确实很好。”
“因为你让步了,”鹿聆轻声说,“你总是这样,关键时刻会让步。”
江望注视着她:“不是所有时候。”
空气突然变得凝重,未尽之言悬在他们之间。鹿聆低头收拾餐盒:“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母亲还在家等。”
项目进行的两个月里,他们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每周二四一起工作,周五偶尔会“偶然”在同一家咖啡馆遇见。江望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见面,期待鹿聆带来的新想法和新视角。
十二月的一天,江望接到鹿聆电话,她的声音焦急无助:“江望,母亲突然昏迷,救护车刚走,你能......你能来医院吗?”
江望立即取消所有安排,驱车赶往医院。鹿聆独自坐在急诊室外,脸色苍白,手上还沾着颜料痕迹,显然是工作中匆忙赶来。
“怎么样了?”江望在她身边坐下。
“还不知道,”鹿聆的声音发抖,“医生还在检查。”
江望轻轻握住她的手:“会没事的。”
一小时后,医生出来告知情况稳定,是心脏病突发,需要住院观察。等鹿聆母亲安置好病房,已是深夜
“谢谢你,”鹿聆疲惫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
“随时可以找我,”江望说,“任何时候。”
接下来的两周,江望尽可能帮忙——接送鹿聆往返医院和工作地点,偶尔带饭,甚至帮忙处理了一些医疗账单。鹿聆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逐渐接受,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种日常关心中悄然变化。
圣诞前夜,江望提着外卖来到医院。鹿聆母亲已经好转许多,正睡着。他们悄悄走到病房外的休息区吃简单的晚餐。
“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了,”鹿聆说,“正好是圣诞节。”
“需要我来接吗?”
鹿婉摇头:“不用了,已经麻烦你太多。”
窗外飘起雪花,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医院走廊装饰着圣诞灯饰,节日的氛围冲淡了医院的冷清。
“三年前的圣诞,我们在哪里?”鹿聆忽然问。
江望回忆:“应该是在赶设计稿,叫了外卖,在工作室过的。”
“然后你送了我一条项链,”鹿聆微笑,“我一直留着。”
江望惊讶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早就扔了。”
“怎么可能,”鹿聆轻声说,“那是我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饭后,鹿聆送江望到电梯口。平安夜的医院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圣诞歌声。
“圣诞快乐,江望。”鹿聆站在电梯前说。
电梯门打开,江望却没有进去。他转身面对鹿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刚才说,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鹿聆点头,眼中有些困惑。
“我希望以后你有需要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江望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只是因为紧急情况,而是任何时候——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需要分享的时候,需要陪伴的时候。”
鹿聆的眼中泛起泪光:“江望...”
“三年前我们太年轻,不懂得如何平衡爱情与自我,”江望继续说,“但现在我知道了,爱情不是谁吞噬谁,而是两个独立的人选择并肩前行。”
电梯门因长时间未使用而自动关闭,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知道来日方长,酒杯太浅,”江望轻声说,“但我们可以换个更深的杯子,慢慢斟满。”
鹿聆的泪水终于落下,但她却在微笑:“这是你说过最浪漫的话。”
“所以,”江望为她拭去眼泪,“你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吗?”
鹿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上前一步,轻轻吻上他的唇。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味和三年分离的苦涩,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甜蜜。
“我从来没有停止爱你,”她在他的唇边低语,“只是花了三年时间,才学会如何更好地爱你。”
窗外,雪花静静飘落,覆盖了城市的喧嚣。平安夜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宣告着新生与希望。
江望握住鹿聆的手,十指相扣:“这次我们慢慢来,敬我们的来日方长。”
鹿聆微笑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和幸福的光芒。
“好,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