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鉴赏辞典》123上海辞书出版社

490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

杨牧

———写给我的第二故乡准噶尔

我常想,多难的人生应当有张巨伞,

这张巨伞应该是一片辽阔的蓝天;

我常想,郑重的生命应当有只托盘,

这只托盘应该是一片坚实的地面;

我常想,灵魂的宫殿应当有个窗口,

这个窗口应该是一双明哲的锐眼;

我常想,生命的航船应当有条长纤,

这条长纤,应该是辽远的地平线……

我得到了。从我亲爱的准噶尔;

从我的向往,从我的思念。

从那一条闪烁迷离的虚线之中,

从这一片沧桑变幻的天地之间。

云朵和牧歌,总是我不肯抛弃的乘骑,

车辙与大道,总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

即使天边浅露的雪峰,也像白帆,

让我想到茫茫大海最远的边缘!

我博大广袤的准噶尔呵,

你给了我多少恢弘的画展!

黄沙,黄尘,黄风,黄雾……

曾经是这个风沙王国威虐的“皇冠”!

当第一顶帐篷搭进这历史废墟的时候,

我见到过。并为发黄的白骨心寒。

那时的天地像只猛兽大张的巨口,

———地平线,千百年来的死亡线……

黑沙。黑尘。黑风。黑雾。

也曾在这片处女地上肆无忌惮。

我见到过。见到过那个疯狂的年月;

见到过恐怖,见到过劫难。

当罪恶与冤孽蒲公英似地乘风撒播,

我也曾为大漠的晨昏感到迷乱。

我记得那时天地间像座血腥的牢狱,

———地平线,冷得发青的一条锁链……

但这一切都没有扼死准噶尔。

真的,没有。你看那炊烟。

你看那条田,看那条田娇嫩的葱翠;

你看那湖水,看那湖水深沉的湛蓝。

自然的风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

人为的风暴也没有战胜绿色的必然。

而地平线呵,复又闪动少女的青睐

,———深情眷恋着时代的变迁!

这里变了。真的,变了。

你看那苗圃。你看那果园。

你看那林带,从那浓淡交融的纵深;

你看那长渠,向那美学透视的焦点。

也许正是经历了历史狭窄的胡同,

人们才更爱直率和平坦;

人们才发现天地豁开了理想的门扉,

———地平线,好一道诱人拥抱的光环!……

荒野的路呵,曾经夺走我太多的年华,

我庆幸:也终于夺走了我的闭塞和浅见;

大漠的风呵,曾经吞噬我太多的美好,

我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怨。

于是我爱上了开放和坦荡,

于是我爱上了通达和深远;

于是我更爱准噶尔人的发达的胸肌,

———每一团肌肉都是一座隆起的峰峦!

准噶尔人呵,失去的恐怕比别人更多,

因为他偏僻;但也失去了华贵的缱绻。

准噶尔人呵,得到的恐怕比别人更少,

因为他边远;但却得到了难得的辽远。

于是我赞美粗犷和爽快,

于是我敬重豪放与乐观;

于是我不信看不到辽远能“看透”一切,

———因为我愿将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

说什么“明天太虚”呢!看不到的未必虚幻。

道什么“人生如梦”呢!梦想也常常是理想的先遣。

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真的,太多!)

从太空望下———还不是一个旋转的椭圆?

而地球对人们是公道的,

每一个生命都给予一条地平线;

只要你走着,结结实实地向前走着,

未来的天地———不是:无缘;而是:无限!

呵,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辽阔!

呵,不到边塞,不觉天地之悠远!

准噶尔呵,感谢你哺育了我的视力———

即使今后走遍天南地北的幽谷,

我也能看到暮云的尸布、朝晖的霞冠;

———日落和日出都在迷人的地平线上,

———死亡与新生,都是信念。

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

1980年于准噶尔选自《上海文学》1981年第3期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