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
杨牧
———写给我的第二故乡准噶尔
我常想,多难的人生应当有张巨伞,
这张巨伞应该是一片辽阔的蓝天;
我常想,郑重的生命应当有只托盘,
这只托盘应该是一片坚实的地面;
我常想,灵魂的宫殿应当有个窗口,
这个窗口应该是一双明哲的锐眼;
我常想,生命的航船应当有条长纤,
这条长纤,应该是辽远的地平线……
我得到了。从我亲爱的准噶尔;
从我的向往,从我的思念。
从那一条闪烁迷离的虚线之中,
从这一片沧桑变幻的天地之间。
云朵和牧歌,总是我不肯抛弃的乘骑,
车辙与大道,总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
即使天边浅露的雪峰,也像白帆,
让我想到茫茫大海最远的边缘!
我博大广袤的准噶尔呵,
你给了我多少恢弘的画展!
黄沙,黄尘,黄风,黄雾……
曾经是这个风沙王国威虐的“皇冠”!
当第一顶帐篷搭进这历史废墟的时候,
我见到过。并为发黄的白骨心寒。
那时的天地像只猛兽大张的巨口,
———地平线,千百年来的死亡线……
黑沙。黑尘。黑风。黑雾。
也曾在这片处女地上肆无忌惮。
我见到过。见到过那个疯狂的年月;
见到过恐怖,见到过劫难。
当罪恶与冤孽蒲公英似地乘风撒播,
我也曾为大漠的晨昏感到迷乱。
我记得那时天地间像座血腥的牢狱,
———地平线,冷得发青的一条锁链……
但这一切都没有扼死准噶尔。
真的,没有。你看那炊烟。
你看那条田,看那条田娇嫩的葱翠;
你看那湖水,看那湖水深沉的湛蓝。
自然的风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
人为的风暴也没有战胜绿色的必然。
而地平线呵,复又闪动少女的青睐
,———深情眷恋着时代的变迁!
这里变了。真的,变了。
你看那苗圃。你看那果园。
你看那林带,从那浓淡交融的纵深;
你看那长渠,向那美学透视的焦点。
也许正是经历了历史狭窄的胡同,
人们才更爱直率和平坦;
人们才发现天地豁开了理想的门扉,
———地平线,好一道诱人拥抱的光环!……
荒野的路呵,曾经夺走我太多的年华,
我庆幸:也终于夺走了我的闭塞和浅见;
大漠的风呵,曾经吞噬我太多的美好,
我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怨。
于是我爱上了开放和坦荡,
于是我爱上了通达和深远;
于是我更爱准噶尔人的发达的胸肌,
———每一团肌肉都是一座隆起的峰峦!
准噶尔人呵,失去的恐怕比别人更多,
因为他偏僻;但也失去了华贵的缱绻。
准噶尔人呵,得到的恐怕比别人更少,
因为他边远;但却得到了难得的辽远。
于是我赞美粗犷和爽快,
于是我敬重豪放与乐观;
于是我不信看不到辽远能“看透”一切,
———因为我愿将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
说什么“明天太虚”呢!看不到的未必虚幻。
道什么“人生如梦”呢!梦想也常常是理想的先遣。
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真的,太多!)
从太空望下———还不是一个旋转的椭圆?
而地球对人们是公道的,
每一个生命都给予一条地平线;
只要你走着,结结实实地向前走着,
未来的天地———不是:无缘;而是:无限!
呵,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辽阔!
呵,不到边塞,不觉天地之悠远!
准噶尔呵,感谢你哺育了我的视力———
即使今后走遍天南地北的幽谷,
我也能看到暮云的尸布、朝晖的霞冠;
———日落和日出都在迷人的地平线上,
———死亡与新生,都是信念。
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
1980年于准噶尔选自《上海文学》198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