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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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一岁。

这一回头已经隔着34年。

第一次出远门,之前最远到过的地方是北屯,离家18公里。

坐了三天的汽车,到乌鲁木齐,应该是六七百公里,又坐了四天的绿皮火车的硬座,到长沙,接近四千公里。

蜡黄着着一张小脸,体重刚过三十公斤,我招架不了这样疲惫的旅行,一周多因为晕车水米难进。火车到武汉母亲就想下车,周围的人劝着才坚持到了长沙。

旅店里躺了三天,房子还在摇晃。

再启程,用将近一天到郴州、到七里山。父亲出生的地方。

父亲是家中的老小,十七岁就离开了湖南。他很少谈过去,谈早逝的父母,谈曾经饥饿给一个农民家庭带来的灾难。

七里镇的青石板路在冬季连绵的阴雨中泛着微光,总觉得冷,终日坐在明明暗暗的炭火盆边,搪瓷缸中熬着的茶水散发着中药一样的苦味。几个伯伯和父亲聊些什么全没在意。

直到有一天,哭声乍起,常文哥抱着一个骨灰匣进了门。他把姑父从广西柳州接了回来。

骨灰盒放入棺木中,一锤一锤的声音和着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号。

当时我还不知道,之后将和这个悲伤的女人相处很长时间。

又是雨,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朝车站走去,我已经有了一把不能折叠的花伞,撑着去送他们。我被留下的理由是,湖南教育质量好,也经不住返疆的长途跋涉了,长大些再说吧。

好像有一种新的生活即将打开,有些期待,又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生命中被抽离,空空地淡淡地难过。

母亲在和我身处两地的日子,经常掉眼泪,说最后她回头,看到小小的女儿压低了雨伞,遮住了脸。

我住在姑姑家,美香大我一两岁,我从早到晚跟着她,常文在他的世界里,姑姑沉默着每天忙个不停。

春天到来的时候,外婆永远地离开了。

母亲过了一段时间才告诉我,寄给我用来治疗水土不服的药品里有一块孝布。

外婆是家里唯一看到孙儿们出生成长的老人,温和寡言,好像永远都安静地守在家中。

母亲希望我能考上市一中,给我写信,给大伯家的毛青哥写信,给我的班主任谢相兵写信,持续坚定地从几千公里外传递过来她的力量。姑姑不以为然,哪里那么好考,镇上一年都考不了一两个。

炎夏永昼。

小学毕业的假期里,我坐在大门边的条凳上,看赶集的人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来来往往。

谢相兵戴着草帽经过,看到我,匆匆说一句,你考上一中了。

我考上一中了,我进屋告诉姑姑。

姑姑正在灶台上洗锅,楞了一下,竹刷继续旋转,口里喃喃道:考上就好,考上就好。

下午,姑姑拿出母亲寄给她的生活费全部交给常文哥,让带我去买块好表。

那大概是供销社最贵的一块女表了,日期上还有个小小的放大镜,表链去掉了很长一段才戴上小学毕业生细细的手腕。

这块海鸥表我一直戴到参加工作。

初一结束的暑假,母亲接我回新疆。要离开的那一天,我坐在行李包上,肚子疼了起来。

姑姑拿了一件我的花衬衫包着“化”来的一把米让我睡在身下,还是不行。

转到三都一所职工医院,阑尾炎。

母亲没有方向感,找邮局往新疆拍电报,在城里迷了路。一群医生围着我会诊完,说必须马上手术,大人呢?

没有独自出过远门的母亲,听医生说女儿性命攸关,心神大乱。

姑姑不识字,第二天一个人从七里镇赶了来,我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找到我的病床边。

那时候懵懂未开,被动地面对这一切,甚至没有好好看看她们的脸。

这一次告别有些曲折,带着身体上第一道伤口回到新疆。

十年后,又回了一次湖南。

还是不习惯南方的暑热,满头大汗,姑姑笑眯眯地倚在旁边的柜台上在我身后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她的一只眼睛患了白内障,眼神有些远。

这似乎是留在记忆里姑姑最后的一个画面。

我大学毕业,从新疆到甘肃,结婚生子地走着,又十几年过去了。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姑姑走了。

姑姑的儿女都懂事孝顺,她最后放不下心的是三伯的儿子,结了婚又离了,混乱地领着一个孩子。那年在湖南,就见她时不时地跑去照顾那父子俩。

姑姑最后的时光忍受着剧痛,不肯去医院,也不跟任何人诉说。

我躺在黑暗中流泪,笑笑轻轻地过来依偎在身旁,小小的胳膊楼了过来。

2014年的暑假,我和笑笑去了云南。

去普者黑的路上,我们在弥勒去泡温泉。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查出了肺癌,晚期。

那水汽氤氲中真适合哭泣啊。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如何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

我知道。

但是关于和母亲的分离永远都无法做好准备。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一直持续到次年的4月27日。

倒计时的那个清明节,全家人陪母亲去了一趟北屯,平顶山上看了外婆,又去了187团,去了哈巴河,曾经的家和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哈巴河真美啊,世外的干净和安静。

母亲已经力不能支,在额尔齐斯河拐弯处一个搁浅的小船上,坐着照相,很可爱很安慰地冲着我们笑。

母亲一点一点走向死亡,唯一的行囊是越来越巨大的疼痛。

我眼睁睁看着她,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我最爱的人,陷入了疼痛的沼泽,无边的黑暗的沼泽。

我想把她抱在怀里,我想传递给她温暖和生命力,我想当她的妈妈,我还想牵着她去台湾,她那么爱看《海峡两岸》。

我无法撒手,我读的书我四十多年关于生命的思考全都无用,帮不了她也帮不了自己。

能够安抚我的只有永恒的时间对生命的剥离。

不断硌痛我的是那些还没有走失的记忆。

如果能再回到十一岁的那个冬天,母亲回头的瞬间,我会把伞收了,给她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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