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玉从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梁生。
裘玉才从破旧的小尾楼提着垃圾出门。转个弯,把垃圾丢进灰色的垃圾桶里,甩甩手,便把左手提着的棉布编织袋甩到右肩上去。她总是习惯背在右边,刚好卡在西装海绵垫与脖子的那段肩膀。厚重的《中国文学史》常年将肩膀挤压出沟壑。她走到楼梯口,推出一辆男士二八自行车,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在地面上划拉乐两下,整个人纵身一跃,便坐在了自行车座上,一路上叮铃叮铃。
夏天的早晨总是弥漫着一股树叶生长的蓬勃味道,浑身透着清新自然的气息,清凉的风吹在裘玉的脸上。车轮滚滚,在光影层叠的小道上,很快,拐一个弯,径直上前五百里,就到了一所高校。这个时候,不少的手里捧着课本的学生匆匆走来走去,一路上不停有学生和她打着招呼,裘玉点点头,一脸愉悦。绕过他们,将自行车放在教学楼前。已经对这一切司空见惯,还是很享受。
裘玉总是提早去到教室里,先将包放椅子上,拿上一截白色的铅笔头,娟秀地在黑板上板着上课的大标题,拿出包里的保温瓶,放在右上角,再拿出一个小手绢,擦一下桌子,摆上教案,课本,翻开,密密麻麻的字迹。一切准备就绪,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教案。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学生,黑压压坐满了人。裘玉等着上课铃声的响起,那是她上课的命令。她看了一会手表,还差几分钟。她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几个学生正在往这跑着。最后一个孩子刚踏过门,猝不及防的铃声响起。
裘玉等着他们找到座位坐下,脸上一脸慈爱。底下传来低声咯咯的声音,很多孩子的脸上笑嘻嘻的,露出牙齿来。“好啦,下次不允许再闹哄哄跑进来了,都是大学生了,要注意一下时间。不多说,翻开课本来,今天我们讲《论语》。”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显得教室亮堂。裘玉干瘦,注重保养,嘴角和眼角也不免然有些皱纹,还是很白净。行为举止彬彬有礼,对人和蔼可亲,莫名有一种吸引,全校师生都很喜欢她。身边也不乏一些追求者,文学院的那个主任就很喜欢她,时常裸着光秃秃的头堆笑在裘玉的身边,裘玉不说话。
裘玉刚刚从这所学校毕业,那个时候,还是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从小到大,只有娘在乡下陪着她长大。裘玉秀气,眼睛大大的,充满灵气,念书也厉害,靠着自己的聪颖和努力考上了大学,来到了这里念书。裘玉那个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留在学校当一名老师。她娘从来不会担心她,只是在选择配偶这一个方面,却迟迟让这老娘伤透了心。
她娘身体不好,爹早逝,常年的劳累使这个不到六十岁的女人疲惫不堪,时常咳嗽,有时候还带着血丝,总是喘不上气,中药的味道充满了这个小院。刚毕业时,娘时常张罗着对象,相亲的道路上,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也不知怎么就有这么大劲。裘玉不愿意嫁人,也没有明着说,只是每一次见完面之后都以不适合为理由搪塞着。时间越拖越久,到最后,都三十岁了,还是没有结婚。
她的最后一次相亲,是市里的一个卖猪肉的老三。老三长的肥头大耳的,肚子上油腻腻的一层肥肉,像个西瓜一样圆。裘玉哪看的上这天天嘴里卖着肉的生意人,还没见面,就给打发了。那小伙子倒是不慌不忙,时常来到乡下,去到那个孤独的老婆子家里,擦桌子,洗碗,挑水,烧菜,逗得老婆子开心极了。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老婆子再也坐不住了,从案头上扯上几件衣服,坐着老三的小三轮,去到了城里。老三倒也是一个明白人,送到裘玉的家门口,看上一眼心上人,连口水都没来的急喝,摆摆手,走了。
这老娘一看见裘玉,一脸严肃。她说,“玉儿,事情都过去差不多十年了,也该死心了,要不,咱们就嫁了吧。”裘玉开始还回两句,慢慢的,开始招架无力,心里也委屈,眼眶红红的,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房子里面传出几声咳嗽的声音来,喘息,无力。裘玉跑着过去,倒了杯水。“娘,慢点,别急,喝口水。”“我这病,越来越严重了。最近常常咳出血来,怎么也止不住……”还没说完,又响起一阵咳嗽。
裘玉心疼的不行,眼泪直刷刷地掉,老娘的脸晦暗无光,眼神也极其空洞。
“老三啊,人好。和蔼,对我好。会做事,家里还有一个店面,虽说没念过书,但是一个明事理的主。”
稍微好点了,她又接着说,“咱啊,别想啦。人家指不定过得比咱好呢。那个时候就看着那小伙子挺好的,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玉儿,这不怪你啊。”裘玉看着自己的老娘,心里却想的是别的人,人啊,总会陷在回忆里面出不来。深深的,像藤蔓一样缠在手上,已经缠进肉里,血肉模糊。裘玉总会想起那些明媚的时光,心里还是一阵一阵止不住的疼。
婚事定在了九月初七。老三开着三轮,穿着大红的镶金边的短衫,腆着大大的肚子。裘玉涂上脂粉,更显的气质。就这样,老三靠着几只猪和一个店面将这个三十岁的女人抱回了家。
当天晚上,裘玉像死灰一样躺在床上,两眼空洞,任由像一头猪一样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上咬噬,红色的枕头上面,湿湿嗒嗒的一片。老三亲昵着,说着情话。裘玉配合着,却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老三也老实,知道自己捡了一个大漏子,倒也不生气。忙活完了,一头倒,打着呼噜。裘玉就这样睁大着双眼,到了后半夜。后面,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该是怎样还是怎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能够反抗的了。
两个人婚后风平浪静,肚子也不见动静,这可急坏了两边的父母。两个老婆子四处求医,一会是西村的瞎子老中医,一会是城里的名医。折腾了好几年,还是依旧不见动静。倒是裘玉,原本红润的脸颊熬成了黄黄瘦瘦,每次闻到熬煮的中药,就抑制不住干呕起来。后来,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家里死气沉沉。连好脾气的老三也时常阴沉着脸。裘玉也不愿呆在这个家里,时常是待在学校的宿舍里面,一周也不着一次家。等到放假的时候,就回去老婆子那躲着。
老婆子也是没有办法,心疼,裘玉在别人家里看别人脸上,愧疚,也就任由着她了。只是,离婚这件事情,想都别想,再怎样,离了婚的女人传出去是有多难听。
裘玉三十五岁那一年,老婆子就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喝口水都难受。时常半夜喘不过气来,做起来,才好了点。老三整整照顾了一个月,到后面,店面都关了,和老婆子住在一起。还是一个好人。等到放假了,裘玉才匆匆赶往乡下去,老三这才脱了身。
老婆子躺在床上,嘴里还不停地在裘玉耳边唠叨。“玉儿啊,你们俩没有孩子,可是这个老三,确实心眼好,有时候受了气,也别老是板着个脸,多沟通感情才好嘛。早知道……”
“娘,没事,不怪你。”
裘玉照顾她娘,一丝不苟。天寒地冻,时常在床边烧个火炉,咕噜咕噜熬着中药,温暖的火焰还是没能够保存住老婆子手心的温度。在一个飘雪的晚上,老婆子悄无声息,再也听不见她的咳嗽的声音。还是没能够熬过这个冬天。
裘玉身心疲惫。
这是之后,昏昏沉沉了一段日子,等到了开学,接触到活蹦乱跳的学生,心里才好受一点。不过老三依旧是心中的一块石头,压的她喘不上气。
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和老三说上心里话。她说,“咱啥时候去一趟民政局吧。”
他明知故问,“干啥?”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夜幕慢慢降临,黑色像一个野兽一样包裹着这个店铺。四处散发着猪肉和猪血的混杂味道。从店铺穿过去,再进一个门,就是他们的小屋。冷寂。像冬天一样。
屋里亮起昏黄不定的灯光。“去!”
老三满脸忧愁,走到裘玉的面前。“玉啊,我也对你不薄,是,我是总是数落你,可是……唉,咋就落下了这个下场?咱在一起已经五年了啊,有啥不行的,非要走到这个地步……”
裘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个差不多两百斤的男人呜咽着,充满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一早,裘玉就起床收拾着行李。不多,大部分衣裳早就拿到学校的宿舍里面去了,只是随便捡捡些零碎的东西。东看西拿,倒也装满了两个箱子。她留下了一笔钱,厚厚的整整有一千块,存了好几个月。她偷偷地放在枕头底下,知道老三不会收,这也是亏他这几年来照顾的心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