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渡
一
父亲被大水冲走的时候阿青七岁,尸体在水里沉了两天一夜,按照习俗是不能进家门的,灵魂在外面飘荡,进不了祠堂。
幺叔叫了一伙人将父亲抬到家门口。母亲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把父亲拖进堂,幺叔坳不过,只能说“大哥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进不了家门的。您别激动,阿青还小着,以后的路还很长。”一拉一扯间从话里听出端倪,母亲一路疯跑到河岸,抱着一块石头沉了河。
阿青过来的时候,河岸边空无一人,站在那被两岸层层包夹的河心船中,看着这江水冷清得她似乎都生出一种陌生来。重山层层叠,已过半,看那千山万壑似都铺天盖地而来。她不躲闪,眼睛睁大,活脱是巾帼不让须眉。不是没有过泪水,七岁的孩子改变不了一切,哭到撕心裂肺到山崩地裂。她爱过这里,最熟悉的地方,却硬生生冲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容她再多想——这深幽的水里眠着她父亲的魂灵。
撑船的是对岸的石老馆,比父亲稍大点,也是知道这事生怕她想不开去,一声声一句句的轻喊着。老馆有个儿子叫石头,年少能干,正当早慧的年纪,帮着老馆在船上做些杂事。
船上的营生按父亲说,算是半个手艺半个苦力,自古就是传男不传女。如今父母睡在水底幺叔倒是客气帮着打理,可毕竟女孩儿家顶不得半个男。
她挽起袖子,狠下一口气,就上了船。她决心要拉船,一辈子,不再留恋两岸,基于一种病态心理的症结,抑或是基于某种需求的填补。总之,这船被她撑得吱吱作响,水花汨汨的流过,来来回回荡起千层涟漪……
十七岁,阿青越发出落得温柔,清秀了。只是这黛眉间一颦一蹙,倒平添一份清落。这些年他跟着石头学船,船头舷后,岸上河心走了不计其数。也见过船上,岸边形形色色的人。
她有时候看着这河水发呆,想起父亲以及儿时的亲昵,桨声灯影里自失自迷,竟温柔的笑起来。十七岁了,除了深眠水底的父亲她几乎是没接触过男人,柔弱的眼神里满是期待,神秘的期待。
她看到了石头,石头摆船无意中看到了阿青,两人目光相聚各自羞了一阵,石头看开,问阿青以后的打算。阿青没想过以后,当时只想跟着石家父子学船,这一下过了快十年。快要入冬了,天凉了一大截,倒不像江南的天气了,沉不住气似的。
石老馆不大懂他们年轻人,要说他们俩家也算世交,从前也定过娃娃亲,托人在河两岸来往过许多次了。怎么感觉一点行动都没有呢?老馆自觉老了,体力上比不了年轻伙子,脑筋也没他们转得快。石头得其真传,再过得些日子,阿青过了门,磕了头,传个孙子。日后去见祖先好交代......
阿青能独自撑得好船,石头有意无意总想跟她一起,船上的空间不大的,一天到晚这么久,在船上是有过些碰撞,有意或无意
你希望这日子能有多久,这船能航多远?这些年阿青从未踏出过这方圆百里之地,他并不去想远方的,但那些事情总在她耳边......战争,饥荒,逃难。
船上感觉很慢,时间,节奏都慢。一天到头,望不到黑。风吹过,船吱咿~吱咿~的响了半天,岸边喧嚣远了,云是不动的,远山的轮廓隐约有些起伏。天是真凉下来了,她想起两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一本老旧诗集上看的。
石头在船头看见阿青了,她躺在船心随着水波流淌,她素面盖着块帕子,手在水中划拉。石头巴巴的叫着阿青,阿青应了一声,起身,帕子掉进了水里。石头吃了一惊,觉得这画面不亚于任何名家字画里的美人。只是这一字剑眉英气逼人,怜而生畏。老一辈人说她浓眉薄唇,那帕子就这么衬着这波影,远远的渡了过去……既不沉下去,也不会飘起。
石头和阿青商量着晚上去岸上街市看看的,阿青说太吵闹,又嫌走太远,石头觉得自己唐突,唐突是帕子。岸上,岸上也不是你所想,那些男人们吃饭喝酒到处消遣的地方……实在是无聊。
石头独自叫了一艘船,带蓬的,又给了些钱与船夫,船夫识趣,在岸上可以逛几圈。酒是有的,火炉上温着,阿青还没有来,两个小酒杯安然立着,良久…… 这江水两岸似乎变成了一个舞台,生旦净末丑诸角唱罢,于朦胧里见到一叶幽船:
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焙酒;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阿青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