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人们能够总是自己选择要怎样做,那就好了。可惜很多时候人总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完全不受自己的掌控,而且会偏到一个无法想象的方向去。可是当你跌入真正的谷底时,就距离向上的日子不远了。
兵团生活
语言变化
在新疆待的时间长了,渐渐褪去了塬上人家的特征,变成了地道的兵团人家。
饮食习惯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开始吃羊肉了,也能熟练的做新疆拌面和抓饭了。口音不知不觉也变了,乡音越来越淡,说起了兵团普通话。尤其是某些语气词简直就是正宗新疆兵团人家所特有的味道,比如“唔呦”两个字都要拖长音,类似于宝鸡话里的“nia nia”,就是对事情或者人感到吃惊的意思。
在学校里我们都是说普通话,但连队上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什么口音都有,最常听到的是河南话和四川话。也就是说连队上的人基本上都不是本地人,新疆兵团没有本地人,都有老家,老家都在内地。
“三角架”的少数民族
跟我们连队相邻的地方叫做“三角架”,不属于兵团,那里的住户有很多也是外地人。也有一部分少数民族,比如维族和哈族,只有他们算是本地人了吧。
他们都有羊圈,冬天我们会去买他们羊圈里的羊粪,然后装车拉到自己的条田里。他们热情好客,会做羊肉抓饭给我们吃,还会拿出自己打的馕和自制的奶茶来招待我们,民汉相处得很好,也都会互相尊重对方的风俗习惯。
记得当时有个维族男子特别爱喝酒,人称酒鬼。他们那里没有商店,所以经常来连队的商店买酒喝,有时还喝醉了倒在路边就睡着了。我们小孩子当时都有点怕他,怕他会不会发酒疯打人,结果一次也没有过,酒醒了或者被人叫醒了就回去了。他家还有两个孩子,摘棉花的时候会来挣点零花钱,他老婆看起来特别善良,酒鬼清醒的时候看起来人也不错。
连队商店的夫妻俩
说到连队的商店,我的记忆点好像复苏了。连队只有一个商店,是我们连队学校老师的家属经营着的,一个胖乎乎的精明女人,老家是石家庄的。
商店可以赊账,但是最后一算下来吃亏的准是你,因为她那里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我们为啥知道呢?是因为好几次我们买的麻绳都把份量算多了。我们家有杆称,母亲自己会称。一看份量不对,就去找她了,她还不信,装着糊涂非要来家里看一下,来了以后被母亲给怼得哑口无言。
几次下来母亲也知道她的人品了,每次都尽量当面结清。可是有时候真的手头紧没办法,就自己回来记个账,时间长了去结账的时候人家就又给算多了,习惯性的揩油。几个回合下来,她对于母亲这样的人还是多少有点忌惮,对于更多朴实的连队人,我们猜测她是毫不客气的。
她丈夫就是我们连队学校的老师,姓刘,东北大连人,眼睛不好,人特别善良特别好。他回内地探亲都能想着给我们带点礼物,还会提醒家长注意保护孩子的眼睛。他是我去团场的第一位老师,连队学校当时也没有几个学生,还分好几个年级,混合在一起上课,也真够难为他了。
学骑自行车
不过没多久连队学校就撤了,我们就去团部子校上学了,当时我该上五年级了。团部距离连队有七里路,这样就逼着我不得不学会骑车子了。
我自己推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二八飞鸽,出去自己学车。那车没铃没闸不说,轮胎上也没有瓦片,光溜溜的很精干。家门口刚好有个小坡,我就在那里溜,溜来溜去就会了。然后我就把车推回去放好,告诉母亲我已经会骑车子了。
母亲很惊奇,问我怎么会的,我说就那样会了呀。我是自己学会的,没有人教我,也不用谁扶着骑,我自己就会了。
头羊和羊群
母亲也没有太多时间理会我,因为当时我家养了一群羊,每天都要出去放羊,还要做农活。我们还指望着冬天母羊能多下点小羊仔,好让羊群数目翻倍呢。
我们家那群羊,有一只头羊可厉害了,脾气不好,只要稍有不顺心就发飙用羊角顶人,我最怕它了。我观察过它的眼神,是那种有点阴郁又有点不屑的样子,它是一只留在我记忆里的有个性的头羊。
母亲领着它们出去的时候,会吹口哨来控制它们,头羊通常会竖起耳朵听,好像它真的能听懂母亲的口哨是什么意思似的。母亲也会赶着它们去林带里吃落在地上的沙枣,吃沙枣可以治疗羊们拉肚子,人也可以吃树上的沙枣治疗拉肚子。
冬天的时候我也帮忙放过几回羊,在林带里转悠,看羊群在空旷的条田里撒欢儿。我死死的盯着头羊的一举一动,生怕它会发怒,也害怕我自己管不住羊群。因为万一羊羔跌到大排渠里就麻烦了,那可都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羊羔仔呢。
羊群冬天生仔,羊圈里要生炉子才行,即便如此,我们家的羊娃子成活率也很低。母亲每天都操心着母羊和羊娃子,不仅在羊圈里生了炉子,晚上甚至就待在羊圈里不睡觉看着母羊,帮助它们生仔。但是那阵子每天都有噩耗,有的羊娃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暖和过来了,但有的不知道为啥就死了。
我们想要通过养羊来发家致富的梦想始终没有实现,还因为养羊与邻居结下了梁子。一排房子的两头的人家都对我们很不满意,于是我们只好自己开了后面的院子,不从前面走。就这样,人家还是不高兴,嫌弃羊的味道大,总是骂骂咧咧的。
这里面因为养羊的原因只占三成,在农村谁家不养家禽家畜啊,最大的原因还是由于继父为人不行,家里不和,别人就会轻视,无限放大那一点摩擦,升级为矛盾,让你过得很难受。
我们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掉进了被人歧视的坑里的,因为我们本身来自内地,自带的气质就惹人注目,可是我们却摊上了那样一个懒惰的继父,所以就更引人注意了,只是那种注意是不怀好意的了。
兵团生活交响曲
大条田才是团场特色
因为地理环境的不同,劳作方式也不同。塬上都是小块责任田,单一种植,靠天吃饭,人没有那么劳累。兵团是大块条田,非单一种植,渠道灌溉,劳动量很大。所以塬上人家的小农经济意识被完全刷新,必须要适应这种广大田地里的耕耘方式。
因为兵团条田里收获的棉花都是统一团场收购的,结算方式也是年终统一结算。所以个人手里一年到头是见不到钱的,还得备点钱雇人干活,因为有很多活儿需要赶时间,光靠自己根本来不及。
每年结算的时候都快到春节了,可也不是每年辛苦都能有等额回报,多数时候扣除各种费用就所剩无几了。不知道那些年怎么回事,可能是我们运气不好吧,棉花收购价格很低,经济作物也价格不稳定,只有副业收入能作为生活的基本保障了。
摘棉花
摘棉花的工作每年都是重头戏,每年秋季开学正逢棉花进入采摘季,所以通常都是开学几天就直接放假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农忙假。
家里有地的直接回家去帮忙,没有地的就统一分配到各个连队去参加采摘工作。学校给每个孩子分配了日工作量,一般都能达到,达不到的自掏腰包补上。
即使全员都下地采摘,劳动力依然还是不够的,因为秋季是风季,棉花一开就得及时采摘,不然一场八九级狂风,一夜之间就会全部落于地上,那样再想拾起来就难了,而且棉花等级就会降低了,不太值钱了。所以为了把辛苦一年的收成全部抢回家,必须雇人。
没有人怎么办呢?兵团组织人从内地招收短期拾花工,管吃住,每公斤几毛钱工费。那段时间真热闹,满地雪白的棉花竞相开放,天南海北的人们操着各自的方言比赛谁摘得快摘得多,欢声笑语传到了相邻的条田里。午餐都是送到地头的,因为劳动量很大,所以饿得很快,不到中午就开始惦记什么时候送饭来了。
那个时候通常都赶上了中秋节,所以也会带块月饼作为加餐。为了抢收,节日自然就是在地里过了。其实也没有特别过节,可能就是菜里加几块肉,或者把馒头换成油饼之类的吧。这还要主人家有心才行,若是赶上那做饭水平差的人家,只能是填饱肚子也就罢了。因为真的很饿所以无论好不好吃都已经不重要了,退而求其次能吃饱就行了。
可那时候早上起得早也顾不上吃早饭,晚上又是天黑才回去,又累又乏,所以多半也就是凑合吃点就睡了。这样的一段时间,一切为了棉花,人们对待自己可真的顾不上了。所有人都是披星戴月,谁也不会落下,除了那走不了路的老人和孩子。
那个时候沙枣可熟了,是那种黑的滴蜜的小沙枣,而且地里的甜瓜梨瓜可还没完全过季呢。
摘棉花过程中的小惊喜就是在地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突然发现了一个熟透了的甜瓜或者梨瓜,偶尔还会有晚熟的西瓜。两个小伙伴蹲下来大吃一顿,别人压根不会知道。因为棉花一般都是一米多高,一蹲下就完美隐身了。
沙枣自不必说了,摘累了就悄悄跑到林带里,专拣那沙枣结得最繁最甜的树爬上去,撇断几根小树枝扔下来,然后和小伙伴坐在树荫里吃一阵,既休息了也满足了口腹之欲。
摘棉花的工作是非常单调的,辛苦极了。一整天都弯着腰,腰里还要坠着大约四五公斤重的棉花肚兜。两只手都会被棉壳戳烂,划满了口子,旧伤痕还在新的伤口就又产生了。因为要求速度啊,不是慢慢的一朵一朵摘,而是两只手同时从棉花树上往下摘,边摘边往兜里放边往前走,所以手很难不被戳烂。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腰疼得要命,连走路都觉得吃力。但是不知为什么,过一周后腰就渐渐不疼了,可能是麻木了或者适应了?反正就能够忍受了。
那时候有的人为了多一点份量还会摘些棉桃放进布袋子里,更有甚者把石头也藏进去充份量,总之洋相很多。主人家都是农活高手,一袋棉花多重跟你压的瓷不瓷有关,人家一掂就知道份量了。如果明显偏重的话就会被发现,翻出来那些不该有的东西,真的好糗啊!不过这种人还是特别少的,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做人的。
我那时候最厉害的一天可以摘一百公斤嘞,满满的瓷瓷的两大口袋,是在别人家地里摘的,头茬棉花重好上手,一公斤三毛钱工费,我那天赚了三十块钱。
棉花都是一茬一茬开放的,也有自己家摘完了一茬钻空子给别人家干几天的情况,反正农忙季节是不可能闲着一天的,摘完了这家摘那家,各个条田里的棉花开得此起彼伏,人们也都是忙得不亦乐乎。
说到摘棉花,我的眼前立刻会浮现出一眼望不到边的棉花地,满眼的雪白,条田里均匀的撒满了弯着腰摘棉花的人。每个人都戴着白帽子,脸晒得又红又黑,有的还璁了……
棉花地里有欢笑也有泪水,有苦也有乐,但是棉花抓在手里的感觉真的很难忘怀。棉花的美很朴实,那些种棉花摘棉花的日子清贫而又艰辛,但是却使人磨练出了钢铁一般的意志。
艰难的抉择
毫无疑问,母亲是为了抚养我们才痛下决心远赴新疆的,也是为了我们才痛定思痛留在新疆的。即便遇人不淑也还是要活下去,并且活成个人样来给那些对着我们扔过石头的人看,那才是最好的反击。
母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女人,非常有个性,她不爱求人,凡事都喜欢自己扛着。我也亲眼目睹了那些年里母亲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难,或者说那些苦难也一并加在了我的心里,让我因为自己的敏感早熟而深陷痛苦和绝望里不能自拔。
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为母亲分忧解难,虽然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所以有时会自责,有时会厌世,有时则充满了斗志,仿佛明天我就会把真正的希望带给母亲,带给这像蒲公英一般的塬上人家,在那个谁也不会关注的遥远的兵团。
我的首次高考在没开始前就已经失败了,不是我没考,而是我知道我考不考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那时开始上大学需要自费了,而我们是绝没有能力承担的。不过我还是考了,就像完成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团场子校的高三人数少的可怜,有的去外地借读了,有的提前离开了,剩下的几个人整天在题海里打转。闭塞的地方自然是落后的,信息不畅。我们的复习和准备谁知道偏成了啥样呢,反正考得结果并不理想,改变命运的第一次机会就这样匆匆流逝了。
我回到故乡,原本希望叔叔可以帮助我逃脱兵团的苦闷生活,结果他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也许当时的情况就是大家都自顾不暇,也没有余力去为谁再耗费精力。那时候的世界究竟怎么样了,我可并不知道,但是我的世界从来都没有晴过。
当时是香港回归年,二十世纪末初叶,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世界其实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们身在团场几乎与世隔绝,世界的变化仿佛与我们无关。
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回到新疆,和母亲弟弟在一起,我也没有什么计划,可能也是因为在故乡待不下去吧。我和奶奶住在塬上,我正年少,小脚奶奶年迈,我们俩也没有太多沟通的话题,而且我的普通话她听不懂,我又不会说方言了。
回到新疆,弟弟去上技校了,学厨师。母亲一个人在家打零工赚钱。为什么不承包土地了呢?因为那时开始,承包土地也要交一大笔押金,而且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个人也确实很难扛住那么大的工作量了。
我们面临一次艰难的抉择,生活如此困顿,到底又该何去何从?
后来,我与母亲商量好去团部做点小生意。具体也就是蒸凉皮做凉面,用车子推出去做流动摊贩。说做就做,我们立刻去团部找合适的房子,后来还真找到了一家带院子的,租了其中一个套间,外面搭锅灶里面住人,只不过里间是不采光,反正白天也不在里面待无所谓了。
我早已不是那个想要通过苦读来改变命运的小女孩了,我必须要学会跟母亲共同分担生活的压力。跑来跑去也没有什么方向和出路,除了回到那个一直风雨飘摇的家,我还能去哪里啊。
贵人出现
在那个小院的房间里,我们娘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试图用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
晚上和面洗面,第二天一大早开始蒸,蒸差不多了先送母亲去出摊,我继续蒸完,并且还要把凉面拉出来拌上熟油装好。为啥不过凉水呢,因为我们发现拉面过了凉水口感不好,所以为了拉面不粘连就拌一点熟油,口感比较好。我送到摊位上以后就可以回到房间里看书了,母亲负责守摊。
其实说实话,那时我的三观是存在很大问题的,毕竟还是年轻,目光短浅。我那时对于我们的自力更生不以为荣,反以为耻。总觉得自己活得很可怜,才沦落到如此,因为成绩优异所收获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当时是打算参加自考的,所以也买了几本自学的书,正在看。我了解到自考办负责人正是教过我的老师,并且也是我好朋友的爸爸,便迫不及待地去向他请教,同时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可能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难堪。老师告诉我自考很难,不是那么容易过,但是鉴于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鼓励了我几句。
回来后,我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自学当中去了。当时我是非常迷茫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对未来也感到没有方向,生活已经把我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母亲更是如此,她只想着把孩子养大,还没有能力教给孩子如何选择人生的道路。
我也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自信的活着,也许会渐渐消沉下去直至再也发不出一丝光芒……可是我很庆幸无论多苦多难,我始终都昂着头,从没有放弃自己。
在这种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里,优秀又有何用?还不是被所有的人给远远甩在了后面,从前读书时的风光就像一个讽刺,每时每刻都在深深刺痛我的心,让我充满了挫败感。
然而,有一天老师专门来找我了,还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报名。原来是兵团的委培名额,每个团有那么几个指标,但是需要参加统一的高考,如果成绩合格就可以去上石河子大学指定的专业,学费不多,伙食每月还有补贴。
我当然愿意了,这几乎就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如果不是老师的帮助,这样的机会绝不会落到我身上,我和母亲千恩万谢的,感谢老师在危难时候的给予的关怀和温暖。
我搬出了高中所有的课本和仅有的学习资料,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开始发起一场苦读。为了圆一个大学梦,也为了给母亲一点希望,更是为了今后的生活而努力奋斗。
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老师就像我的贵人,在我迷茫绝望的时候带给我一个希望。那种感觉就像人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四周黑暗无声,突然有个方向闪烁起一盏明灯,不管那是不是你要去的方向,此刻那就是唯一的方向,走过去就是唯一的选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