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从此世间再无齐天大圣孙悟空。”
如来看着手中泯灭的最后一根猴毛,如是说。
万天朝拜,诸佛纷至沓来,宇宙中央,所有人见证了猴子人世间最后的一抹身姿。
这是猴子最无能的一根猴毛,是法力最为悲弱的一具分身。
可也正是因此,他苟活了五百年。
五百年有太多的轮回,有无数的星辰沧海,升腾湮灭。
而他用了人间五百年,练就了一身神鬼莫测的传音术,拖着这苍老的驱壳,走到如来身前,只为对我说出那一句诸天之中,唯有我能耳闻的话。
“玄奘。大圣魂归,十万阴曹。昔年他护你西行斩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东往,引渡大圣归来。”
第一章
可我不是玄奘。
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的身体就砰地一声被挤压成一团虚无,有一团流光钻入如来的体内,消失不见。
“这就是钢筋铁骨的猴子吗。”
如来嗤笑一声,诸般神佛附和,似是生怕晚了片刻。
这煌煌笑声挤压诸天万界,压得我心口生痛,眉头紧锁。
如来忽然看着我,“金蝉子,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话音未落已是万籁俱静,无数道神光湛湛钉在我的后背,似乎所有人都等着我的回应,似乎这回应稍有差池我必将万劫不复。
可我却不知道,能有什么差池。
我不过活了五百载,五百年前的惊天大战我不曾参与,一千年前的那场西行取经我更是仅有耳闻,为什么这衰弱的猴子,要喊我玄奘?
为什么诸天神佛,都在屏息静听?
“弟子不敢, 只是心下不解,心头难安而已。”
“为何不安呐?”
我把目光从那猴子消失的无垠虚空抽回,看向东方,那里是诸天万界的根基,有无数的人世浮腾,万般色彩,诸多杂音,将这一切瑰丽成一幅浩荡的画卷。
“佛祖,你看那里。”
我所指处,有大手遮天蔽日,从无穷阴云探出,那手上掌纹宛若山脉一般俊伟,只是瞬间,那一世,那一界,万灵皆灭。
我心头猛地一颤,回首望去,是数以万计的冷漠双眸,那大世寂灭在他们的瞳孔之间,却惊不起一丝波澜。
“那里,怎么了?”
我悚然望去,如来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悲悯。
“那里,一个大世覆灭了啊,那里,亿万的生灵被人剥夺生命,就那般,没了啊!”
如来双手合十,忽然怜悯的看着我,“你可知,那手掌,是谁的?”
“谁的?”
“我的。”
声音从身后的无垠虚空刺来,我艰难回首,便是那声音,我就心下了然。
苦陀佛。
他佝偻着身躯,笑意盈盈,“金蝉子,你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怒发冲冠,身后有佛光炸开,足下金莲陡生,铺出一条大道,“那可是亿万生灵,却被你一只大手就尽数覆灭!做出这等人神共弃之事,你意欲何为?”
佛音轰鸣中,所有人的震惊之色我尽收眼底,便是苦陀佛都是一脸无辜,不解道,“那些生灵,自然是被酿了一壶百世酒啊。”
“百世酒?!”
我猛然顿住,胸口有火焰熊熊燃烧,那大火势不可挡,烧到我的灵台处,似是将什么焚烧殆尽。
是啊,那些生灵,被酿了百世酒。
而这酒,是诸天神佛,如来佛祖最爱饮的酒。
而我金蝉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望着浮沉不定的诸天万界,方才泯灭的一世坠落下去,复又有一世浮腾而上。
大火不灭,烧尽我胸中佛道。
那酒我饮了五百年,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这万界诸天归我掌管,我看他寂灭新生五百年,可为什么独独今日,我心中悚然,心头不安?
为何独独今日,我看到那消失的一世生灵,竟然心有恻隐,悲痛万分?
“金蝉子。”
如来之音轰鸣,震在我的心头,那颗金色的心脏渐渐破碎,反而露出一抹生动的血红。
“佛祖。”
我捂住胸口,看着那尊威压万界的身影。
“你佛心已死,凡心渐生,佛国圣地已不再是你的容身之所,但你毕竟青灯百载,伴在佛前。也罢也罢,你且东去,去往那凡尘俗世,求一次经吧。”
梵音落地,金莲一朵接着一朵绽放于虚空之中,那光影绰绰间,我看到了诸天神佛的鄙夷,看到了他们对异路者所涌现的残忍杀机。
也罢也罢。
我的心中,那猴子豁出性命传来的一句话似是在翻腾,“玄奘。大圣魂归,十万阴曹。昔年他护你西行斩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东往,引渡大圣归来。”
我不是玄奘,可我也不再是金蝉子,我从他口中的西天而下,坠落凡尘,唯有凡心坚定,一路东行,誓要找到他口中的齐天大圣,誓要堪破迷雾重重,问这天道问这万界一声。
“何为佛,而佛又在何处?”
第二章
六道天地,亿亿众生。
宇宙有三界,天界地界人界,其中尤以人界浩淼,大世无数,再分万界,每一界,皆是一颗斑驳星辰。
我不知道我所在的,是万界之中的哪一个。
自西天而落,超脱六道轮回,我裹带着圣体金莲坠落凡尘,落在一处茂密的山林,激起浩荡林风,远处有成群凡俗叩首,口中念念。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等饿了三天了,求上苍怜悯,赐我们些吃的吧。”
金莲落地,我看着身前战栗的凡人。
“你们,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吗?”
众人闻言惊呼,“菩萨显灵了!菩萨说话了!”
呼完,复又跪下,哀声乞求。
“既然这样,你们看,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我环视一眼,佛者辟谷,早已不食人间烟火,哪里有吃的可以赐予他们?
“菩萨没吃的吗?”
他们先是敬畏,继而试探着问,“那给些仙家宝贝也可以,我等好去换些吃的,家中可还有七十老母老父等着吃饭啊。”
“可我下凡仓促,别无他物啊。”
“这金莲,赐给小的一片可好?”
“金莲?”
我不禁踯躅,金莲护体,保我不受妖魔烦扰,可如今身前跪满了皮肉枯槁的凡人,他们想求金莲换口粮,我是救还是不救?
“小的就要一片。”
一人见我踯躅,伸出手来,试探着揪住金莲叶片,眼中贪婪之光大盛,用力一揪,莲叶掉落,缺口处溢出霞光滚滚。
我忽觉心口一痛,那金色心脏裂纹又多一道。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他放声高呼,拿着金莲花片狂奔而去,花片光芒渐渐淡去,有流光溢彩倾泻而出。
“我也要,我也要!”
无数的人扑了上来,护体金莲每少一片,我便觉得心头更痛一分,似乎是有什么举足轻重的东西随着那金莲而去。
足有半个时辰,那些人才作鸟兽散去,徒留一片狼藉。
金莲盛绽,足有九百九十九片金花片,可是这一番赐予之后,徒留二百之数。
“也罢也罢。”
我起身肃衣,惊觉那颗佛心破碎开来,已有大部分摇曳着血红。
“菩萨在这里!”
远处有此起彼伏的惊呼,我这才发现,遥远处有一处城郭的轮廓,那些人,应当就是从那里而来。
我本以为他们前来,是为叩首拜谢。
可人有百相,独有贪婪此相让我心生无力。
我就像是羊入虎群一般,数不清的手伸向我的金莲,一道一道裂纹从佛心蔓延,我听得到那颗心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
渐渐地,那满耳敷衍的感谢也尽数散去,留下的皆是咒骂,“什么破菩萨,神仙下凡才带着这么点金莲,我们用什么去换口食?!”
这般面相,我只觉得似曾相识。
像极了那九天之上,西天佛界,那漫天诸佛提起百世酒之时的理所当然。
那眸光曾从太上老君的丹炉中迸发,见证了他大闹天宫降妖伏魔西行取经的岁月,也曾照耀过他战天斗地屠尽仙佛威名齐天的那几日。
那眸光最后凝结于我破开禁制的记忆里,雕刻出那日他与如来战入天地雾霭弥天大阵之前的身姿。
“都滚!”
忽然人群中被挤开一个口子,一群虎背熊腰之人插了进来,拥护着一个中年人。
那人锦绣罗裳,面相不凡,更难的是,他的眼中,没有他人的贪相。
“金蝉子?”
他悠悠一笑,鄙夷地望着我金莲上最后一片残花,“你可知道金莲是你本命?”
“本命是何物?”
此时所有人都被他的护卫驱赶散尽,诺大的空地间,只有他与我,凡俗与昔日的佛。
“就是你自己的命。”
他伸出一双白净的手,弹了弹最后一片残花,“你本是佛,便是坠落凡尘也不过是历练,带着这金莲护体,其上花片有九百九十九之数,而一叶一年。”
他顿了顿,嘴角扯开,狞笑起来,“是的,你本可以活九百九十九年的,可如今,你只有一年可活。”
我心下怅然,但也唯有轻叹一口气,“佛,本就是为渡众生而来。今日我金莲少了九百九十八叶,那我便渡了九百九十八人。”
“是吗?”
他大手一挥,几个侍卫拎着三人走上前来。
那三人我认得,是最开始拿走叶片的三人。
“他们,拿了你的金莲叶,便进了赌场,将叶子压上,输了个底朝天,最后还不甘心,妻儿老母,都被输了个干净!”
他双目中似有怒火中烧,“那你说,你渡了他们什么?”
看着战栗的三人,我竟无言以对。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忽闻远处,有稚气的声音响起,我望了过去,是一个持剑少年要往里闯进来。
“让他进来。”
我轻声开口,那些侍卫身子定住,孩子灵活地一钻,跑了进来,倒头便跪,“菩萨菩萨,您能不能救救我的娘亲?”
“你娘亲怎么了?”
“她重病缠身,快要死了!”
话音刚落,少年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注意到他腰间的剑,心生疑惑,“你的娘亲将死,你为何还仗剑而来?”
“我听村里老人说,这世上的菩萨都有执剑童子,如今我娘亲病重,只求您施个法术让她活下去,而小子我,自此永生永生,侍奉在菩萨左右,当一个仗剑童子!”
这少年虽小,却知恩图报。
“小子,我这里在跟菩萨说话,你插什么嘴,滚蛋。”
中年人破口大骂,可谁知少年竟丝毫不惧,站起身来看着我们,“你无非就是问菩萨渡人之事,这有何难,我告诉你答案。”
“你?”
“就是。”
少年桀骜的仰起头,稚声惊起,“村里老人说了,这人若不自救,便是天也难救,而菩萨给了他们金莲叶,他们拿去赌,因果尽在他们身上,与菩萨何干?”
“这三人菩萨已经渡了,不过是他们不愿被渡。而且菩萨下凡,谁说是来度他们的?”
我双眼中光芒陡盛,“那我下凡,为何?”
“当然是渡自己,天地之大,凡俗亿万,哪里渡的完,可灵台却只有三寸,守住自己本心,足以。”
中年人闻言,也是身子一颤。
佛音自心头而起,我开天眼望去,少年所在之处,天机浩荡,窥不到丝毫因果,但是我看得到,那暮霭一般的轮回。
“百世轮回。”
我双手合十,躬身一拜,这仗剑少年身负轮回百世,论佛心,论大道,他在我之上,论赤心,论天理,他不亚于西天诸佛。
“菩萨你拜我作甚?”
少年一惊,再度俯身跪下。
“难不成是小子妄言,惹恼了菩萨,不愿收我了?”
我长身而起,从金莲而下,身手摘下最后一片花片,放在他的手上。
“我不是菩萨,也不需要持剑童子。”
“那您是哪里的神仙?”
“贫僧自西天佛国而来,往东极阴曹而去,披星戴月,风尘一路,只为渡一人。”
“渡谁?”
我默然。
少年睁着硕大的双眼,“您若是佛,不渡自己吗?”
我怆然一笑,“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谈何而渡?”
少年似懂非懂,“那您送了我这金莲,我作何为报?”
我目光平视,望着西方极远处,“待你安顿好娘亲,便仗剑西行,历练凡尘吧,他日若天地有浩劫,还望你护佑一方。”
“我也能护佑一方吗?”
少年雀跃不止,“那我去了。”
说完,他三拜九叩行了大礼,飘然而去。
我的胸口,有一声脆响传来,那佛心彻底碎去,一颗凡尘心跳动,引来九天惊雷,天地都是颤动一番,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流出嘴角。
可我却笑着,看着少年背影,我喃喃自语,“百世因果,六道轮回,今后的你,哪里是单单护佑一方?若是有缘,来日相见罢。”
我的身后,中年人颓然地晃了几晃,“你的佛心,破了。”
我未回头,只是颔首。
“你不是玄奘,你是谁?”
中年人的声音忽然疲惫至极,那些护卫在风雷之下忽的泯去,化作三十六道流光遁入中年人的身体。
我终于回头看向他,他不是凡人,我早就知道,可他到底是谁?
是哪个历练红尘的仙家吗?
“我不是玄奘,是金蝉子,那你呢?”
中年人忽然落泪,双腿跪地,长啸声惊天动地,天雷愈盛,却不能近其身,佛音轰鸣,却终抵不过他撕心一啸。
“师傅,猴哥,沙师弟,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啊!上极九天,下穷黄泉,我找了五百载,却为何寻不到你们一丝一毫的痕迹啊!”
我终于恍然。
心中百转千回,似乎是悠悠岁月,我迷失了自己,可却始终记得夕阳西下,那四道高歌而行的身影。
是的,好久不见,猪刚鬣。
第三章
“你说猴哥最后一具分身,被那如来老儿,灭了?”
转眼间,风云起,惊雷灭,昔年天蓬拔地而起化作十丈巨汉,手持九齿钉耙,怒目向苍天。
我不由心颤,这般声势,若是引来变数又当如何?
“变回来!”
我厉喝一声,他本欲腾空的身躯忽然一阵抽搐,咻的一声缩回正常大小。
“师傅?!”
天蓬大惊,伏地就拜,“你就是老猪的师傅!”
“天蓬请起,小僧金蝉子,佛祖坐下一仆僧而已。”
我不禁惶恐,这人昔年执掌天河兵马千万,更是西行取经功成净坛使者,论辈分,论佛道,都必然在我之上啊。
“老猪认不错的。”
抬起头来,他已是泪眼阑珊,“这天地之大,老猪惧的只有二人,这万法千乘,一声断喝能将我法体震碎的,也只有二人。”
他的眼里,似乎有山海沉灭,有大日初升,透过那双清凉的眸子,我看见了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一棒一禅杖,打得天塌地陷,山河倒转,打得三千佛国溃散,打得凌霄宝殿碎烂。
天蓬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一团火,那火把二人的身影燃烧起来,烧成诸天万界避不过的一抹浩荡晚霞。
他哭着,他笑着,似是迷途百年终见归路的孩子,“那就是斗战胜佛孙悟空,旃檀功德佛唐玄奘啊。”
唐玄奘,唐玄奘。
这个名字嘹亮在我凡心之上,震得我心神大荡,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压抑了几多轮回,终于要破土而出。
“唐玄奘。”
一声清喝飘来,光华斗转间虚空凝滞,一朵白莲盛绽流光点点,白莲上有菩萨闭目端坐,宝相庄严。
这场景为何似曾相识?
“观世音!”
天蓬断喝,双眼中恨意汹涌澎湃,“你来此作甚?!”
原来是观世音,是当年赐与唐玄奘法杖与袈裟的南海观世音。
观世音眸子轻抬,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蓬,“原来是猪八戒,当年大战你不曾参与,苟活凡尘,佛祖念你无过,留你一命,怎么?红尘岁月过腻了?今日要与我战上一场吗?”
“呵呵,如来?”
天蓬狂笑,笑得日月失色,“你们还在那佛国做着青天白日大梦吗?这世间早已无佛无仙,你们这群蝼蚁,算得了什么?”
“蝼蚁?”
观音反唇相讥,“我们若是蝼蚁,你那被镇杀的师兄,又算是什么?”
“放你娘的臭狗屁!”
天蓬再化十丈法体,提起九齿钉耙就杀向观世音,“猴哥他不死不灭!尔等蝼蚁怎么会镇杀得了他!”
这边二人法体浩大,震动山野,远处的城郭里无数人早已夺路而逃,这毁天灭地的法术下,凡俗又当如何自处?
“杀!”
极远处,暮霭沉沉,竟有天庭人马杀将下来,铺天盖地的天兵神将前,二郎神杨戬天眼大开,化作通天光束,将我囚禁于此。
“斩!”
无数的天兵若倒倾江水涌向苍茫大地,手起刀落,尸横遍野天地哀鸿!
“住手,住手啊!”
我不由双目欲裂,“我本已是凡俗身,你们要杀便杀要拿便拿,何苦要为难这天下黎民百姓?!”
喊杀声若天塌地陷之音,无人可以听闻我的嘶喊,也无人看向我这凡躯陋体。
只有杨戬,他循着那通天光束下凡,每走一步,狞笑便深了一分,“唐玄奘,你可知道,你们是这红尘最大的传奇?”
“西行取经啊,纵然已经过去了一千年,这诸天万界都还铭刻着你们走过的每一步路呢。世人传你颂你,所以佛祖自然厌你畏你。”
我终是明了。
“你们畏惧的哪里是我,分明是这普天黎民,分明是他们的众口铄金,是他们的口耳相传!”
“对啊。”
杨戬放声大笑,“所以我们要将他们屠尽,让所有亲眼见到你唐玄奘身死的人,都永远闭上嘴!”
我终是胆寒。
我想起那佛国东方浮沉的万世,想起那一个个覆灭的大世,那些人临死前也是这般绝望吧。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其他的大世阳春白雪,歌舞升平,却永永远远都不会知晓这里天地无道的一幕。
世人敬佛,又哪里知道,他们敬的,是手中染满鲜血的凶徒!
“这仙佛之道,便是这般愚弄黎民吗!”
我双目赤红,有滔天火焰喷涌而出,转眼间那天眼光束便被焚烧瓦解,杨戬惊恐之中,我的身形已经高有百丈,破开天地雾霭,雄踞九州大地。
“师傅!接住!”
天蓬狂笑,九齿钉耙横飞化作巨山砸向观世音,而他的右手间有一道金光闪烁而过,钻到我的手掌间,刹那间我只觉手中一沉。
那金光见我,轰然膨胀,化作参天巨柱,照耀三界六道,湮灭天兵无数。
如意金箍棒。
“师傅!猴哥的棒子当年被打碎,这最大的一块落在此界,是以我老猪苟活于此,偷偷祭炼五百年,终于堪堪恢复当年十之七八的声势!”
观音见他旁骛,一只大手探去砸在他的胸口,将他打得吐出一口鲜血。
可天蓬却还在笑,他的身影如若陨火流星坠落,可其声却是惊天而起。
“师傅!猴哥这棒子,除了他,便只有你能舞起来!天地无道,仙佛不存,如今也唯有你,可以打出一片朗朗青天!”
金箍棒在手,似是有无穷力量涌进我的肉体凡胎。
“吃贫僧一棒!”
那一声断喝成了这世界最后的一个声音,天地浩淼无垠,可就这一棒之下,天兵天将,南海观音,仙神杨戬,尽数灰飞烟灭。
烽烟散尽之时,天蓬的的身子已经极度虚弱。
他本就不是南海观音的对手,强撑许久,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如今,他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
我找到他的尸体时,他的嘴角还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临终前,他望着远处那与天地齐高的唐玄奘,是不是又看到了那战天斗地的齐天大圣,挥舞起他手中铁棒,荡平世间因果,杀得神佛退避?
我不确定他是否听到我最后的一喊,可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一声魂牵梦绕五百载的惊天怒吼。
“吃,俺老孙一棒!”
第四章
惊天一战的尘埃,足足两日不曾散去,诺大的一颗星辰,无数的生灵山林,大海高山,在这一棒之下灰飞烟灭。
抬眼望去,苍茫辽远的大地被沉沉暮霭所笼罩,天日不见,星月泯去。
已是葬下天蓬尸首的第二日,辽阔的荒原上,尸横遍野的大路中,一个身影踽踽而行,他衣衫褴褛,手执一根金光大棍,目光坚定,奔着遥远处的一团光芒而去。
那光宛若旭日东升,与金箍棒的光芒遥相辉映,走的再近,两股光芒流动开来,蜿蜒缠绕似是上古洪荒巨龙一般冲天而起,生生撕开一片擎天大路。
似是整个星辰的尘埃都翻滚于此处,大路金光流溢,可也血色凄凉。
“是你?”
走到近前,我心下恍惚,随即神伤黯然,“平天一棍之下,万灵皆灭,没想到你竟然活下来了。”
仗剑少年席地而座,一双染血的小手翻飞,结出轮回印,霎时间,他的背后异象纷呈,有天光炸开,星辰环绕,遥远星空处的大日以他灵台为轴,轰隆渐起,摇曳而来。
他睁开双眼,一双眸子里仿佛宇宙初开,混沌汹涌,“你的心,在滴血。”
这不是那稚气未脱的仗剑少年,身前之人披着少年的皮囊,但那声音却是苍老不堪,仿若透着时空而至。
可偏偏此时,这样的他,却让我心安。
是的,我修行不过五百载,而他已在红尘历练百世轮回,我心不明,神魂不安,需他指路。
“怎能不滴血?我已是肉体凡胎,那颗波澜不惊的佛心已死,留下的不过是颗会痛会悔恨的红尘心。”
大日呼啸而来,漫天的烟尘终于渐渐散去,我极目远望,却望不到这辽阔地面的尽头,可入目处,却清晰可见一团团的残缺尸首。
心痛三分悔恨七分。
“这大世之中,黎民百姓不可胜数,竟在我一棒之下无一生还,我怎么能不心痛?”
少年目射金光,周身三尺陡然爆开梵音滚滚,那苍老的音色此时宛若传说中的西天佛音,险些瞬间荡平我满腔悔恨。
“唐玄奘,你以为这天下万灵因为你的一棍而死,你便背了天大的罪名吗?!”
“当然。昔日我从西天佛国而下,便是看不惯苦陀佛大手一探万灵皆灭的行径,我等自红尘而起冲天而上,成仙成佛,可纵然仙佛又如何?难不成成了果位便可不问因果对人命随意予夺了吗?”
我心有戚戚,声音颤抖,“而我今日所作所为,与那西天诸佛又有何异?这还不算天大罪恶吗?!”
“当然有异,当然不算!”
少年声音愈响,引来万千雷劫,“今日你纵然不拿起金箍棒,这大世也必将覆灭,可既然你拿起了,你又怎么能轻易放下?!这样的世界有万数,你是要因为一界自此心生愧疚退避三舍苟活人间,还是要拿着大圣金箍带着千般恩仇东往阴曹,渡他归来?!”
我悚然而立!
“你知道我要去渡孙悟空?!”
他混沌的眸子看着我,可我找不到他的焦点,那双眼睛似乎从我身体穿过,从我跳动的凡尘心透过,追溯时光看到了古今未来。
“唐玄奘,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你们四人命途纠葛,本就是要遥相呼应于时光岁月之中,百转千回于人世轮回里的啊。”
“可我不是唐玄奘。”
我还是不能欣然接受玄奘之名。
“我诞生时,五百年前的那场仙佛大战已经落幕,佛祖心念昔日金蝉子,故而将此名赐予我,所以我又怎么会是唐玄奘?”
少年嗤笑,“你不是诞生于那日,而是身死……”
话音未落,万千雷劫汇成无穷雷海,劈天而落!
两团纠缠的金光被撕扯,少年极目望去,双眼竟有血泪落下,“天人两界,注定不是这苍莽人间的出路,如来诸般因果加身,遥掌天机,终究是不可匹敌啊。”
那未说完的话终是没有被我听闻,少年惊于因果,也不再纠缠,只是兀自低下头去,“我轮回百世,本以为已经红尘成仙,可不知为何,竟然反被囚禁在这红尘里,不能离去。”
他的身边,安详地躺着这世上唯一一具全尸,是仗剑少年的母亲。
“你恨我吗?”
我看着他低下去的头,那头抬也不抬,“不恨。”
“为何?”
我忽然大怒,长棍横扫,搅起血肉湿土,“你的生身母亲死在我手,你怎么能不恨我?!”
他身后异象嗡鸣,缓缓抬起头来,面容挣扎几许,还是道了一句,“守得三寸清明台,不染寸许凡尘心。”
我更是惊怒,“不染凡尘?你轮回百世,若不历练红尘,若不破掉仙心,又算什么红尘争渡?!”
少年第一次怔住,他双目中混沌倒转,星空中大日退去,那声音中的苍老尽去,再次稚嫩起来,与此同时,那一张稚气但坚卓的脸上,陡然流露出悲恨。
我反而大笑,笑声癫狂,“对啊,这才对啊!要有人间悲苦,要知善恶恩仇啊!这才是红尘争渡,这才是百世轮回啊!哈哈!”
“唐玄奘,你已是凡胎肉体,护体金莲尽去,你命数无多,惊天一棒之下,你全身佛力尽散!”
少年霍然起身,长剑直刺我咽喉,双目欲眦,“既然这样,就让我结果了你这可悲的宿命吧!”
话音未落,那长剑已化作寒芒三寸,刺向我的喉咙。
可也在这时,天外忽有巨兽轰来,那妖兽身形浩大不知凡几,遮天蔽日直直晃过大日星辰,转瞬间激起妖风无尽。
他伸出大手将我提起,扔上那金光大道!
那妖兽力道无穷,令我转眼亿万里!
我直觉身体几欲撕裂,大星万世从我身后退去,流成一道绚烂的银河。
东方!
金色大路直奔东方而去,绵延无尽!
身后妖兽的身影愈近,我不由得心悲。
我虽佛心破,可肉体还是金蝉子的肉体,还是那唐玄奘一般吃一口便可长生不老的人世珍馐啊。
这妖兽将我从仗剑少年手下救出,不就是为了独食长生路吗?
荒凉下来的星辰上,仗剑少年背后的异象彻底隐去,他怀抱娘亲尸首,仰面落泪,通天沥血长啸,“世无仙佛,天地无道!我张百忍定有踏破凌霄宝殿时,登临九天佛国日!”
啸声冲天化作天地梵音刺向西方,西天如来大手一挥将那厉啸震散,可随之他的双目也是陡然阴寒下来!
“唐玄奘,你终究还是牵扯了太多的因果!”
第五章
东极之地,便是十万阴曹。
这是天地人三界的地界,六道轮回,往生投胎,都要过这一座奈何桥。
可地府亘古长存亿万载,只身前来便惊动十殿阎罗的,怕是只有我了吧。
我看着手中金光灼灼的金箍棒,看了看身前目光明亮的童子,忘却了桥下鬼门关处,阴云一般的百万阴兵,十殿阎罗。
那童子稚气未脱地看着我,托上来一碗冰寒的汤。
“施主,喝了这往生汤,留下这棒子,便往生去吧。”
“往生汤?”
我不由苦笑,“我虽凡胎肉体,但还不曾身死啊。”
“不,你死了。”
稚童的一双小手冰凉,握住我悬空而置的手掌,陡然,一团大火从手掌蜿蜒而上,顺着经脉,烧到我的三寸明台!
“啊!”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斑驳的光影从脑海处炸开,这痛咬噬我的身心骨骼,让我根本无法自制。
“轰!”
奈何桥上,我身影暴涨,眨眼间巨身破开地界阴云,惊得阴曹鬼哭狼嚎。
恍惚间,地界门前,我看到了一个背影,高千丈,身形如太古魔山,他背对着我,脖子间有九十九颗耀眼的头颅悬浮滚动。
这就是妖界的至尊,就是将我扔向金光大道并意欲食我血肉的大妖啊!
“收!”
忽然,一阵刺痛从脚趾传来,我低头望去,奈何桥早已被我一脚踩塌,那递汤童子站在我巨大的脚掌前,轻轻一点。
似是有光刺目,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从那天地齐高的身体抽了回来,颓然倒地。
明台处,有禁制应声破碎,所有的回忆如江海汹涌进我的脑海。
我呜咽哭嚎,“悟空啊!”
我看到了。
五百年前仙佛一战,如来诸佛避而不战,反而覆手灭尽三千世界,悟空惊怒,施无上仙法揪下通灵猴毛,幻化为九九八十一道分身,奔赴诸天万界,大战万千仙佛!
那一日,乾坤朗朗处皆是一个个猴子孤身奋战的身影,每一只猴子都打得天地塌陷,日月陨落,往来征战绝无敌手,更遑论西天的悟空本身。
可他还是败了。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败,山河倒转日月蒸腾间,走回来的是如来的千丈法身,纵我提杖砸去,也不是他一合之将。
主身灭,其余分身相继乏力,如来大手通天,拘禁来七十九只猴子,尽数灭杀。
留下的,便是那只没了法力,苟活人间五百载,最终走到如来身前的老猴。
五百年光阴的苟存,只为了站在我的身前,唤一声玄奘,道一声东往。
“悟空!”
我长啸出声,胸有千仇万恨难平!
我不禁潸然,猴子真的死了,八十一道分身尽皆湮灭,便是劈天裂地的金箍棒都被如来打碎,坠落凡尘。
血泪顺我双目而下,青天白日,鬼门忘川,忽然不见。
我瞎了。
也罢也罢,我躺在冰凉的碎石上,听着天地震颤,喊杀声往来纵横,不由长笑,“来吧,杀我吧!”
“这些喊杀声,不在这里。”
童子的脆声传来,我才意识到,应当是外面,打起来了。
“你眼盲了。”
童子冰凉的手掌放在我的胸口,“可心,却亮了。”
我不懂,也不想懂,茫茫天地,无仙无佛,已经没有丝毫生路,如来一掌之下,有谁可堪抵挡?
我吗?
可笑,纵然我披着黄金甲,头戴紫金冠,脚踏步云履,也不是那猴子。
纵然金箍棒可以认我为主,可我,终究不是那猴子。
是啊,天地人间,纲常伦理,我们皆被困锁于此,何谈生来自由身?
唯有猴子,石生天养,生来自由,号称齐天。
可只有我知道,猴子的天,不是九天极乐,而是这万界黎民,是这煌煌天地间的凡俗众生。
他本就是佛,本就是胸怀天地囊括寰宇的佛啊。
可我偏偏要将他扯入世俗,扯入什么渡苍生的西行取经。
苍生亿万,哪里渡的过来?
可渡了自己,便就渡了苍生啊!
“你抬起头来。”
童子之声悠悠,“现在你凡心已开,尘世纠葛渐皆明了,这天地间,也只有你,可以找到他。”
“找到谁?”
我缓缓起身,天地间一片漆黑,我眼已盲,又能寻谁?
“自然是那猴子,自然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童子笑笑,“世人皆道猴子分身八十一具,可少有人知八十一道分身下,还有一道本体,那本体没有灵智,不在六道五行中,天地人三界困他不得,雷电火三罚侵他不得,是以五百年了,他在这里沉睡了五百年。”
“你找得到他?”
我大喜问道。
“自然找不到,我虽执掌地府,知晓那猴子来了此处,却根本找不到他,不然啊。”
他幽幽一叹,“又岂会留那如来放肆几百年。”
“执掌地府?”
我踉跄几步,眼看不见,心却清明。
十万阴曹,十方阎罗,可地府为尊者,自然是堪破轮回的地藏王。
“多些菩萨指点。”
谁又能想到,一个稚童,竟然是执掌一界的尊者?
“哈哈,唐玄奘,这一天我等了五百年,佛道覆灭皆由那如来作恶,而世间能伤及如来的,也唯有生来自由的齐天大圣啊。”
“轮回几许,你们师徒四人,终于再相聚首了啊!”
师徒,四人?
我心有戚戚,“可是八戒身死,沙僧不知所归,悟空遍寻不得,怎么会再相聚首?”
地藏王看着我血泪结痂的双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笑,“你西往出得地界,便明了了。”
拜别阴曹,我返身而去,每走一步,便觉得喊杀之声更盛。
“滚!”
一声惊天怒吼,我本是眼盲,可不知为何,眼前的无垠漆黑之中,竟然有一个千丈巨汉闪烁着微光镇守在前,那巨汉脖颈间九十九颗鲜红头颅滚动,手中一柄降妖宝杖杀得诸神胆寒,杀得地府门前血流成河!
“悟净?”
我眉头微皱,但掩饰不住心中惊喜,这将我抛往阴曹地府,在我身后一直相随的大妖,竟然是悟净!
“师傅啊!”
沙悟净哭号,降魔宝杖迎天兵而上,杀得巨灵神丢盔卸甲,杀得李天王宝塔坠落。
“徒儿不孝,被那如来打入妖道,如今成魔,杀孽深重,早已不是当初的金身罗汉了啊!”
“罗汉?”
我抽出背后金箍棒,仰天狂笑,“佛魔如何分?不过是那群恶徒口中屁话,今日你我师徒,自立为佛又如何?”
“唐玄奘!”
苦陀佛震怒,“佛号乃是佛祖如来恩赐,岂能由你等自立?”
“吃贫僧一棒啊!”
金箍棒砸去,劈得天地宛若都要裂开,我不愿与这些人多费口舌,还不如大棒挥舞,荡平一切不公事!
一棒之下苦陀佛身死,诸佛更加震怒,数不清的大手压来,震得阴曹颤动。
“师傅,老猪来了!”
一柄九齿钉耙从天而降,我亲手埋葬的天蓬破开佛手千重,杀出一条荡荡血路!
“悟能?!你不是死了吗?!”
天蓬大笑,笑声震动浩瀚疆场,他纵横往来,豪气冲天高声叫喊,“人死往生地府,要有生死大册。猴哥当年将我们四人的生死册撕烂,我们便不在五行,超脱六道,谁敢收我们的命?!”
谁敢收我们的命!
这笑声惊得一众仙佛面无血色。
我幡然大悟。
如来不曾将我覆灭而是封印我的记忆,悟净功败竟留下一条残命堕入魔道。
自然也是缘由于此啊。
可那猴子呢?
这地界阴曹足有十万,我要去哪里,寻你渡你?
第六章
“杀!”
天蓬钉耙搅起血肉罡风,无数的天兵天将在这漩涡中挣扎求活。
“斩!”
悟净高千丈,大手摘星辰,揽日月,陨火流星坠落,震颤得大地轰鸣,阴曹鬼地,火光熊熊。
“劈啊~!”
金箍棒通天抵地,水火不侵,无物不破,杀得仙佛天兵溃不成军,仓皇而去。
忽然,西方极远,有金光摇曳而来,瞬息亿万里,三界界壁不可阻之分毫。
“玄奘,你做的孽,太深了。”
梵音滚滚,无数的金莲虚空而放浩荡成江海之势,耀得阴间鬼哭狼嚎,耀得无数大日尽失光芒。
“如来老儿吗?!”
我执棒而立,远处的金莲在我眼前绽放,那极速而来的身影在我的世界里只是一团光。
我看不到,但是那股毁天灭地的威能,却让我筋脉战栗。
这是我等,不可抵挡的力量。
“不是如来。”
地藏王稚嫩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带着嘲笑,“当今的如来,怎么敢来阴曹地界。”
“地藏你放肆!”
佛音炸开,一团光闯入我眼前漆黑的世界,那个身影浑身都燃烧着熊熊巨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已经知晓他是何人。
古佛燃灯。
世间灯火亿万重,有古僧采火气,吞食灯芯,尝遍火中人世悲苦爱恨,立地成佛,佛号燃灯。
“师兄,那如来早就不是当初的佛祖,三界亿万民,在他眼中皆是生杀予夺的蝼蚁,你还拥他作甚!”
地藏王大喝,其声稚嫩但夹杂雷啸之音,燃灯滚滚梵音,却丝毫近不得地府半分。
我曾听闻,如来燃灯地藏,三人本就是佛者大成,以师兄弟相称,怕是如今这茫茫三界,能够对抗燃灯如来的,也只有眼前的地藏王。
可谁知燃灯怒喝,将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掐灭。
“地藏!昔年你为所谓的人间大道舍弃佛国,来地府求道,我等念你心有佛法,不横加干涉,但你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那声既怒且悲恨,“你到底做了什么!亿万载的光阴啊,天地人间无可匹敌的修为啊,你尽皆舍去,以至于金身碎尽,体作幼童!你到底做了什么!”
天地间浩荡的鬼哭狼嚎忽然止住,遥远处的天兵喊杀也终于淡去,我看不到眼前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里,有几团光,在燃烧。
天蓬的光,萦绕在他发光的躯体旁,带着不甘的嘶吼,火苗突刺,愤恨且痴狂。
悟净的光伏在他的身后,时而迷惘,时而自愧,时而恨天地不公,时而念人间善恶,那光悠悠的飘着,摇曳着。
身前的远天处,燃灯古佛笼罩在毁天灭地的大火里,看不到容颜,那火撕裂虚空,炙热无比。
而我的身边,绕着一道青光,那也是一团火,环绕着地藏王,幽幽之火,似乎随时可灭,但那火坚韧,似是可以给人以最后的希望。
我听到地藏王淡淡地笑,“虽然我修为尽失,但你不要忘了,我天生通晓阴阳知人间命数,对神魂有缺者最为致命,这种天数,是修为,换不来的。”
“哈哈,你看到了吗师兄?如来不敢来啊,他为何遣你而来,便是因此啊!”
“他的神魂,根本就是不全的啊。”
燃灯身上的火越烧越旺,他头顶青天似乎在燃烧,露出虚空一片!
那天,竟是烧塌了。
“我是在问你,那亿万光阴,无敌修为,你到底用来,做什么了!”
那一声怒吼,似是两颗陨星轰然摩擦之音,有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被这一吼活活震杀。
地藏王忽然狂笑,一股豪气冲天,似是他想所为,天下无人可阻,“那些光阴修为,我都用来保那猴子了啊!”
“保那猴子?!”燃灯暴怒,天地塌陷起来,巨大的轰隆声激起无穷的尖叫。
可我却是大喜!
“那是自然,如来遣你而来,不就也是知道那猴子主身在这十万阴曹吗!既然他在我的地界,来者是客,我怎能不保他!”
我闻言顿时如五雷轰顶,如来知道猴子在这里?!那他为何还放我下界?是他听见那老猴临终传音了吗?!
还是他本就知晓,那传音老猴,也不过是他有意留存!
地藏王还在大笑,“孙悟空天生地养,来去自由身,纵横天地间,他神魂皆灭,主身游荡到地府阴曹,自然要鲸吞海引天地灵气,可他纵横无敌,还有什么灵气,值得让他吸收?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主身再生神识!”
“所以,你用你毕生所得,救了那猴子?!”
古佛大手探来,地界的壁障簌簌抖动,地藏王修为尽失,根本不是敌手,可他还是放声大笑,“我没救那猴子,我救的,是这莽莽三界,最后的活路!”
风云起,天地陷,我能感到那浩瀚佛手冲我杀来!
“师傅!”
天蓬双目陡红身子瞬间暴涨,缩地成存悍不畏死冲向巨手!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这般伟力,阻不得那巨手分毫!
忽然,背后有温度传来,似是某处,有大火灼烧,我回首,漆黑的世界里,远处有一团火,慢慢燃起。
“师傅!”
悟净千丈法体迎燃灯而上,降魔宝杖相抵,但在那巨手之下,宝杖寸寸碎裂,以至于悟净的身躯,被轰然扇飞。
遥远处的诸天神佛,天兵神将都已经狂笑欢呼,古佛一出,谁堪敌手?
背后的火,旺了几分。
“啊!”
我大吼,金箍棒应声暴涨,擎天相抗,砸在巨手之上,佛手终堪堪顿住,我眼前的世界里,那巨大的手闪烁着光,萦绕着无穷之力。
“噗!”
一口鲜血吐出,我心有余,但力不足,若不是金箍棒逆天,这一下,我也必然不敌。
“唐玄奘,你们不入生死册,不死不灭,但是我可以让你们,永死无生!”
古佛梵音杀气滚滚,我只觉浑身剧痛,汗毛乍起。
巨手不停,再次发力,天地浩荡,我终于力有不支,摇摇欲坠。
“孙悟空!你还在等什么!”
地藏王忽然大啸,那啸声不减,传遍十万阴曹!
“你的师傅,你的师弟,他们浴血奋战亿万里,只为来此阴曹,渡你归去,你,还在等什么!”
他声嘶力竭,最后的一声嘶吼,跳跃着微弱的希望。
那团火,他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有眼盲心明的我。
话音刚落,金箍棒忽然嗡嗡大响,背后的那团火终于燃烧起来,而我的双眼,也再次清明。
眼盲为的是寻悟空,而复明呢?
我轻笑,似有重担千斤终于放下。
遥远处万千大日呼啸而来,三千银河倒倾而至,这方世界的一切都在蒸腾,山河倒转化为飞烟,赤霞流动明若丝带,天地轰鸣塌陷化作虚空,目所能及,心所能至处,世间万物都冲着我身后呼啸而去。
银河冰寒大日灼热,极寒极热间,背后的那团火,终于爆开。
所有人看去。
一只猴子,悬置于虚空,背后是十万阴曹,脚下是忘川河水,而他的身前,浩大的世界不再,一切光芒褪去漆黑无穷,只有他的双眼,流溢出些许寸芒。
那眼皮抖动几下,缓缓睁开。
似是巨日两轮升空,虚空复又明亮,不再黑暗,他抬起右手,上拘凌霄宝殿三尺青案,西引极乐佛国菩提枝干,而他的身子悠悠飘来,接替我,握住那擎天金箍大棒。
我看得到他许久不见的脸,看得见他身上抖动的金色猴毛,也看得到那黄金锁子甲,紫金凤翅冠。
他只身独立,远处如云天兵,诸天神佛,近前古佛燃灯,大手齐天。可他却面色不改,引来青案石为料,点燃菩提树作火。
他竟是在锤炼自己手中金箍棒!
“妖猴!”
燃灯暴怒,大手上佛光千重,往前压去。
可棒子却不动分毫,少倾,金箍棒铿锵清鸣,震动诸天万界,那金光铺天盖地汹涌险些将我刺盲。
这才是真正的金箍棒啊,而那,才是真正的孙悟空啊。
他嘴角扯开,带着桀骜如往的笑,他眼中大世浮沉,视古佛燃灯如无物,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我看见他的嘴角慢慢上扬,眉眼渐渐皱在一起,獠牙呲出,双目陡圆。
“呀~!”
这一声骄傲至极的尖啸,他可知道,凡尘三界,等候了五百载。
“吃,俺老孙一棒!”
远处奄奄一息的天蓬,终于笑了起来,这不是当初陨星上他恍惚间听闻的大吼,这是眼前,那战天斗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真正的呐喊!
那棒子挥舞,燃灯佛目圆睁,流露出最后一抹惊恐。
那一日,人间万界,莽莽众生都看到了东边,一抹灿烂如血的朝霞铺展开来,似乎那朝霞背后,将有真正的人间明日,冉冉升起。
第七章
地界门前,天地哭号,纷纷血雨不止。
悟空还保持着挥棍的姿势,我看着他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悲从中来,似乎这绚烂的一幕,不过是他对人世间最后一抹留恋。
可他,明明回来了啊。
那钢筋铁骨,那桀骜痴狂的齐天大圣,明明就站在那里。
那又为什么,我要心头悲凉。
“师傅。”
悟空回首伏地拜倒,天蓬悟净眼角含泪冲他飞扑而去,而我站在地藏王的身边,陡然落泪。
“你哭什么?”
地藏王看着我,泪眼朦胧间,我从他眼里看出一种复杂无比的情感。
“我不知道。大概是,多年未见终于重逢的喜悦吧。”
话音刚落,我迎着悟空而去,却惊见他抬起来的面容,心头大颤。
这,是悟空吗?
那样子明明分毫不差,甚至五百年前嘴角那抹桀骜的笑还不曾褪去,可我为何觉得,他似是心有千言而不能尽吐。
眼神。
是猴子的眼神。
一千年前的齐天大圣,战天斗地无所不能,五百年前的斗战胜佛纵横往来唯我独尊,他们的眼睛都是亮的,明亮得像是灼灼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