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人类永恒的底色,享受孤独是对人性最起码的尊重。
.01.
时隔二十年,当“马孔多已经摘牌”的消息通过小杨特有的烟熏嗓如柳絮般落入我耳鼓的时候,那个模糊得近乎梦境的实体建筑便在眼前逐渐清晰并巍然耸立了。
彼时我已在春城。春城于我完全陌生,我于春城同样如此,就像二十年前的我与滨城,以及滨城的马孔多。
二十年前,我怀揣未知从遥远的冰城携家带口来到从未涉足的滨城定居,算是一场豪赌。我赌背井离乡的筹码可以赢来婚姻的延续和生活的顺遂。离开前,父母说照顾好自己,哥姐说树挪死人挪活,同事朋友说一路保重常来常往。只有娟子拉着我的手一脸担心地说十赌九输别冒险。但其时我已经自断退路无法回头:我和夫辞了工作、儿子办了退学。夫的父母也卖了农村的房子和地,兴致勃勃地筹划儿孙绕膝的未来。不仅如此,我们还因倾尽所有买了夫弟在滨城的房子而背负了几十万的贷款。
当绿皮火车咣咣当当地驶出站台,当熟悉的景物迅速从眼前退却,当烟青的杨柳变成墨绿梧桐,当黝黑的土地被棕褐取代,预判的伤感并未如期而至,心绪平静得像坐公交上下班。而公婆的拘谨、夫的沉默和儿子的好奇倒像是引领列车的铁轨在我眼里心里不断延伸,令人生出难言的情绪。直到鼻翼间的咸鲜味越来越浓、空气中的雾气越来越重、上下车旅客的方言越来越晦涩,我面前血缘深厚的四个人的表情才出奇一致地转为忐忑,忐忑中又蕴含着似有若无的期冀。
滨城到了,冰城远了。
接风宴上,夫弟说本来打算带你们去政府打造的美食一条街尝尝滨城特色,可惜连打几个电话都没有订到位子。你们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也挺辛苦的,今天先简单吃点回去休息,过两天再去。夫和公婆赶紧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夫弟又说,初来乍到先适应下环境,别急着做打算。公婆和夫点头如捣蒜,他们以为夫弟会安排好一切,包括他们的未来。
易地而居于我而言仅仅是换个地方居住,至于这个地方叫冰城还是滨城区别不大。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一个人转了综合商场、农贸市场和人才交流中心,回来的时候收获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份工作。第三天我还是一个人出去,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落实了儿子的幼儿园。第四天就正式上班了。与马孔多的不期而遇便发生在上班第一天的路上。
第一天上班,我特意提早十分钟。
刚睡醒的城市被如烟的薄雾笼罩,宽阔的马路、疾驰的车辆、繁茂的行道树、鳞次栉比的楼房如梦境一般既真实又虚无,但入眼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在向我展示它的年轻和现代。“滨城没有历史”是我在滨城的第一任老板屈兆澍在听说我来自底蕴深厚的冰城后说的。这句在人才交流中心嘈杂的环境背景下既突兀又莫名其妙的话,被清晨街道以及街道两侧的现代建筑具象化了,同时具象的还有屈兆澍,他以温文儒雅的形象穿过薄雾走向我。
走向我的屈兆澍披鹤氅戴纶巾摇羽扇,那份气定神闲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刚被他招入麾下的员工,而是天水城下无所遁形的十五万大军中的一员。那种感觉很奇特,我始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现代人生出古代人物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并不是唯一的,屈兆澍的形象再一次与诸葛先生重叠,发生在十五年之后。十五年后三十六岁的屈芃败光基业戴着手铐被警察押出半年后不再姓屈的屈氏广告时,恰巧与从外面回来的屈兆澍撞个满怀。已过花甲之年的屈兆澍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清瘦挺拔的身材瞬间矮了下去,尽管他极力控制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最终还是在屈芃绝望的“爸”声后委顿余地。我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透过衣服皮肉,看见屈兆澍儒雅躯壳里的内脏碎为齑粉、坍塌成泥。五丈原镶星后满怀无力回天的悲怆从虚无降落的相父与垂暮之态的屈兆澍再次合二为一。残破和死寂弥漫,被波及的却只有屈兆澍和我。围观众人或兴奋或惋惜或狐悲的情绪被屈兆澍的对手不经意间透露给我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儿了。半年后,滨城法院公开审理屈芃诈骗买凶杀人案件并做出十年刑期判决那天,屈兆澍正在省城为自己的新店开业致辞。据说他的致辞中有一句颇富哲理的话:所有从你身边离去的,都是错乱时空的偶然相遇。
我相信我第一天上班路上第一个左转路口并未发生时空错乱或逆转。但相交的两条街道景象反差之大还是让我有种前一秒还在烟火人间后一秒则置身童话乐园的错觉:整条街都是饭店,其建筑仿佛从一个模具里拓印出来的。统一的占地面积、统一的楼层高度,统一的棕色雨林啡大理石外墙,统一纵深十几米的停车场。不同的只是牌匾的材质、风格和名称:木质的“黄河人家”、理石的“陶然饺子”、镀铜的“蓝月阁”,不锈钢的“食全食美”,亚克力的“小城故事”、玻璃钢的“爱来不来”......一路姹紫嫣红繁花迷眼。
我扭头回望,来路晨光渐浓,薄雾寡淡,除了时光在走,一切都在原地。收回视线时,一方白底蓝字的“美食一条街”路牌便全须全尾地撞进眼底,接风宴上夫弟那句“政府打造”也从抽象变为具体。
政府打造令美食一条街拥有了高贵血统,连带着它势力范围内的饭店也都生出凛然不可侵的气势,以至于我再次凝望它们时一种熟悉的孤独感和压抑感从心底攀升,呼吸似乎都凝滞了。这感觉并不是我第一次体验,第一次在冰城的名画展上。
我看不懂名画,名画自然也不屑让我看懂,但意外获得参观券时,我还是难掩欢喜心生无限向往。那是个阳光并不明媚下午,温吞的光线从头顶半透明的亚克力天窗透下来,斑驳了脚下浅驼色的地毯。我慢慢走过展馆长廊,并刻意在每幅画作前驻足凝望,试图与它产生某种灵魂上的契合。可惜各种尝试后,画作依然是画作我还是我。有些丧气的我把目光从画作投向参观者,于是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参观者各个衣着考究气质不凡,牛仔裤白体恤的我混在他们中间,仿若鸡立鹤群。不仅如此,衣着考究者还能用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说出画作的年代背景、风格流派以及相关的轶闻趣事。讨论评点间隙瞟向我的眼神里充满同情和鄙夷,仿佛我的存在就是对名画的亵渎,令我如被油煎。时隔多年我仍想不起那个下午是如何走出展馆的,只记得长廊幽深,空气寒凉。逃离后的我踽踽独行于繁华街道,仿若行走在世界边缘的幽灵。
美食一条街的奢华和贵气与世界名画展的长廊在虚空重合,令我再次生出逃离的念头。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发起一个挑战,他让读者“不要去想一只白熊”,结果白熊的形象反而在挑战者头脑里越发明晰且挥之不去。这个所谓的白熊效应应验在了我对美食一条街的逃避上。逃避的是双腿,不受控制的是双眼。当马孔多三个字被睫毛扫进瞳孔,我抬起的双脚凝滞了。
厚重、古朴、孤寂、落拓、沧桑马孔多三个字让我有种在穿越时空中遇到自己的错觉。确切地说,这错觉不全是马孔多传递的,还有承托那马孔多的底颜和材质。
底色是枪灰,材质是水泥,马孔多三个字拓印其上,于潦草随意中透着刚硬和孤清。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头缠绕,我立在滨城陌生的街道上努力从并不丰盈的记忆里搜寻熟悉的出处,最终一无所获。那一丝熟悉感也在搜寻的过程中如晨雾般消散无踪了。
.02.
遇见马孔多消耗了提早出门的十分钟,害得我第一天上班差点迟到。帮我办理入职手续的人事经理肤如凝脂眉眼含情,举手投足尽显妩媚妖娆。她在两年后接任屈兆澍的第二任妻子成了屈氏集团的第三任老板娘,可惜她也没能摆脱前两任的命运终成弃妇。与第一任的和平分手第二任的净身出户不同的是,人事经理带走了屈兆澍三分之一财产和未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后来成为屈芃遗产继承的最大竞争对手。
“你老家是哪儿的?”听说我是来入职的,人事经理边熟练地从面前的资料架上抽出两张表格让我填,边操着本地方言问出上面那句我后来在滨城听得最多的开场白。
冰城是开放包容又距离感十足的省会城市,初次见面除了寒暄之外顶多问在哪里供职,问再多就有打探隐私的嫌疑了,关系达不到一定程度没人关心你来自何方去向哪里。
我和人事经理熟识后,她这样给我解释“问老家”的习俗:滨城的前身是它现在下辖五县二区中一个县城的小镇,岌岌无名了很多年。后来小镇地下发现了大量的稀有矿石,于是政府倾全力建设了几十年后,把小镇成了现在的地级市,市区五十万人口有四十八来自县城。在这四十八人心中祖辈居住的地方才是家,滨城更像工作和临时居住的场所。于是陌生人见面“问老家”就成了这里人打招呼的统一模板。如果被问的人恰巧与问话者来自同一个区域,他们会立马放下正事儿,手拉手坐到一处攀亲溯源,并很快从或嫡系或旁枝的体系中梳理出极明确的亲属链条,然后论资排辈按长幼见礼,再然后两人会就谁家老人去世、哪家媳妇生娃、谁和谁因为什么事老死不相往来等等大事小情交换信息并发表看法。临了留下联系方式互道珍重,相约再见。
人事经理最后总结说:“说实话,再见的几率不小,但再次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并不大。”语气有失落也有悲凉,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我和人事经理自然不是同乡也没有亲戚关系,入职第一天我们互相保有陌生人间的礼貌和疏离。指导我填写完资料,人事经理改用普通话告诉我出门右转再右转到行政部找高杰报到。我道谢起身,刚到门边又被她叫住,“我叫张娜,以后叫我小张就行。”这句话成了我们友谊的起点且发展势头良好,即便她和屈兆澍分道扬镳我们依然来往密切,直到她出国才断了联系。
右转再右转是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侧被磨砂玻璃隔开一个个单独的办公间,每个办公间的门楣上都贴着亚克力的发光小字,依次是广告部、设计部、策划部、销售部、猎头部、后勤部......
那个幽深的走廊后来多次入梦,并在梦里一直向前延伸,直至无穷。但是现实中那个走廊是有尽头的,尽头便是行政部。
行政经理高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老家是那个地场的?”声音既胯又娘还有点平卷舌不分。高杰是屈氏广告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同事,没有之一。除了呕雅嘲哲的滨普(高杰自嘲的说法,滨城普通话的意思),还有光头、鼠眼、大肚子、每个汗毛孔都透着中年男人的狡黠和油腻的外在形象,他完全颠覆了我对行政经理职位的所有美好认知。如果说体貌声音是父母赐予的无法改变,那么肆意八卦公司和老板就是缺少教养的主观品性了。
十三年光阴既长又短,高杰的肉体已经化为一捧没有任何特征的白灰长眠于狭小骨灰盒里,但独属于他的滨城普通话依然时不时回想我耳边,似乎还在喋喋不休地八卦屈氏集团和集团创始人的正、野史。
屈氏广告是屈兆澍从房管局副主任位置停薪留职下海创办的第一个实体,它为屈兆澍赢得了创业的第一桶金。之后的屈氏设计、屈氏整装、屈氏建材则是屈氏广告的衍生。屈兆澍的生意遍地开花,膝下却只有屈芃一个孩子,或者说只有一个能光明正大带在身边延续衣钵的孩子。屈芃高中毕业后与一群富二代公子哥在社会上游荡,数次进出派出所,两次被关进拘留所。第二次从拘留所出来后屈芃剃光了头发洗净了刺青,老老实实地跟着屈兆澍学做生意。一个尽心尽力教一个踏踏实实学,屈芃没多久便褪去了青涩和桀骜,隐隐透出独当一面的成熟和稳重。圈内人预言未来十年滨城家居建材业的半壁江上将会是他们父子的囊中之物。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兆澍却在这样的关头急流勇退,把生意全部交给了屈芃打理,自己则复职回了房管局继续做他的副主任去了。副主任有职无权,但这个职位辐射的人脉关系才是屈兆澍看重的无形资产。所以尽管明面上屈芃是屈氏广告的老板,但财政大权依然掌握在屈兆澍手里。屈芃自然也深谙其中道理,所以才心甘情愿隐在屈兆澍的影子小心行事。
同处一个办公室十五天,高杰在我耳根底下呱噪了半个月。尽管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极力屏蔽,屈氏的前世今生还是在他执拗的碎碎念中如飘零的秋叶般飘摇在我的记忆里,而他离世那天下午的背影却像一株枯朽的梧桐倔强地坚挺在我人生历程的途中,即便千折百转,蓦然回望时,他依然屹立。
高杰离世前那天下午的天气不错,阳光斜照西窗,窗外的梧桐和流苏翠绿葱茏,湿润温煦的风从半开的窗户流入,与高杰蹩脚的滨普纠结缠绕,令我有种身处阴阳分割线上寒热交替的分裂痛感。经验告诉我那个下午会同之前十四天一样始于聒噪终于聒噪,于是关闭视听顾自做着手头永远做不完的工作。直到一种异样的冷寂掠过周身毛孔,我才蓦然发现纠缠在空气里的滨普已经不知去向,高杰抱着双臂站在窗前的模糊背影却实落落地装撞进我的眼底。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高杰浑圆的背影把那扇平开的窗子全部挡住,也挡住了正在西沉的太阳,柔和的光晕沿着他身形轮廓向外蔓延,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晕里漂浮。透过光晕和尘埃,我看见自己正在冰城展览馆的长廊里观看挂在墙上的那副《守望麦田的稻草人》。
如果时间静止,这一刻的场景可以用静谧唯美来形容。可惜熟悉的滨普再度响起,撕碎了刚刚的静谧唯美。“从政到商从商归政,老屈总丝滑进退,把身份转换玩到了极致。无法复刻、无法复刻啊!”这句像总结又像评判的话说得很慢,与之前的嬉笑戏谑相去甚远。我举着打印一半的材料杵在原地,不知该应答还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独属于张娜的香水味和柔媚的方言便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今晚全员会餐,马孔多。”不等我和高杰应答,柔媚的方言和香水味已经转到下一个办公室门口去了。
马孔多三个字像夜风拂过芦苇,摇曳出一片似有若无的水泥灰,儿子忧郁的小脸从水泥灰色中慢慢浮出。一周前我把儿子送进住处附近的小白鸽幼儿园,早上送去的时候表情还和朝阳一样灿烂,晚上回家就晴转多云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只在上课时讲并不规范的普通话,平素沟通和交流都用方言,这让听惯了普通话的儿子很难适应,被孤立的感觉令他本就内向的性格愈发沉默了。夫和公婆对儿子的变化丝毫没有察觉,还指责我太敏感对孩子太骄纵,说我早晚把孩子惯坏。我不想浪费唇舌与他们沟通,只尽可能多地拿时间和耐心陪儿子适应新环境。儿子偷偷告诉说他最喜欢听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的咔咔声,因为那个声音响过之后妈妈就出现在门口了。为了让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早一分钟传进儿子的耳朵,下班我第一个走出单位大门,路上几乎用小跑。即便这样,儿子还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胆怯。
会餐延迟钥匙插入锁孔的时间,也延迟了儿子的开心。
“高经理,晚上的会餐我不想参加,能请假吗?”我向高杰请假。
“会餐不是会餐。全员是所有人。”高杰一改往日的啰嗦,话说得简洁但却不明了。
我最终还是去了马孔多,不过假还是请了,请假的对象是夫。夫语气淡淡地说我不信你不吃这顿饭老板就炒你鱿鱼,又说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