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夜海中来

图|花瓣网(侵删)

01

廖大年被推进ICU时,警察站在我的跟前。

他戴着呼吸机,面色惨白,平日里被我嘲笑了无数次的肚腩,此时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特大号的病服也装不下他发福的身子。

就在三小时前,我在地下车库,跪在地上抱着他:“廖大年,你说你肚子上的肥肉这么多,怎么还能流这么多血啊?”一边说着,一边哇哇大哭。

廖大年身上的血如汩,我的黑色西装被血沁透,一时分不清时黑色还是红色。

他被捅了刀子。三刀,刀刀想要了廖大年的命。廖大年虚弱且无力,企图翻开眼皮,又沉沉阖上。

我转过身子,向身前的警官致意,沈大海站在警官的身后,一身裁剪干净利落,熨烫工整的深色西服,头发抹上了发蜡,梳得一丝不苟,眉头皱起,似乎很不满我现下的形象。

我有些尴尬,抬起手胡乱想拭去脸上未干的泪,发现手上,白色的衬衣上一片红色,全是廖大年的血。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号上午十点,区法院有一场离婚纠纷。

双方当事人叫许晴方,高和明。

十点过一刻,许晴方也没有等来她的代理律师廖大年。

我曾和廖大年念叨过无数次,央求他,领我上局子里坐坐。但他从不搭理我,严肃道,民事案件就够你受罪了,刑事案件咱不碰最好。

我不满,刑事案件多有趣。书本里,有各样离奇的死法,还有各样好玩的罪名。而此刻,我坐在警察局里,像是有人紧紧扼住我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廖大年,我想逃离这个地方,不想碰了。

赵警官拿着透明的塑料袋,里头装着一把短匕首,把手刻有飞龙图腾,镶有一颗绿色的玻璃钻,没有刀鞘,八公分长,上头还沾着半干的血迹,未染血的部分透出寒意和锋利。

我甚至想象到廖大年在捱这三刀时,有多疼,而明明他是那么怕疼的老男人。

“或许是高和明,赵警官。”

“谁?”

“我们代理的一起离婚纠纷案,对方当事人叫高和明。”

他的双眼如鹰隼,锐利地仿佛要将我里外都看穿,他沉声道:“你见过这把匕首?”

“嗯。”这把匕首锋利、冰凉,但那灼烧感却至今从我的脸颊一路烧到心底里去,随即遍布而来的是恐惧。

“在那条昏暗的小巷子里,他怎么说来着。他说,江律师,你穿吊带睡裙的样子可比穿西装性感多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起诉,证据不足,法院裁定驳回诉请。”

我记得这颗深绿色的玻璃钻,形状是一把剑,箭头同匕首的方向,像是要将人置于无力反抗的余地。

他还说,别多管闲事。

“监控呢?”

“已经调了。”

我点点头:“江警官,拜托你们务必将他缉拿归案。”我不再开口,高和明背负的不仅仅是廖大年的命,还有一名老律师对法律的全部信仰和热情。他见过人性的善与恶,见过规则的黑与白,也见过黑夜与破晓的黎明。

最重要的是,七年前,他已经死过一回。

如果说,法律让他臣服,那也应该体面的送走他。

02

我将车窗摇下,是冬天,傍晚的凉风袭人。

沈大海开着车子,黑色镜框下的双眼如潭,瞧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二零一九年十月,我入律所实习,见到的第一人便是沈大海。

我蹲在律所的门外,脱了新买的高跟鞋,大怨种似地看我后脚跟磨起的大水泡。他身材瘦长,不苟言笑,提着公文包,正按着指纹锁间,又停下低头问我找谁。

当时怯懦,满脸通红,我也抬头瞧他,眼眶下的双眼让我心里发怵。我说:“我是……是新招的实习律师。”

“哪个团队的?”说着间,不再看我,开始输入指纹。

“廖大年。”

他一怔松,瞧我一眼,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难得。”他示意我跟进去,又说:“平日里没有开庭,也没有见客户,可以穿双平底鞋。”他正色道。

我是非法本的学生,资质平平,跑遍了全城的律所,唯有廖大年愿意收我为徒,我感恩涕零,拜在他的门下。

廖大年与沈大海不同。他的桌面永远是堆成小山丘的卷宗材料,七零八落,散落在各个文件夹里,办公室里烟味熏天,电脑上铺满了一层灰。

廖大年穿着白衬衣,叼着包子瞧见我,笑嘻嘻地招呼我坐下,而我在成堆的材料中左看看右看看,再看向他,问:“我坐哪?”他挠挠脑袋,尴尬地朝我笑笑。

如果你问我廖大年是谁,二零一九年,我定是回答,讼棍一个,听说的。听大家说,现在的廖大年不论风险,啥活都接,啥都能赢,海纳百川。

我常对着他的地中海,发福的小肚腩发呆,花脑子的是我,挡酒的是我,指不定哪一天这就成为了我。

廖大年倒也不是不靠谱,就是我常十天半个月才见上他一面,整天大把的时间既没有分析案件,也没有研习法律条文,不晓得在哪瞎混。

实习考核时,考官问我:“实习一整年,你的带教律师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涨红了脸,方说道:“防火、防盗、防当事人。”惹得考官哈哈大笑。

事实便是实习一整年,廖大年教会我一句话,律师这行,高风险买卖,有三防,防火、防盗,还有防当事人。

我常听见沈大海和廖大年关着门发生激烈的争吵。大多数时候,都是廖大年气呼呼地跑出来,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嚷嚷着这地没法呆了,没法呆了。当然也有沈大海轻轻阖上门,扶着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叹一口气。

沈大海和廖大年是同门的师兄弟。毕业后十年,两人合谋着开了这一家律所,廖大年向来不在意,他挥挥手说:“你做主任,我谋个副职就好,乐得轻松。”他们虽然办案风格不同,但都心怀理想与正义。

他们常争吵的,我也依稀听得见一二成。

沈大海常拔高了声音质问:“这事三四年了,你真是没完了,对吧?”

廖大年不满,翘着二郎腿,点起一支烟,将打火机往桌上随手一丢:“也没损了你的名声,你瞎跟着他们起什么劲。”

沈大海不满:“我的名声?你的名声你不要了是吗?”

“我已经是烂泥一滩了,有机会帮我带着点小江。”

“小江也迟早跟着你毁了。你就不能消停会,这两年,明里暗里压着你一头的还算少吗?这所我瞧着也快关门大吉了。”

“沈大海!这两年,你睡过安稳觉吗?”

“说的都没错,你就是个疯子。警方已经调查的清楚了,法院的终审判决都下来了,那就是普通的交通肇事罪!”

“不可能!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你受不住,我就换个所,这事等我两只脚进棺材,我也得整明白了!”

后来,沈大海带着他的整个团队走了,所里头又清静了几分,没有了沈大海和廖大年的剑拔弩张,我暗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也在当天,廖大年坐在办公室里,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也是在隔天,廖大年梳着光亮且稀疏的头发,挺着大肚腩,和我说,他决定洗心革面,重新成为一名人民的好律师。

我记得。

沈大海认真地和我说:“大年以前也是意气风发的律师。”他长叹一口气,西装革履一身,难掩他的书生气:“小江,你要知道,罪与非罪,如果已经有了判断,就成为了对立面。”

他颔首:“我和老廖就是这样。他给我定了罪,或许还是无期徒刑,等我们和解那天,才能被刑满释放。”

我舔舔干燥的嘴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03

车子在二环线上。窗外,江面,低空,是浓厚的夜色。我吸吸鼻子,转过头说:“沈主任,待会出二环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我要去一趟当事人的家里。”

“这么晚?哪个当事人?”

“许晴方。我怀疑今天师傅是被对方当事人给捅的,我先去探探情况。”

他皱眉:“警方会处理,我送你回去。”

“沈主任,没人了,我师傅现在需要我。”

他绷紧了下巴:“我也说了,警方会处理,你个姑娘家,万一他的下个目标是你,廖大年还怎么需要你?”

我不再说话,开始抽泣出声,我哽咽着说:“沈主任,今天躺ICU的人应该是我。”也顾不得身上的脏乱,我抬起袖子胡乱一通擦着眼泪和鼻涕。

许晴方是我大学同学,是个泼辣的北方女孩,行事大胆,敢恨敢恨。她谈过很多的恋爱,常常不知伤了哪个少男的芳心。

二零一九年,我们毕业之际,她挽着高和明的手,抬起手上明晃晃的钻戒,和我们介绍,她要结婚了。

我们一阵起哄,高和明羞得红了脸。我们知道,高和明追了许晴方许久,容貌不差,就是个子稍矮,和许晴方站在一块堪堪比肩,他留着板寸头,性格老实,稍有木讷,和许晴方以往的交往对象都有所不同。

我和许晴方的关系不差,但也说不上亲密。结婚时,我同其他人一样,送上了礼金,祝愿百年好合,闹了洞房,天光大亮便散场了。

出二环,沈大海一个掉头,看不出神色:“你们师徒俩一副德行,我怎么能一次摊上两个。”

跟前是密密麻麻的筒子楼,路灯在忽明忽灭中呈现出它泛黄、甚至盛有积水的老旧样子,而脚下是混着砂砾的小道,时不时听见狗吠声,还有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

很难想象,许晴方住在贫民窟一处。

也是秋天,许晴方在我家楼下等我,她叼着一根烟,头发凌乱,瞧着依旧是个落魄的美人。我正低头翻着钥匙,声控灯一亮,错愕之间瞧见她朝我一笑,说好久不见。

许晴方随我进屋,细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述。虽说成了执业律师,但也是在廖大年的手底下混饭吃,靠着他的案源过活,不成气候。

我租在这老旧的小区,屋内十来个平方,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桌上的一摞又一摞的书和衣柜里几件像样的西装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朝她尴尬地笑笑,想是她住着高档小区,过着富太太的小家生活,我这落魄的穷酸模样,屋内也没她落脚的地方。

她率先开口:“我听她们说,你成律师了。”

“半桶水。”我讪笑。

她不理会我,自顾说:“长希,我想离婚了。”我愣了半饷,还没来得及消化这重磅的消息,她径直将上衣脱了。

我看见的是,满目的青痕和红肿,有些已经开始泛紫甚至泛黑。我看她,才发现她的嘴角也沁出血来,眼里尚有她强忍的泪水。

我拾起衣服将她裹上,她笨拙地穿起衣服,又停下指了指肋骨:“这里前三个月还是骨折呢。”

是家暴。许晴方说:“高和明婚前的君子在婚后本性全部暴露,如同一只豺狼,我稍有不如他的意,他便拳脚相加。”

许晴方在他的反复道歉与继续施暴中心死,继而找上我。

我问:“有没有报警?”

她点点头,随即又说:“但每次他都说,小两口小打小闹。警察问我,我也应了他的意思。没有留记录。”

“身上的伤,有去做鉴定吗?”

她摇摇头,抑制不住抱着膝盖哭起来:“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长希。”我蹲下身子,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抱紧她。

“交给我。”

这是我对她的允诺,所以在高和明第一次威胁我后,廖大年执拗地不理会我的意思,和许晴方签订了协议,代理费依旧我收。他气,发福的肚子在急呼吸中一颤一颤,还凶我说:“有事我得替你顶上。”

我敲了门,三长一短,指节分明,有些刺痛。

我听见急促的小步子,模糊间还有男人窸窸窣窣的讲话声。许晴方开门,她拢拢发髻,精致的妆容,口红倒是没有补全。她看向我身后的沈大海,尴尬地笑笑:“怎么过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我看着鞋柜半露出的男士皮鞋微微发愣,听见沈大海说:“她担心你。”

“啊,我没事,高和明没找我麻烦,廖律师……他还好吗?”

我摇摇头:“还在ICU躺着。”沉默不过五秒,我又说:“现下需要重新变更我为你的代理人,今早我给法院去了电话,会重新排庭。”

她点点头,又面露难色地说:“不然不打了吧,我怕高和明那个疯子会找上你。”

“必须打,不然你该怎么办。”我顿了顿,扬起下巴示意屋内说:“你不是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她的表情有些慌乱,随即恢复常色,正色道:“谢谢你,长希。”

04

隔天,我一早赶回律所,瞧见廖大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像他一样,我将双脚交叠架在办公桌上,窝在椅子里,足足半个时辰。

“新证据”三个字像烙印一般,像是将我灼烫到浑身发麻。窗外高楼林立,车流声起伏,日光照进办公室,从大厦间独行而来的风翻动了桌面的那一沓资料。

二零一九年十月九日,是我持证上岗的第一天。廖大年难得不像以往一般神情懒怠,他瞧见我兴致冲冲拿着深蓝色的本子,踱着“实习证”的银色字体,手背在身后说:“咱去个地。”

是墓园。

柏树长青,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是一个女人,名沈清,身着律师袍,胸前的徽章显得庄严和肃穆,然而她却笑得灿烂。除却姓名与生辰,另有八个字:“公理之下,正义不朽。”而刻碑人,正是廖大年。

廖大年和沈清是大学同学,两人举案齐眉,双双学霸。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二人一举通过律考。当时,律考还没有改革,不叫司考,也不叫法考,全国上下通过率10%不到。两人兜里虽没钱,但依旧怀着信仰、理想和热忱在这城市里扎根。

二零一二年,沈清代理一起建设工程合同纠纷,标的上千万。即使从业多年,心中所坚守的正道仍旧让沈清在对方送礼、请客、随人情中,不肯点一个头。

也在接受委托后,沈清遇上了一场交通事故。她从法院拿完调查令出来,还没走上对面的停车场。一辆保时捷突然启动油门,将沈清撞到在地,导致她的肋骨、胸骨骨折致气胸、血胸、出血性休克死亡。电脑恰好也被损毁,资料全无。

新闻报道说,肇事车主与沈清生前毫无交集,错将油门当刹车,整个过程只有5秒。

以往的廖大年理智全无,他控诉公安机关迟迟未以故意杀人罪予以刑事立案,未公开全部证据材料,存在掩饰故意犯罪的可能性。

而偏偏警方调查认定符合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特征,肇事车主不存在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的动机和目的。

廖大年坚持认为,一切太过巧合,监控现场的反应太过冷静,案件存在诸多的疑点,不排除这是一场蓄意谋杀案。

他上诉至中院,拒不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大家都说他疯了,包括沈大海。

中院维持原判,驳回上诉。他不信,因为他是法律最虔诚的信徒,所以他不能接受,爱人的离开在一纸法律文书中成为交通肇事罪导致,成为了众人口中的意外。

我想,法律约束行为,而信仰也禁锢着廖大年的灵魂。

我曾受沈大海之托,劝他早日放下,案件不是冤案。廖大年错愕地看着我,直呼让我出去。

这是他死的第一回。

在他的执拗里,和沈清一并死去,或许和他所信仰的正义一并埋葬。廖大年从此点到为止,接待当事人也好,办理案件也罢,刚刚好即好。

我拽着手上的资料,滚烫如千斤重,又起身将那本还没归档也从未阅过的卷宗翻出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那日在墓园,他和我说:“小江,等你真正成为一名执业律师,也要记住,即使荆棘丛生,真理和正道不会被湮没,这是我们终其一生需要恪守的法则。”

我打开电脑,一字一字的输入:“刑事申诉书。”

05

连着数日过去,廖大年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但仍在沉睡中,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说,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可能在抗拒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

病房是四人间,入眼全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被罩,白色的点滴瓶。沈大海起身走出病房去,我也跟着他一道,将门掩上。

“我查了那天在许晴方家里的男人,叫宋畅,行动轨迹暂时没有发现异常,倒是经常出入许晴方家。”

“宋畅?”

“对,认识?”

“许晴方不知道哪一任前男友。”

“有问题?”沈大海两条粗壮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皱起。

“也不是,是我想多了。”我笑笑,电话响起。

是警方的电话,高和明落网了。

“姓名?”

“高和明。”

“这把匕首认识吗?”

“认识,我的。”他抬起在膝上的双手,想耷拉在两侧,发现被手铐给铐住。他抬手仔细观察了会,又给放在靠板上。

“知道犯什么事了吗?”赵警官直直地盯着他,摄人的眼神像是要凿开一个洞,把他的心事都挖出来。

“知道。”高和明神色冷漠,头轻轻靠后仰,思考了一会方说:“把那老头捅了三刀嘛。死全了没,别让我白费力气。”他亦漫不经心地说:“都警告了这些个律师,别瞎管,是他们应得的。”他勾起笑,目不斜视。

“高和明,端正你的态度!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给交代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无非是满腔愤怒无处发泄,认为始作俑者是律师,爱的人绝对没有错,于是预谋杀人,然后未遂。

某种程度上而言,杀死一个人很简单,也不那么容易。肉体忍受着外在的折磨,而灵魂是一种觉醒。尤其像廖大年,被杀,没能死成。他独自向着黑夜,迟迟等不来星河、月光和黎明,会不会攒够失望,然后死去。

他突然笑起来:“疯女人,我明明这么爱她。”

出了局子,沈大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风很大,他瞧了瞧手表说:“我得赶飞机了,老廖这里有情况的话,你随时和我联系。”

“沈主任,你走了以后,主任办公室一直都空着,新来的合伙人都没能坐上。”我吸吸鼻子:“你当时走,是怕没人敢收留我师父。”我往包里翻出那沓资料,递向他。

“肇事车主的尽调有了最新的结果,是你授人去查的吧,没花上个几年时间,可蹲不出来警方都没调出来的信息。”

沈大海没有搭腔,也没有接过去,看着密密麻麻的油墨字,附着的照片,他长呼了一口气,轻道:“小江,真相如果被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我不愿意陪廖大年一起疯魔。”

“可你偏偏还是这样做了,甚至比他更早反应。”我将资料小心翼翼地整理进包里,目光看向远处,黑夜漫长无边,好似蛰伏着诸多魔鬼,但头顶星光烂漫,低头总可以看见影子。

“这一生,尤其在这一行混饭吃,更要坦荡荡地活着。但小江,我远没有廖大年磊落,所以我只能躲在暗处。”

我摇头,指向远处一路长街,空无一人,撒满了零碎的灯光:“沈主任,哪里不是暗处,总需要有亮光开道。”

他难得大笑,长叹一口气:“你是另一个廖大年。”

“不对,我是另外一个你们。”我笑。

沈大海看向我,黑框下的神情终有波动。

许晴方的案子重新排庭,在第二看守所,远在六区之外。第二次起诉,俩人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需要抚养,无非走个过场,陈述诉讼请求和事实与理由,答辩,举证,质证,辩论,陈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车上暖气开的足,许晴方脱了外套,挽起了袖子,白净的胳膊,看不出曾经的伤痕累累。

我目视前方:“第一次开庭,我们的证据不足以证明高和明的家暴倾向,当时高和明说,他那么爱你,怎么会打你?”

“哼,男人人前一副德行,人后又是一副嘴脸。”她低头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聊天记录框,头也不太说:“哪天得空,我和宋畅请你吃个饭呀,大恩人。”许是被对方逗笑了,她抬头看我的时候,眼角的笑意还未褪去。

“不用了。”

“嗯?”

“当时我不懂他说的话。现在我懂了,那些伤痕是你自己撞的吧,婚后的日子不如意,老实巴交的男人,你看着都窝囊,想起前男友的好了,想和宋畅双宿双飞了,谁知道呢,高和明不同意。然后你找上我了,演了这一出苦情戏。蹩脚的上网百度了些东西,想着速战速决呢吧。”

“这一出把戏,你利用了我对你的真诚、怜悯还有信任,玩得真好。”我一个急刹车,冷声道:“让你的出轨对象来接你吧,下车。”

许晴方愣了一会,拉着门把手,说:“抱歉,我没想过他会对廖律师下狠手。”

我别过头去,忍住眼里的热意:“许晴方,这是他死的第二回。”

06

入春,病房外的绿叶已经抽出新芽。

廖大年醒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哎哟,疼死我了。”我一把扑上去,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闺女,你给我压到伤口了。”

我忙撒开,抹完眼泪,仔细地撵好被子,叫来了医生,各项指标正常,又是一通掉眼泪。

廖大年像个老小孩,眉飞色舞、喋喋不休、神色夸张地和我讲,地下车库的“连环夺命三刀。”

我白了他一眼,打断他:“你不就想知道高和明咋了吗?”

“就是说,这位高姓男子锒铛入狱了吗?”

“很遗憾,廖律师……”还没等我说完,廖大年咋咋呼呼地:“那我莫名白挨这三刀?我就说咱这司法机关……”

“师傅,人给你寄来了一封挂号信,乞求您的原谅呢。”

廖大年平躺在病床上,拍了拍西瓜皮似的肚腩,望着天花板说:“你说,我是不是也该谅解我爱人那场交通事故的肇事车主?”

“当然不应该。”

他转头看我,长叹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没有气血,脸上的肥肉松松垮垮,躺医院这段日子来倒是没有清瘦一分。

我记起那天在墓园他和我说:“小江,这里头躺着的是一个高洁的灵魂,但她还在等我为她伸冤。公理之下,正义不朽,是我对她的承诺。”

三十载从业,从荆棘丛生负重走过,廖大年像浮萍微末一般,始终在等一场光明磊落的宣判。

我将包里的那沓资料仔细打开,递到他的跟前。

二零一五年,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宣判,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以成立交通肇事罪判决肇事车主一年零八个月,缓刑。

廖大年在不断信访间,沈大海也开始暗下聘请私家侦探跟踪肇事车主,一日一日的回复,一年一年的失望。如警方调取的行动轨迹一样,肇事车主始终如一日的两点一线,没有疑点。

也在廖大年入院后,肇事车主的行踪出现偶然的反常,出入高端会所。入夜,私家侦探蹲点拍到的照片里,有位身材丰腴的女人。

女人倒是不稀奇,稀奇在于她的情人和沈清案件里的建设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顺藤摸瓜,总有踪迹可寻。

廖大年的手轻颤,他的泪光清晰可见,他抬头看我,又低头反反复复去翻看那资料。

“申诉书我已经写好了,就差您老应允了。”

闻言,他止不住的点头,也没有分毫扭捏,拿过申诉书,埋在里头嚎啕大哭,门吱呀一声,沈大海推门进来。

廖大年抬头,一把鼻涕一把泪,二人对视,眼角都生出笑意。

他以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孤单地走了很久,从头到尾没有同伴,但却忘记了看身后,沈大海从没有放弃他,也没有放弃湮灭在岁月背后的真相,或者是我们所说的正义。

有一些路,一旦踏上,就清晰知道一路前行地不是个体,而是一个群体。正义虽迟,但总会到,春日最好的日光撒进病房,我看着窗外的新枝发呆。

“师傅,那咱要给姓高那小子出具谅解书吗?”

廖大年点点头:“咱肚子大,原谅他。”

我低下头,一字一字地输入“谅解书。”强忍着想哭的劲头,指了指他尚且包着纱布的大肚腩,又忍不住指责起许晴方,埋怨起自己来,又问:“那以后,这种高风险的活咱还接吗?”

“小江,如果她是真的被家暴呢?”我沉默,廖大年敲瞧我的电脑面板:“我们便是她寻求公平和正道的最后稻草,对吗?”

“渺小,但总有力量,我踩着冰刃行走,已经死过好多回了,常觉得身心疲惫,也迷失过,但我磊落一身,依旧得对身前的徽章绝对忠诚和负责。”

是了,在他人称“讼棍”期间,哪怕案件刚刚好即好,也没有一个当事人和他说不好。

他看向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三十余年了。”

我点头,终于绷不住,大哭起来。

尽管荆棘丛生,但星辰会落满长河,月光为脚下开道,黎明也将破晓。天光大亮时,黑夜中穿行的一步又一寸,都没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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