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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过冬,摧毁一个人的不是呼啦啦刮起的西北风和刺棱棱的冰雪,而是一种“钝刀子”,夹着霜寒和湿气,一旦张着嘴吐气,那股湿冷就顺着人气儿往喉咙里里滚,往颈子里磨,细细密密地引发一阵钝痛。
此时张成走在老家的街道上,身体里迷迷糊糊涌起这股久违的感觉。
他想起自己老家在重庆,当时凭着一股“去远方闯荡”的冲劲儿选择去北方读大学,后来又留下找工作,兜兜转转几年过去,阅历与眼界不断积累,看那纸下描写的“故乡”二字反而越发虚幻和朦胧起来。
不过也好,这次给自己放个长假,趁过年回家多陪陪父母,系一系故乡的这根线。
临近傍晚,张成随便找了家面馆坐下,眼见着大街小巷四面横通,沿路车流不止,街心扎起了花灯,有些人家窗前还晾着腊香肠,这一份真实的年味儿就扑面而来。他迫不及待扬声招呼了一句:“老板,来份小面!”
“几两?”
“三两,三两小面,多放辣椒油。”
老板利落地抓一把面,用手抖抖,一把细面顺着漏勺划进了锅里,他笑呵呵地说:“小伙是本地的噻,说话还没咋子听出来。”
张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着一口普通话,他连忙坐直:“这不是刚回来,心情有点忐忑,还没转变过来。”
“我懂我懂,我在这开了二十多年的面馆了,看到你们这样外出打工的啊,最懂这种感觉,那句话囊个说来着——近乡情怯了属于。”
旁边一个大叔一边嗦着面,一边看过来:“人家小伙子趁年轻,出去发展也挺好,回家过年也挺不容易哟。”
“咱们铜梁发展机会还不是多,铁路也在修,经济飞速发展,更莫说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铜梁龙,那可是国家首批。铜梁龙,中国龙,那可不是吹的!靠这个产业发家致富的也不在少数。”
老板脸上洋溢着微笑:“小伙子这个时候回来得好,再过个把来月,铜梁的火龙表演,这可是新年的重头戏。”
他还想说两句,那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老板,二两杂酱面!”“这里两位都要豌杂!”“肥肠肥肠,多加香菜!”老板响亮地回复:“来咯来咯,稍等片刻。”
遇上饭点,老板女儿、妻子、母亲一家人都参与进来,张成看着老板忙忙碌碌,脸上却挂着放松的笑意,心里仅剩的一点忐忑倏忽散了。
对于老板,铜梁就是孕养他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而情钟于斯。在“故乡”这块土地出生、成长,无论人生一路怎样漂泊,盛衰更替,根系始终深深扎进故土,牵着一份“终老是乡”的情。
张成细细吃着面,感受着嘴里煸干的“二荆条”的辣气,混着山花椒油的辛香味,一同在唇齿间绽开,紧紧包裹着味蕾,是川渝独特的饮食味道。一碗热汤下肚,张成的心也软乎乎地融化了。
就着这股热意,张成回到了家。
这座小镇静静坐落在铜梁一隅,一条涪江平稳地流淌而过,暮色四合中倒映着霓灯,温柔搅动着水面的波澜,给小镇增添了一份柔软意味。
推开门,张成妈迎了上来,她麻利地卸去张成的行李:“幺儿终于回来呀,来,来厨房,妈炸了点酥肉,快来尝尝。”她掀开倒扣在盘子里的碗,把炸得焦香的酥肉往张成面前一推,沾水的手往围裙上一抹,又翩翩转入阳台。
“妈,你别忙乎了,我自己来收拾。”
“莫得事,你坐一会,我把新弹的铺盖收进来,你呀,回来安生耍就多呆一阵……对了,我切两坨腊肉,明天你给你四舅带去,你四舅啊,今年准备组个火龙队去表演嘞,你去看看有啥能帮忙的不。”
四舅?
张成脑子首先浮现出了一双粗糙的手,粗壮的大掌上布满细小伤痕留下的浅白色痕迹,那是四舅以前做龙灯被篾条割伤的,小时候四舅还老爱拿这双手刮他的脸——四舅现在还在做吗?
张成想起以前过年,四叔领着他穿过街道去看那些龙灯,四舅笑呵呵地一一指给他看:“那最长最威武的是大蠕龙,好几十米,由24栋龙身组成,代表一年24个节气,寓意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那灵活翻滚的是竞技龙,舞龙手团结合力,做出站肩、螺旋、单侧这些高难度动作,好比‘蛟龙出水翻江倒海,龙翔九天扶摇腾飞’。”
“那是‘群鱼灯’组,有18种灯具,配上音乐舞蹈,纪念的是古代18个栋梁之才辅佐唐王李世民称帝的故事。”
“快看!那是我们最出名的火龙舞,舞龙手跟着鼓点律动,队员配合打出一片‘铁水金花’,真是一幅‘人在火中舞,龙在火中飞’的好景。”
四舅的话依稀还在耳中,张成被勾起了好奇心,第二天便早早到了四舅家。四舅正坐在院里修整龙头,巨大的龙头张着大嘴,装了裱糊,上了彩绘,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气势,张成高喊一声“四舅”,那边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大成,啥时候回来的,快坐!”
“昨天,听说你在准备舞龙表演,我好奇过来看看。”
“那可不,你四舅我好歹也在台子上演出过,自己做龙灯也做得起,今年就搞个火龙舞!”
“四舅可真凶(方言,厉害的意思),这是表演的龙头?看样子快要做好了。”
“龙头工序差不多咯,今年龙身喊工厂那边帮忙做,这几年铜梁龙创新,工匠们在火龙身上扎上烟花,点起‘腹中火’、‘脊上火’、‘口中火’,火龙在铁树花里头穿行,那才叫一个壮观。”
张成听得心潮澎湃,四舅忽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四舅考考你,咱们铜梁龙舞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这不是四舅从小告诉我们的嘛,就四个词,‘靠得住、顶得起、过得硬、容得下’。”
“说得对!咱们就是要顶天立地,敞开了做人。”
四舅大笑起来,“说起来,大成,今年我们组的火龙队还缺人,你愿不愿意来,就把咱这龙舞精神,真正实践出来。”
“四舅原来是挖坑在这里等我呢!”张成也笑起来,望向四舅炯炯有神的双眼,点头答应下来。
“好,现在就去,我给你介绍介绍,”四舅拉着他边走边说,“咱们火龙队,表演的就是火龙舞,最出名,但也难度高。火龙表演一般是两条龙并行舞动,一般我们小规模就是一条龙十个人,一个人舞龙珠,九个人举龙把。舞龙珠的人节奏要稳,不能乱带。往哪里带,举龙把的人如何跟着鼓点走位,两条火龙如何交错游行,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练习。”
四舅带张成去了涪江边开阔的江坝,一眼看到二十多个青年已经举着模架在练习了。他们淌着热汗,大多打着赤膊,背靠涪江的涛涛江势,年轻甚至稚嫩的脸庞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他们就是我们队伍的舞龙手,这些娃呀,别看年龄小,个个能吃苦。”
四舅说,“除了咱们这些舞龙手,还需要四组在外圈打铁树花,两人一组要配合默契,其中一个舀铁水,另一个人配合着往天上打散……大成,你来和航子一组一起去打铁树花。”
“这——四舅,铁水温度多高啊,那些火星子掉下来砸到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成,要呈现一场真正的火龙舞,首先一点就是胆子要大,想想那四个词!如果其中一个人怕,一整个队伍就垮了,‘再烫也不能丢了手中的龙’,这是舞龙人最基本的看家本事。打铁花在火龙舞的高潮部分,这个也能很好锻炼你的胆子。”
四舅拍了拍张成的肩膀,“而且我也有私心,现在年轻人对龙舞的热情还不够高,也不够了解,我希望你作为亲历者,能把咱们的非遗文化记下来,深深扎住根,也传播得更广、更远。”
“咱们铜梁的男娃,在龙的文化里长大,我相信都不得虚(方言,无所畏惧的意思)。”
“成哥,我是航子,现在来当你的搭档。”一个打赤膊的高个男孩跑过来,自来熟地搂住张成的肩膀,“听叔说你第一次尝试,我带着你讲讲。”
“咱们打铁树花,得跟着火龙舞的表演高潮,跟随鼓点节奏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抛,怎样抛,都要慢慢磨,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又叫‘铁水金花’,金花儿打得好看了的,往天上一抛——嚯,比烟花还好看。”
张成苦笑一声:“这方面我还是个门外汉哎。”
“这有啥,成哥,我教你,来,这是舀铁水的勺子和板子,到时候我俩配合,我用勺把铁水舀起来,你就用板子把铁水往高空打。”
杭子把勺子递给张成:“这事儿不能急躁,首先得要练臂力。我先把勺子给你,你舀上这个沙,尝试往高空打,等这把沙落到身上是蓬蓬的散开的细雾,那这个力量就掌握好了。”
张成举着勺走到坝上,这勺提起来分量还沉甸甸的,也把张成的心紧得往下压,他尝试把沙土往天上打,落下来的沙团简直砸得他脸生疼。
航子在一边指导着:“手要稳,肩膀要用力,尽可能往高空抛。”
反反复复练下来,张成灰头土脸地坐在一旁喘气,看日头渐落,那熟悉的夕阳又渐渐从涪江那头散出金光,轻轻地披在这些热血沸腾的青年身上。
航子挨过来坐下,高兴地称赞:“力度练得很好,明天不练沙,换涪江水来打。水打出的线条更明显,技巧性也更高。”
张航苦中作乐地想:这样下去,可真要“水土不服”了。
他看着航子那张显出稚气的脸,忍不住问:“你年纪看着也不大,怎么什么都懂。”
航子把勺子轻轻擦干净,道:“小时候在学校里看舞龙表演,被深深震撼了,后来就专门来学艺,现在跟着舞龙队在外头演出,也是想把咱们的非遗文化传下去。”
张成看着他一脸满足的样子,手心里好像忽然起了一股麻麻的劲儿,牵出了线往心口钻,缓缓地系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成一直在反复练习抛沙、抛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颠勺儿”。只不过在灶头锅里那勺颠的是饭菜,当下在这江坝上颠的,怕全是些年轻无畏的勇气了。
后大半月终于到了和航子组队培养默契的阶段了,张成屏住呼吸,手里换了板子,看航子拿勺的手在水里一翻,在勺子里一滚成了水球,抬手看似轻轻巧巧地扬了过来……
日子过去得很快,爆竹声中一岁除,新年到了,这也预示着火龙表演拉开了序幕。
张成跟着四舅的队伍反复检查了火龙表演的装备,杭子也熟练地把熔铁水的炉子清理好,把焦炭锤成大小合适的碳块,连带着把打铁花的勺子和木板也重新上了一层防燃的涂料,按他的话——坚决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表演在晚上八点,中心公园举行,刚吃过午饭四舅就拉着队伍过来“定点”准备了,张成也忙着布置,打树花的四个小组在外围铺开,倒上捶打好的焦炭,将舞龙队包围在圈里,不远处就是涪江,看着熟悉的江水,张成紧张的心绪稍微安定下来。
当夜幕降临,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远处的江面上,舞龙表演开始了。公园周围已经聚起了密密麻麻的人,还有专业的摄影师架着相机拍照。
万众瞩目下,舞蹈、戏剧、龙灯巡游等热热闹闹地开展着,人群里大人举着小孩,儿女牵着父母,大家都笑着和亲人、朋友、爱人聊天,伴着歌舞向新的一年祈愿。
火龙表演排在压轴,队伍里大家都脱了上衣,换上统一的红短裤,脚穿红缨鞋,头顶上还要束上红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
一瞬间,浪潮一样的说笑声低下来了,周围只听得见几声低语,后来慢慢归于平静,大家都自觉退开一步,屏息等待今晚压轴的火龙舞。
夜幕浓浓地垂下来,突然,一阵鼓点声缓缓地响起,缓慢,如重锤一样落在脚下,又好像远处袭来的滚滚雷声。
宛如拉开了舞台的帷布,两条口中喷火,脊上生火的巨龙蜿蜒行来,它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一会呈“之”字形游走,一会起伏前行,定睛一看,原来是龙脑袋前面有一颗俏皮的龙珠在左右牵引。
鼓点声渐近渐密,人群里这才传来渐高的喝彩声,有父母细细给小孩讲:“火龙舞这几套动作也有讲究,这是“龙出洞”,标志着新年过后,万物迎春,龙要上天;
这是“二吐开须”,龙出后要抖一抖须,就像人出门之前要梳妆打扮;
那是“三点头”,跟周围的人点一点头,告诉大家春天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都该起来干活了;这是“拜四方”,四处游走,就像人们走亲访友一样……”
张成也想起小时候四舅对自己的科普,他不由得想,这真是建立在血缘上的纽带,连着祖辈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正在以口口相传的形式延续着。
忽然听到航子低声说:“来了!”那两条龙已经在广场中央并行嬉戏,背景里的鼓声变得清越悠扬起来。为了在火龙舞中及时打出“铁水金花”,炉子早在四十分钟前已经烧起来了,航子往里面又拨了几块焦炭,看里面腾起的火焰由红转白。
张成听航子介绍过,打铁树花里有句行话叫“打白不打红”,大概意思是铁水温度一定要高、烧到白炽才能打出花来,落下来温度也不至于太灼人。温度低一点的橘红色状态就是一坨,落下来的铁水也会把人的皮肉烫熟。
航子用勺子团了一团铁水,高温把他的脸烫得红扑扑的,眼睛里却射出异常明亮的光,他将铁水往张成这边轻轻一抛,正如他们日渐形成的默契那样,张成双手握住木拍子奋力往上一击。
铁水在碰到拍子的瞬间,碎裂成了无数金色的颗粒,往高了飞出去,绽放出了漫天的金色星河,那星河在沉沉的夜色里又挂不住似的,蓬散了,“滋滋——啦”带着金色的长尾巴坠下来,在地上跳跃着,分身散成了无数细小的金色游鱼,在若隐若现的余光中起伏漂流。
霎时间,四面八方都点亮了这样的金色星河,无数的游鱼在张成脚下穿行,游过了曲行的火龙,游过了戴着红绸的身影,一直要游到涪江里去。
人群里滚动着热烈的欢笑、尖叫,有人大喊:“是火流星!”
“屁嘞,那是金花!”
“不不不,要我说啊,那是诗人笔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美景哦!”
“我也要说,这一幕更让我想起‘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的故事啊!”。
远远的喧闹没有传到张成耳中,在他的眼里,金色铁水在挥臂间冲上夜空,像是他练习时扬过的沙,击过的涪江水。
刚开始的那股逼人的炽热感和灼烧感在他反复的行动中已经不那么明显了,取而代之的是耳旁搏击的心跳声,和隆隆的鼓声、铁树花燃烧的哔剥声混在一处,“咚——咚咚——”
在场地中央,火龙灵活地在金色的铁树花下穿行,火龙之下,张成看着熟悉的舞龙手们年轻面孔上反射着金色的光,他们矫健的身姿跟着音乐舞动着,引着火龙反而朝着铁水最密的地方扎去,火龙尽情地翻滚、旋转,舞龙手们也高高展开赤膊,任由铁树花倾落……
表演结束后,还有小孩久久不愿离开,他们拉着亲人的手,眼里满是崇拜的光:“好厉害,长大了我也要学这个!”,张成一边和航子收拾一边笑:“这不就是当初的你嘛。”
“我巴不得愿意来学的人多点,再多点。”航子认真回答。
“幺儿,太厉害咯。”张成妈跑过来,“我刚刚在人群头看到你表演,妈太为你骄傲了!你这一个多月的努力没有白费。给妈看看有没有落伤口。”
“么事,现在想想也没那么吓人,这是勇敢者的荣耀。”
张成想起那些年轻的舞龙手们,“来自铜梁人骨子里的勇气。”
万家灯火中飘来了饭菜的香气,张成想,家乡的新年,还长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