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川有很多人知道涞滩古镇,也知道文峰古街,但合川还有一条地地道道的老街却鲜有人知,它藏身于纯阳山脚,与瑞山中学毗邻,是我中学时期上学放学时的必经之道。在我那遥远却清晰的记忆中,无数次出现过从老街走过的画面,彼时我是青春活力、无忧无虑的少女,和同学们嬉笑着、玩闹着、追逐着从老街经过。
毕业了后我离开了学校,城市被重新规划,老房拆迁我搬了家,20年间,竟再没有去过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条老街呢?因为前两天和一位朋友闲聊,他提到了瑞山中学。而我们都知道它已经搬迁的消息,新校区我没有进去看过,想必也是一座美丽的校园,但是对于我来说,提起瑞山中学,永远是青竹湾背后纯阳山脚下,那个以一个半山腰的山洞为界,之上是高中部之下是初中部的地方。与之陪伴的6年,就是我整个的青春时光。
没有再回学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以我的现况面见曾经的老师觉得非常惭愧,有负师恩,另一方面是害怕看见那些青春稚嫩却全然陌生的脸孔,而恍然大悟般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接近不惑的中年人而深感惆怅。基于这两点,现在我还没有勇气进入曾经的校园。但那些和同学们嬉笑奔跑在路上的日子,是简单又快乐的,令我时常怀念,那条学校旁边已经没落且隐秘的小路,终于决定去走走看看。
以前,还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在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时候。那些狭窄的老街和小巷可以让你在出发点和目的地之间找到一条距离最近的路线,人们主要靠步行穿梭其中。后来有了公交车和各种便利的交通工具,人们有了更轻松的出行选择,这些巷子就逐渐没落下去。
如今,人们厌倦了城市的繁华喧嚣,看惯了建筑的硬冷单调,又开始向往一种宁静闲适、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古街被作为一种怀旧,复古的文化重新兴起,各处新建的、商业气息浓烈的“古街”“古镇”充斥着旅游市场,与之相较,接龙街——当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老街了。
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周日下午,天上像开了一个巨大的加湿器,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雨点如轻烟般漂浮在半空,空气湿润的快滴出水来,轻柔微凉的敷贴在脸上,居然觉得十分清新舒服,我故意没有打伞。从老妇幼保健院旁边的瑞映巷进入,顺着青石垒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经过民生电力公司的旧址,左手边有一个岔路口,通往瑞山中学高中部的大门,因为当天是周末,没有经过的学生,也没有喧杂的读书声,安静的像一幅静止的画面,我站在路口那里朝着大门的方向,怔仲许久。回想起自己高中穿着那套浅蓝色略显臃肿的运动校服,如何在预备铃响起之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校园,又是如何在放学之后,一步跳下三级台阶,凭着矮小而灵活的身躯在拥挤的人群中见缝插针般穿梭,最后汇集于大门随着人潮鱼贯而出。那时我每天都忙于奔跑在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上,却丝毫不觉得累,因为学校里除了枯燥的学习,还有许多荒诞而神秘的故事,和许多有趣又可爱的人。
瑞映巷石阶的顶端是一扇半圆形的门洞,很小的时候听大人们称之为顺耳门。它其实更像一个微型的隧道,有两三米长,左右两面的壁上凿出两条对称的石凳。门旁边多了一块银色的金属牌子。上面写着纯阳山,重庆历史文化街区,还有一些相关介绍的小字,落款是重庆市人民政府。靠近门洞,便有一股强劲的穿堂风扑面而来。令我忽然有了几分寒意,在夏天这可是个歇脚纳凉的好地方,记得以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老人坐在这里闲话、乘凉。但今天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仅是这里,我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几百级石阶乃至整个瑞映巷都阒寂无人。我不知道是否因为雨天才显得这样冷清,转念一想时隔多年,有些变化也在情理之中。巷子一边是新修的商品房,从窗户的情况看,差不多住满了人。但这些住户都习惯从靠近超市和商业街的那一边出去,临着巷子这一边却筑起围墙。而巷子的另一边,是古旧坍圮的老房子,很多大门紧锁,经过的时候,只望见有一扇大门敞开的院子,里面房屋还是木质的梁柱,都有不同程度的风化腐朽,三个房间围着中间一个院坝,中间的屋顶塌了,碎瓦掉了一地。院子一角里有一个破碎的瓦缸,上面落满了灰尘。虽然破败,却有种古色古香的韵味,我设想着如果休葺一下,做个书屋或者茶室都还不错,但独独装修这一家也是不行的,除非这一大片都能够进行大规模的整修,这样一来恐怕又难逃千篇一律的古街商业模式化。天色阴沉,我本想进去看一看,但又觉得危险和诡谲,最终打消了念头只在门口望了几望。
顶着疾风走过顺耳门,路旁有一座庙宇——纯阳观。多年前还只有露天的几座菩萨。后来在善男信女的募捐之后,进行了大量修缮,盖起房子,筑起2楼。原本菩萨是在路的左边,修筑2楼的时候与右边的围墙相连。底下只留出一条窄窄的甬道。人在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就必须从寺庙中穿过。然后,有一个30度的转弯,再下几步台阶。就进入了我的目的地——接龙街。
这个地名儿,老合川人都应该听过,年轻的可能就不知道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当我再站在这里,一眼望到老街的尽头,不得不说20多年之后,一切已不复如初。房子还是那些平房,路也还是我曾经走过的那些参差不齐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面。但早已人去楼空,很多大门被蓝色的铁皮封了起来,上面用黑漆写着:危房,请勿靠近!眼前的景象令我心中陡然生出一连串的意外、惊愕、失望转而又漫上浓稠的伤感……岁月不居,白云苍狗,我忽然在这巨大的落差当中灵光闪现般想到,它像一面镜子一样,通过20年的前后对照,让我清清楚楚看到时光流过这里留下的如此显著深刻的痕迹,那么我呢,我当然也不再是忙着上下学走在这条路上的单纯活泼的少女,时光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又何曾会少一丝一分呢?
我应该早一点来的,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行的时候,远远的发现有一家窗户外面有洗干净的衣服在屋檐下飘荡,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正从老街的另一头向我们走来……虽然失望令我沉吟了片刻,但心想来都来了,我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
清风习习裹挟着蔼蔼细雨,更添一份清冷幽寂,如果换一种天气,此时的景象或许是: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我慢慢的走着,东张西望的寻觅着和我记忆中的老街相吻合的痕迹,发现能重合的只有一个模糊的框架,有些房子完全塌了,只剩断壁残垣,长满了一屋子野草野花。有些房子已经残破不堪,黑洞洞的窗户里透出阴冷的颓丧之气,崩裂的墙面上蛛网牵结,破朽的窗棂上落满尘灰,也有些房子屋顶上的瓦片已全然脱落,只剩几面残破的砖墙还在孤独的兀立着。只有很少几间屋子,因为有人住着,经过修葺和推护,看上去稍显得整洁牢固,据我观察留下的都是一些花甲、耄耋的老人。几位大爷坐在屋外的院子里喝茶,见我们走过,一直用很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我俩,我想他们可能平常很少看到有生人来此吧。
走到长街的一半,是曾经那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一边通往交通街皂角院,一边通往朱家巷,这条巷子连接的两头好比是抛物线的两端,唯一的缺点呢,是有一些小小的坡度,可是如果从山脚下经过的话就要绕个180度的圈。当然你可以根据走路还是坐车选择更适合的路线。就在这个路口旁边不远处,一户人家让我眼前一亮,这一家防盗门看起来还有几分崭新,门上贴着喜庆的福字和对联,门窗紧锁,但从屋外的一些细节可以确定这房子一直有人住,房子主人应该是个热爱生活,清洁自律的人,我在这一家的门口驻立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多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门前屋外都干干净净,有清扫过的迹象,厨房搭建在大门的左侧,靠外的那面延伸出一个半截的围墙,连着露天的洗衣台,矮墙上摆放了各种植物,生意盎然,洗衣台旁种着一株高大的三角梅,应该有些年头了,正值开花时节,一树玫红在这寂寂的深巷之中光彩夺目,像暮色里一抹瑰丽的彩霞。这一家的整洁和周围的残破颓败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回想过来,他也只是尽可能的保持了当初的样子,我的中学时代从这里经过了无数个来回,在我的记忆中,老街的许多房子都曾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老街的每间房子都有人住。有老人也有孩子,有年轻的夫妻,中午放学的时候,屋子里飘出的饭香和锅碗勺子铲子碰撞的声音。总是能让饥肠辘辘的我加快回家的脚步。也有些端着盛满饭菜的碗,到屋檐下蹲着或站着一边吃一边和邻居聊天,有孩子骑着小车或踢着皮球在街上穿梭。有大人在召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总会有两桌麻将搓得哗啦哗啦的响。有一家人养了一条白狗,早已对来来往往的人见怪不惊。这条街充满了朴素的烟火之气,充满了凡俗的市井之气,但现在这些人都搬走了。他们从这里散落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我愿意相信他们的生活条件都得到了改善,因此都住进了更好的房子。
因为是在纯阳山脚下,所以也有一条路是可以上山的,纯阳山——是我童年时期陪我度过了最多时光的地方。有一年我在山顶上放风筝,也是春天里一个起风的阴天,风势有些猛,风筝很快就飞上了天。可不一会儿,风就变得又急又乱,变天了,快下雨了。我着急收回风筝,一用力线被扯断了。风筝失去了控制,在风中飘飘摇摇,最后落到了远处一棵大树上。那时的风筝都是自己做的,找竹篾、白纸、棉线花好几个下午才做成,我当时急坏了,跑回家找到我爸爸,非要让他帮我把风筝捡回来,爸爸拗不过我,上山查看了风筝掉落的地方,正是在接龙街的后面,于是我们朝着风筝掉落的方向艰难的缓缓前行,拨开一茬茬茂密的草丛,终于探寻到一条隐秘的小路,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向旁边一户人家借了一支晾衣杆才终于捡到了风筝。那条小路我之后还去过几次,现在路口已经被破旧的家具杂物堵塞,纯阳山——我儿时的乐园,我终是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寻找自己曾经的脚印了。在上山的岔路口,我发现了一棵非常大的古树,从他粗壮的树干和伸展的树冠来看,应该比我年长许多,高出辈分也有可能。我无法猜测已到底有多大年纪,站在树下的我估摸了一下。树干大概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整个树冠伸展的位置大概有两三百来个平方吧。
踩着覆满青苔的青石板路,转眼就快要走到尽头,连接的本该是纯阳山脚下的一条裸露的泥巴小路。因为多年人迹罕至,早已被荒草吞没,我只能站在这里,在大相径庭的景色里凭着回忆和想象努力去恢复它当初的样子,那些画面总是在春夏两季,因为那个时候这条路上有最美丽的风景。春天里有种最常见的黄色小花,如果单独的摘一朵下来,平平无奇算不上好看。但是它如果成片的簇拥在一起,缀满路的两旁,甚至开满整个山坡,疏密相间,高低错落,就相当的惊艳和壮观了,我叹服于它虽渺小却懂得团结的力量,平凡普通却敢于努力绽放来拥抱春天。道旁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树,大概也算不上奇特,只是我不认识罢了。一到春天枝繁叶茂,从树枝上垂下一根细细的丝来,悬在半空,下端坠着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我没有去研究过这是什么原理,可能和作茧自缚、化茧成蝶差不多。一棵树上有时会掉下十几根,甚至几十根下来。我从那树下过的时候,很是心惊胆战。害怕虫子会在我经过的时候,突然掉落在我的领口或是头发里,不仅仅觉得恶心,还因为听说了一个荒诞无稽的传说。说有些成虫子就像蚂蝗一样, 只要一接触皮肤,就会立刻钻进血管,寄生到身体里,然后从内部开始蚕食。人就会在极度痛苦中化为一滩血水。这个传说在许多人的口中,被添油加醋传得津津有味,同路的几个同学都听过这个传说,于是就变成了互相整蛊的恶作剧,把别人在树下推来搡去,最后边打边闹也一路笑声的跑回家去。
往事渐远,人们都向着更好的生活奔赴而去了,老街变成了一条凄清的深巷,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被岁月带走,留下满目苍老和疮痍,但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它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使命,如今功成身退,卸下多年的守护和承载,静立于天地之中,融入四时风物,山川美景。就算有一天,老街不复存在,但我相信它已经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与那时的时光一起供人追忆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