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愿

 一个人的一生大概会有25年的时间在梦中度过。

庄周会梦到蝴蝶,仿若灵魂互换般,不知是自己梦蝶,还是蝶梦自己。

我常常会梦到你,醒后失魂落魄地回味梦境,恍若前生隔世那样的遥远,不知是近来自己不加掩饰的思念愈发地不安分,还是——

有人说: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很想见你,才会唐突地闯入你的梦中,所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飞跑到所梦之人的面前。

我摇头否定着后者的答案,你从来都不会想我——我浑浑噩噩活过小半生,知道的事情不多,懂的道理不深,但这是我唯一确信的答案。


老式的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地停靠在过路站,稀稀拉拉上来的旅人,连同他们裹挟进来的热风,一齐搅乱了车厢里安静得有些单调的呼吸和空调凉风的味道。黑夜的巨兽被他们的脚步声吓跑,我突然很感激这些略嫌吵嚷的旅人——好似在夜晚编织的困梦地狱里,忽地闯入几位青春热血的少年英雄,带着人间热闹的烟火气,挥剑来拯救我们这些困于睡梦的可怜人。来拯救我。

我有时也会偶尔感叹梦境的神奇:那些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惊魂不定的自己,那些总是被闹铃打断美梦的自己,它们或许是漫漫长夜的唯一点缀——总要做点什么梦,夜晚才不会显得太过寂寞。

造物主创造了白天与黑夜,漫天的星辰陪伴难以入睡的人们,光怪陆离的梦境亦步亦趋跟着人们或浅或重的呼吸——这样,即使在俱寂的夜晚,人类也永远不会孤独。他如是想。

对此,我总是无法苟同。


我侧过身眯眼假寐,借着从站台漏进来的昏黄灯光偷偷打量了一下睡在对床的陌生人,猛然才发觉这些卧铺车厢真是制造暧昧的最好道具——或许,我下次可以不那么贪心地许下愿望。假使能和你同乘一班卧铺火车,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右,你在左。我只需睁眼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偷看到你的睡相。

窗外风雨欲来,突如其来的闷雷扼住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窗外透进的灯光让对床女孩隐在阴影中的脸露出半块不大的粉白色,当我看到她鼻翼的小雀斑时,心思又飘忽地想到了你嘴角右侧的那颗痣。

但我们已经好久不见,我都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的存在。每次想起这个问题,似乎比我在哲学课上面临的所有辩题都要让我紧张。尼采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

各人有各人的哲学,你就是我的哲学。我笨拙模仿着先贤,穷尽一生,靠近真理。


北上,突如其来的决定隐藏着我期待得到你任何反应的小心思。

和决定只身远离你的城市时一样,我花费了足足三个晚上来鼓足勇气,最终才敢在你最新的朋友圈下留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这是孤独而绝望的,永远都在单曲循环的梦境。提剑的英雄识不破梦魇的迷障。这里没有奥德修斯。拯救我。

背着鼓囊囊的包,我在深夜里穿过幽深逼仄的胡同,两侧是伸手便可触及的门与墙,它们是刚刚落地异乡的我能够轻易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北京的乌鸦太多,当我缩在小平房里对着棘手的漏水管道发呆时,它们会“刷拉拉”地扑翅飞起,顺便留下一长串沙哑响亮的叫声,这却是意外地应景。屋顶上打架的野猫儿,透过墙壁传到耳朵里的邻居家常,翻来覆去的夜晚和老太太们早起锻炼的大动静——不是“帝都”,是两千多万人共同生活的城市。它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这么琐碎,带着小老百姓亲近的世俗味道。

院子门口总爱坐着一个抱着收音机的老太太,仿佛整个院子的清晨就是从她手中“滋滋啦啦”大嗓门的“早间新闻”开始的。这位“早间新闻”老太太是出了名儿的爱管闲事,我搬来的第一天,她就盘问户口似的地敲开了我屋子的门。

“刚搬来呐,您?”

“是了。”

“来这儿工作啊?”

“出来走走,散心。”

“啊?”

“跑出来溜达溜达!”

“哦,待几天啊?”

我挠头局促地笑着,对着她连环的问题感到有些无奈,“几个月吧。”


“早间新闻”老太太最喜欢吃粗面的窝头。讲究生活的品质的她,偶尔也会自己蒸上几屉窝头,熬上满满一锅酸梅汤。若是吃不完了,定不会忘记给我塞上几个。连着几个星期,我的胃里都装满了粗面窝头。最后一次吃它时,我竟掉起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好好的哭啥?我明儿就不做了,明儿就没了。”

“嗯!”

“我不是……”一大口咬下去,狼狈噎住的我只能在止住半句话后,瞪大眼睛看着“早间新闻”老太太,然后不停地打嗝——无助又仓皇的表情,和我每次迎面撞上你时一样的稚拙可笑。

我不是为着这几个星期的窝头掉眼泪。这些窝头真的好吃,让我一直吃下去都不会觉得腻。

但把每日激起不同涟漪的喜欢和进单调重复的面团里,你会不会觉得腻呢?


我记得自己透过夜晚的路灯看不远处的故宫角楼,左手是公交站台和夜跑的青年,右手就是被地灯照得微微发亮的红色城墙,突然感动到热了眼眶——一手是现代的生活,一手是厚重的历史,被历史拉长的时光就这样神奇压缩在了同一个空间中。

我傻站在那里好久,想到之前总是听到的故宫怪谈,此时正极力地想要将身旁悠闲自在的老北京市民和红墙那头阴森幽怨的鬼怪糅合在一起,无果。

只觉得分外不真实,人行道旁的河道似乎已经将这个街区老百姓们平凡的生活和古老故宫的神秘生生隔开——像庄严的守卫,也像不通情理竖起的高墙。


说话带着上扬热情的京味调子,这些守在胡同里的老北京人们有着自己的生活态度,我极力模仿那份适意自在,时常也会忍不住想起你上扬自信的眉梢。

经常会有得了闲的时候,我便学着老头儿和老太太的模样,在晚饭后穿着棉布居家服,出了胡同绕着故宫的外墙一圈一圈地溜达。头一次觉得他们口中的繁华与压力从来都不曾存在,原来北京的时间也可以过得这样慢。

“早间新闻”老太太牵了孙子在门口纳凉,隔着热乎乎的夏日空气,安详平静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撵下凡的落魄神仙,偶然间低下头看到人间,却被他们的幸福惊艳。

自那时起,“落魄神仙”许下了浮生三愿:没事儿出来溜溜孙子;然后,蒸出好多自己喜欢吃的点心;最后——

“最后?”老太太抬起眼,懒洋洋地摇着塑料扇子,扇面还有附近药店印在上面的广告。

“啊……秘密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婆,我出去溜达溜达!”

在北京的老胡同里过日子,我总是会想起老舍,觉得此刻的自己似乎能咂摸出他笔下的二三味道来。若是不小心待得久了一些,大概会舍不得离开这样人间和这样的烟火生活。

但出逃的公主总有一天会收了心,潜藏在外面世界里的“可怖的恶龙”也会松开它毛绒绒的可爱爪子。“恶龙”比你还要乖巧地笑着,口中喷出的不是灼热的火焰而是美丽的烟花,烟花盖住了公主从城堡里带出来的伤口。


我背着鼓起的布包,趿拉着旧凉鞋,阳光从“早间新闻”老太太的背后射过来,穿过她的肩膀,照亮了院门里狭长拥挤的过道。一切和以往没什么分别,阳光一样,收音机的频率也是一样,只有每日播报的新闻在不停地更换着。

“阿婆早。”

“这么早啊。”

“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她搭话,“阿婆,我走了啊。”

“啊。又跑出去玩啊?”

“不是。”我笑下,“是不再回来的意思。”


奥德修斯没能拯救我,你也没有找到我,我最终还是要离开了。

因为我们都被时间蛮横地推搡着,不情不愿地长大了。

如果时间允许,让我在往后的岁月中变成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吧——这是那天晚上没有说完的,“落魄神仙”浮生三愿中的,终极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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