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阴的天终于放晴,这雨下的细巧,三月的淮水连那水痕都没往上吃一分。
今天草堂生意相当好,二娘看着心情也是不错,穿梭于客人之间,嘻笑应酬着,也别有一番轻快的明媚。
曹婆婆估计是最忙碌的,她最拿手的菜 就是红烧肉。
这菜没有什么太多的噱头,就是选那家里养了一年左右的大肥猪,不选那些喂食泔水的,而是那些吃谷物或者猪食草的,这些猪的肉会更松软一些。不在清晨宰杀,而是在午后,它们最松懈的时候,肉当天不用,在冷风的地窖里吹上一夜,第二天泡在冷水里备用。
做的时候一定要用花生油,花生油香气比较浓郁,油3分热的时候放白糖,要舍得放,大把晶莹的糖放下去,火候控制之下,须臾成了金黄色。这个时候最考验厨师的判断,就在那糖将起沫未起沫的当口上,放进早就准备好的花椒大料、葱姜,翻炒,火候不能大了,也不能小,大了就会苦,小了香味闷不出来。再放入准备好的猪肉,不大不小的四四方方的块,有肥又瘦有皮,加水和自己用黄豆酿的酱油,自己酿的会微甜,也没那么大的酱味,小火慢炖。小半个时辰,放入盐,大火起,来收汁,最后还要放入自己发出来的蒜苗,切成绿绿的小段散在肉上。
说起来简单,但这几道火候都极难掌握,做出的红烧肉,吃起来绝不能带甜味,只能是那红烧汁里透出一种香在里面,也不能向南国那边做的那样烂,要瘦肉有劲,肥肉的口感想煮熟透的牛筋似的才好。
这道菜一但有一桌客人点了,下面来的每一桌客人都会忍不住点来尝一尝。那鲜香的肉味满满的飘了一整个草堂。
时到午后,午间来吃饭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这时进来了一行客人,一位妇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后面还跟着三个年轻人。那妇人三十出头的年龄,虽穿着丝绸,但脸上依然有着风霜洗礼过的沧桑。小童长虎头虎脑的,但现在倒是一副蔫头耷耳的样子,妇人拉他,他还劲劲的抵抗着。年轻人一看就是出力气帮忙的人。二娘头草堂外一看,果见哪里停了辆满载的牛车,看来是搬家路过草堂。
二娘招呼他们坐下,茶水奉上,妇人便开始点菜了。妇人鼻子动了动,便问二娘,“掌柜,这是什么菜这么香?”
“是本店的特色红烧肉。”
“来一份尝尝吧,闻着很香。”
“那估计得等一下,上一锅都已经卖光了,下一锅得半个时辰。”
“娘,我们等,”一边的孩子突然插话了,一双灵动的眼突然期待的看着他娘亲。
“好吧,掌柜,我们等就是。”妇人无奈的笑了笑,宠溺的摸摸孩子的脸。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等起来也不无聊。”二娘招呼程三让曹婆婆备菜自己就坐下了。
搬家
(一)
镇上新来了一户人家,来了就买下了镇西一栋荒废有些久的宅子,大家都说那栋宅子不太干净,也不知道是谁不了解情况,就被骗着卖下来了。
宅子虽说不干净,却也不是一无是处,三进的宅子,很是宽敞。最大的毛病就是建屋的主人把院墙建得非常高,挡了整个宅子的阳光,让这所宅子就是在中午阳光最强的时候也笼罩在阴影之中。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因为建屋的主人养鬼,才会见一个这样的宅子,后来主人走了,但是那个小鬼却被留下了。
宅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镇上的西席就在隔壁,而小鬼的传言便是在西席上课的孩子们传出来的,镇上的孩子都说见过那个宅子里的小鬼。小鬼的名字叫小意,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镇上的大人们却都没有见过那个小意,只是有时夜间路过那个宅子,会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确实像一个孩子的脚步声。
搬来的是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和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搬进了宅子。寡妇姓金,夫家姓曹,一般都称呼她曹嫂子。她本也出生在书香门第,所嫁的曹家本也是官宦大户,无奈宦海沉浮,就遭了贬谪,丈夫是个气性大的,一病就没起来。现在曹嫂子也就靠着娘家的亲眷接济着,仆人都遣散了,就留了从小看曹嫂子长大的奶娘刘妈,日子也只是过得去。
镇上的人外来的人不多,有包打听把曹家的情况说了,大家都很好奇新来的一家子,找个由头想去看看这新来的一家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刚搬来的半个月里,曹家总有要借个针头线脑、或者做了什么野菜饼之类少见吃食的人上门。曹嫂子确实是镇上人少见的类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不上好看,但有一股大家风范,眉宇间带着股凛然的正气,让这镇上的老婆子小媳妇没一个敢在她面前开玩笑。大家也都没能见到这家的小少爷曹庆,听说是身体不是很好,乖乖在后堂念书,曹嫂子这样的人家教自然是极其严格的。刘妈站在曹嫂子身边,毕恭毕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半个月后,曹嫂子家就自然而然的清净了起来,没人会想去这么个落针可闻的地方。刚好曹嫂子反而觉得是松了口气,看上这个宅子图的就是,一这宅子旁是西席,孩子进学方便;二就是这里几乎没有邻居,又在镇子边上,没那么多打扰。
(二)
曹嫂子是卖了祖宅搬到镇上的,要说那祖宅也是远近闻名的好风水,曹家兴旺时没人敢给曹家添堵,曹家一没落,周围的大户都急急占了曹家附近的地,来埋自己祖先的尸骨。曹嫂子想到这个不禁嘴角冒出冷笑,要真是块风水宝地,他们曹家还能落破到这种境地。
世人真是愚蠢,累了她那顽皮的儿子曹庆,本就在最爱学大人样的年龄,学了一嘴的吊孝哭丧的话,让曹嫂子很是窝火。还总跑去和那几个佃户家的儿子耍,满山遍野的跑,那次捡了根哀棍回来,差点没把曹嫂子气的一口气没上来。这事坚定了曹嫂子搬家的心,等不及搬家,就先把儿子关了一夜祠堂。儿子伤了风,身体那之后就开始不好,但心却收了回来,曹嫂子觉得这病生的也算值。
她们搬家那天,佃户家的那几个小子都来送行,拉着曹庆的手,一番不舍,看着那几个黝黑粗壮的小孩,再看看自己怀里苍白虚弱的曹庆,曹嫂子没来由又像堵了一口气。她要她儿子争气,好好读书,考个功名,这是她的盼头,她是个要强的,从小就要好,现在自然也不想自己儿子输给自己兄弟姐妹的儿子。
那次搬家她们并没有直接搬到小镇上来,而是搬去了扬州城,扬州繁华,自然也有比较好的西席,曹庆自然就可以跟个好师傅进学。可曹庆身体还没完全好,曹嫂子只好让曹庆养好身体再去上学。
曹嫂子也是有心人,家里的厨子打发前,她也是认真学习了厨子的手艺,就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好吃好喝,让他能健康成长。
儿子吃饭也在让人操心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吃饭,病了之后更是这样,曹嫂子给他做那些补汤,他总是不愿意喝。整天不是要吃街头家的糖球,就是要吃隔壁家卖的粉蒸肉,要不就是街上杏花楼里的红烧肉。曹嫂子拿他没法,她一个寡妇也不好常出门,就常让刘妈带他去吃。
结果一回二回,儿子倒是自来熟的和这几家掌柜的小子又成了朋友,曹嫂子发现的时候,冲自己奶娘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火。这士、农、工、商,商还不如那些佃户呢!她骂奶娘眼皮子浅,那些孩子虽然也是锦衣华服,但和他们这样的人家是大大的不同的,怎么能让曹庆跟他们混在一起。
曹嫂子一跺脚,把街头到街角的小吃都学了个遍,在也不给曹庆出去闲逛的理由,每天拘在他在园子里读书。
曹庆,头一个月开始什么也都不爱吃了,每天泱泱的样子;一个月后又恢复了,只是吃的也不是很多,但曹嫂子去看他的时候,总算能看到一些笑模样了。
曹嫂子很开心,自己的儿子总算开始长大,懂得为娘的心了。
曹庆也慢慢开始会说一些大人话,直到有天,曹嫂子发现他比自己还知道粮米价钱,什么时间买菜便宜,曹嫂子觉得这不对劲,开始暗中观察自己的儿子。
当看见每天晌午,儿子说自己去睡午觉后,偷偷从后墙的狗洞钻到街上,而在外面等他的竟是那几个铺子掌柜的儿子时,曹嫂子觉得自己活得已经没了奔头。
曹嫂子跟在他们后面,看着这搬来不过半年时间,自己那小小的儿子,在这些都比他高个半头的小子里,一副领头的样子,曹嫂子就知道,那些关门读书的日子,儿子一定都是出来和这几个小子鬼混的。
(三)
那天曹庆回家,等着他的是坐在他桌前的母亲,曹嫂子没像那些母亲那般涕泪横流,只是冷冷望着儿子。
“你究竟是你父亲和哪个小贱人生的!塞在我膝下的,我金清不会有这样的儿子,我父是当代名儒,我兄弟姐妹皆是读得经子史集的雅人,我更是没输给过谁。怎会有你这样和下九流混迹街头的儿子。”
曹庆吓的跪在地上,久久也不敢抬头。
“我让你去跟表兄弟们进学,你不愿,我明白,你没父亲,难免会被欺负,那你就不能争口气,给你爹给我争口气。”
“娘,我知道错了,我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他们也知道很多很多,和他们一起,比和像假人一样的表兄弟们一起能学到更多东西。”
“学什么?学那些蝇营狗苟的营生,曹庆,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的姓氏吗?”曹嫂子厉声道
那天曹庆又跪了一夜祠堂,其实小小的他还不懂,知道和知道之间的高低贵贱,他只是个8岁的调皮孩子而已。
曹嫂子决定再次搬家,她手上的钱不多了,好好的打听之下,价钱合适的买下了镇西的宅子。她满意宅子的高墙,她就不愁管不住日渐长大的儿子,满意周围没那些邻居,还有个西席可以上学。
(四)
曹嫂子今天决定去西席那边把束脩交了,等曹庆身体好些就送去上学,他最近越来越苍白了,总不肯好好吃饭。
西席一年要5两银子,这对曹嫂子现在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她谨慎的递给先生,在本子上签下曹庆的名字。
回家时,她居然听到儿子的笑声,和说话声,似乎在和谁说着什么,曹嫂子一惊,推门进去,却发现儿子自己坐在桌前正看着书,样子安静可爱极了。她忙忙,退出来,怕影响儿子苦读。
可从这天起,曹嫂子总能听见后院儿子房间方向,两个小童聊天说笑的声音,那声音并不真切。曹嫂子起了疑,这院子是绝没有后门狗洞什么的,只有正门一个门,她住在堂屋,谁要是进了她家她都是第一个知道。
她问刘妈,刘妈也听见了,只是她们主仆一起身,到后院,声音就停止了。曹嫂子也开始听邻人说这宅子闹鬼的传说。
她有些害怕,儿子以前好歹还都是和人做朋友,这要是交了个鬼朋友该怎么办。刘妈劝慰她,不会的,你看小少爷最近多乖,也不出门,每天都看书到深夜,这要是有鬼,也是个认真进学的好鬼。
曹嫂子慢慢也就放下心来,儿子只要认真进学就好,和鬼做朋友也比和那些不学好的市井小儿玩,来得好。
曹嫂子自己也遇到了怪事,就是她起床,发现自己送给西席的束脩又回到自己的枕头底下了。她更确定,这房子的小鬼一定是个,乖巧知道疼娘的好鬼娃,儿子和他玩应该没有问题。
(六)
曹嫂子过了一段安心的日子,可儿子的身体总是不见好,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总是蹭蹭的长,她的曹庆,始终那么苍白小小的。曹嫂子心里担心,但从扬州时那件事起,她就不肯多亲近儿子了,慈母多败儿,曹庆没了父亲自己也得好好管教才行。
但终究慈母的心还是在担心着儿子。她变着花样做各种吃食,他也不太吃,总让刘妈端回来,说自己没胃口,让娘好好吃。她觉得自己的儿子真是越发的可爱懂事了,天天都读书到半夜才歇下,是太累了吧,个子都不长了。
这天,半夜的小儿的说话声又传来,曹嫂子究竟还是坐不住了,这么不睡觉玩闹,孩子的身体肯定是受不了的。她蹑手蹑脚的走下床,没有惊动外间的刘妈,轻轻的走向后间,她悄悄推开了曹庆的房门,曹庆的桌上还燃着烛光,但说话的却不是曹庆,他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可小儿的说话声却没有停止。
曹嫂子开门带的那阵风,把本来就将要灭掉的烛光吹熄,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惧。黑暗的屋子里,有小儿小声讲话的声音,而曹庆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喃喃的念着,好小意,好娃娃,我知道你爱和我家曹庆一起玩,只是太晚了,曹庆要睡觉了。当她终于走到儿子旁边是,伸手摸到儿子,触手是一片冰凉,一片冷硬。
(七)
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惊动了前院睡觉的刘妈,刘妈心知不好,急急感到后院,看到抱着木头人嚎哭的曹嫂子。她又想起来了,扬州搬家前的那天,曹庆一头扎进了瘦西湖,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都凉透了。曹嫂子也疯了,她总是会忘记孩子的死,安安生生的过几个月,等再发现了就会哭晕过去,醒来又忘啦。
刘妈真心把曹嫂子当成闺女疼,觉着只要她能开心的活着就好。也就一直骗着她。
房子并不闹鬼,只是巧合和西席的学生房挨着,原本之间有个洞,孩子们调皮喜欢钻到这个房子里玩,看大人说这里闹鬼,也就将计就计,说见到小鬼,这里之前便是镇上孩子们的天堂。曹嫂子搬来,虽说堵了洞,但补洞的工人偷工减料,只是用木板加石灰糊弄了一下,学生们嘻笑的声音自然还会传到院子里。而那五两银子,不过是刘妈不肯让本就不宽裕的主子吃亏,去西席找夫子要回来,放在曹嫂子枕头下的。
“红烧肉好了,”故事讲完,曹婆婆亲自把红烧肉端了上来。
“曹婆婆,您手艺就是好。”关二娘推了下盯着小童眼都不眨的曹婆婆,“您再给做碗凉粉来吧,这春天真是燥得很。”
妇人下意识的搂搂自己身边的小童,“掌柜的故事,是真是假的,刚才那曹婆婆,不会是曹嫂子吧。”
“您觉得呢?她也是位好母亲呢,不是吗?”关二娘没有直接回答,笑看着妇人。
“我......”妇人面露尴尬,想说什么又不说了。
“群生,群生,终于赶上你了。”跑进两个和那小童相仿年纪的孩子,“给你做的响蜓还没给你呢!我们都怕你这么走了,回头也不记得我们俩。我俩也不能白吃你那么多好吃的。”孩子脸儿黝黑,一看就是庄户家的孩子。
妇人看着小童脸上灿烂的笑,知道了这孩子根本不是想吃肉,只是为了等伙伴来找他。
关二娘的眼弯成一个月牙,看着妇人,妇人回望她,感觉那里面透着洞悉一切的光。
妇人终于也笑了,“大牛,二狗,坐下一起吃肉吧,群生不走了,我们不搬家了。”
“真的吗?娘!”群生的脸放着光。
“真的,不走了,吃吧。”
三个孩子在桌上开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居然筷子打起架抢了起来。
看那三个欢脱的孩子,感觉这乱世也许就要出三位盖世的将军了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