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伟大最近被人断了一条腿,现在整日都在想办法找这个家伙。他的九叔却在晚上把他拉到拉面馆,劝他认命。捏着啤酒瓶子的许伟大眼神愣愣地看着他九叔,心里想,如果你不是我亲叔叔,我这一瓶子准拍死你。
坐在他对面的九叔丝毫没看出许伟大的异样,低头吃了一口菜又道:“你看,你都去报警了,这事儿就交给警察办吧。”许伟大一听到警察两个字,火就不打一处来,他道:“警察管个屁用。我去报警,警察连监控都没调,说什么当时这一片都在维修电路,摄像头啥也没拍到。”他把手里的酒瓶子狠狠放回桌子,里面的啤酒沫如他的怒气一样涌了上来。九叔道:“警察那么说,也不可能是瞎说啊?人家摄像头坏了,就是坏了嘛。”许伟大道:“那我不管,怎么电视新闻里那些摄像头天天都是好的,轮到我就成坏的了?而且,警察还说,要是我能提供那小子的行踪线索,他们保证会第一时间出警。这不是耍我吗?”九叔道:“哎呀,你看看,警察这是说他们会帮你……”许伟大道:“帮个屁!我要是知道那小子在哪,用得着去报警?”说完,他又补骂了几句。九叔安慰他道:“你自己也说你连那小子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这案子跟无头案一样,就算咱们是警察,也没办法吧?”许伟大瞪了瞪九叔,道:“听你这意思,是让我这仇就不报了?”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许伟大心里的火苗就不停翻腾。那天许伟大中午刚睡醒,连午饭都没吃就从宿舍出去上班了。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正和新客户聊着呢,余光里看到迎面来了个人。他向左闪,那人也向左闪,他向右走,那人也不避让。他当时没有多想,哪知道等他抬头的时候,迎面那人用手一遮他的眼睛,他的腿上便传来了钻心的剧痛。当时他正走在一段有些偏僻的马路上,正午的街道被阳光晒得非常安静。等他捂着腿缓过神来,从地上挣扎着要去追那个人的时候,那家伙早跑得没影了。
九叔看着额头上露出青筋的许伟大,沉思了一会道:“那小子能一脚踹断你的腿,脚劲那么大,脚法那么准,庞老板都说,你这是碰到硬茬子了。没准人家是个有来头的……”许伟大道:“什么来头啊?这年月哪有那么多混黑道?黑子不是后来说,前几个月有个人曾经来咱们公司打听过我么?那小子肯定被我坑过,而且没准就住这附近。我现在开始找,等我哪天碰到了,我就找黑子揍他一顿。”九叔道:“我看未必能碰到。再说,万一那人不住这附近了呢?M城这么大,你上哪去找啊?”许伟大梗着脖子道:“M城大怎么了?大也不能没有王法啊?警察不帮我报仇,我自己报仇还不行?唉我说,九叔你今天怎么净往我身上泼凉水?”
九叔看着侄子现在红着眼睛的模样,想起小时候许伟大叼着冰棍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他低头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慢慢道:“其实,我是觉得警察不帮你找也是有原因的。”许伟大问道:“什么原因?”九叔道:“你看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其实就是吃这口饭的。”许伟大笑了,高声道:“你什么意思?我干房产中介的。房产中介怎么了?房产中介就低人一等啊?”
许伟大的嚷声引来周围几桌客人的注视,那几个正在吃面的说说笑笑的客人突然皱了眉,仿佛要理论什么,又仿佛有什么怨言要发泄。可是许伟大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歪着嘴用眼角瞥了瞥那几个人,反而带着更大的恨意在那些人的注视下喝掉了酒杯里的酒。那几个人这时互望几眼,终于收起同样歪着嘴瞥着眼的面孔,无奈地继续吃起了自己眼前的面。
许伟大的工作是房产中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黑中介。在这个行业里,如果有人发奖状,许伟大认为自己的老板可以得个省级劳模。而他则会得个市级劳模,或者最起码也能得个技术标兵。毕竟他的第一份工作便是这个,并且一干就是六七年的时间。对这里面行行道道的技术问题,他都了如指掌。只是,家里人有段时间并不这样想。不过那都是过去,现在村里想赞美他的人可是要排队的。
记得那还是在他十七岁的那年,他正面临要不要继续念初三的问题。他当时是想念的。但家里人算了算,说这一年要是读下来,他就一共念了五年初中,实在是浪费时间。而且他也不像村里葛二蛋那样好学,不如跟着他爹下地干活。
许伟大一听这话就急了。葛二蛋算个什么蛋?平日里打架不行,搞坏事也不行,怎么今年进城考了重点高中,大家就忘记他初中也念了四年这样的事情了呢?他差葛二蛋什么,凭什么总拿那怂蛋和自己比呢?而且他爹给他起名“伟大”,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就把“伟大”往小了说呢?
他越想越生气,和家里人嚷了一声要去城里找工作,接着就要收拾行李进城。
许伟大的父亲对此并无异议,只是说:“小三子,你从小就不爱帮家里干活,我看你的确是没个庄稼人的样儿。你要进城找工作,应该会比在家种地出息。这事儿我不反对你。只是,你要是去B城,一定要记得先去找你的两个姐姐。她俩在城里工作虽然苦,但也能帮帮你。还有,葛二蛋现在也在那念书,你去了多和他联系联系,也算有个照应。”
正在收拾行李的许伟大听到葛二蛋的名字,嘴巴一下子撅得好高,他道:“谁说我要进城找姐姐了?”他爹道:“那你不找姐姐,找谁啊?”许伟大想了想,道:“我根本就不想去B城,我要去M城找九叔。”
其实如果不是父亲提到了葛二蛋,许伟大首先想去的地方还真的是B城。毕竟B城离这里是最近的。只要从村子里走到C城,再坐几个小时火车就到了。而M城则远在二十几个小时火车的另一端。
不过好在有九叔。九叔是许伟大最小的叔叔,今年不过四十岁。平时对许伟大是非常的疼爱,每次回来总是买玩具和好吃的给他。
只是九叔在M城做什么,不光许伟大不知道,许家人也都不清楚。他每次过年回家来总是买很多新奇而又昂贵的东西,搞得排场很大的样子。上一次回来他只说他在做生意,而且赚了不少钱,正考虑在M城买房子。
不管做什么买卖,有钱在M城买房子总归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许伟大的父亲连夜联络了他九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九叔好好带带他这个侄子。
和家乡那种如墨水泼出来的冷清不同,M城的夜色是灿烂的。摩天楼随处可见,楼与楼之间闪耀着霓虹的幻影。马路上车辆氤黄的灯光穿梭不停,人行道上如白昼般来来往往着拥挤和繁华。
许伟大一下火车就被这新鲜而又刺激的景象深深震撼,他背着行李在人流之中欢快地笑着,九叔跟在他的背后却有些失落。两个人停在路边一家拉面馆吃饭时,九叔迟疑道:“你先跟我回我单位的宿舍,先凑和着住着。明天咱们开始找工作。”许伟大含了一大口面条,不清不楚的问道:“找啥工作?九叔你在这不早就发达了吗?我给你当小兵呗?”九叔道:“我也是给别人打工。”许伟大道:“那我跟着你干呗?你不说你现在工资可高了吗?”九叔道:“高啥高啊,我就是一混饭吃的。而且东西都不是我的,我就是个跑腿的,业绩完成不了还得扣钱。你跟我可不一样。我这工作没前途。你这么年轻,明天开始我寻摸给你找个学徒的工作,以后学了本事,你自己就可以闯世界了。”许伟大问道:“学徒能干啥?不也都是别人的公司,别人的店吗?”九叔道:“这学徒最开始是啥也没有。但就像你跟你爹下地一样,他做什么,你跟着学,等你学会了,那片地就是你的了。”九叔接着给许伟大讲了许多学徒的事情,餐饮、汽车、工匠……在九叔的嘴里,哪一行好好的学好好的做都会成材。许伟大认认真真的听,低头把碗里的面吃得连汤都不剩。这是他们家的家训——不能浪费。虽然许伟大觉得这一碗面只不过在汤头上鲜了那么一点,从面上来讲并不如家里妈妈做的好吃。
两个人吃过了饭,九叔便带着许伟大赶去坐地铁和公交。几番折腾,九叔终于把筋疲力尽的许伟大带到了他们公司的宿舍。
那宿舍是在一座居民楼里,而这居民楼的小区远远看去就像是荒凉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许伟大下了公交便问九叔,他们是不是又回到了乡下。九叔摇摇头,坚决称这里是城里。许伟大这时突然想起九叔说“自己也是给别人打工”时的表情。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九叔,尤其是打开宿舍的门,迎面看到脏乱的床铺和地面。九叔住在这里,但这里并不属于九叔。
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好奇地看向门外。他们正散乱地围着一台小电视,屋子的中央有一张铺着旧报纸的方桌,上面有啤酒、花生和散开的扑克牌。开门的瞬间他们似乎正说笑着什么。
九叔走进了屋道:“这是我侄子,叫许伟大。”接着他把许伟大往屋子正中推了一推。许伟大这才点头和这些人问起好。许伟大发现其中有的人看起来和他的年龄似乎差不多,但是他腼腆的没有去仔细问。
“喝酒吗?”这时一个人问道。
“不,我不喝。”许伟大答道。
这便是许伟大宿舍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当时间到了凌晨,客厅的人声渐渐退去。许伟大躺在九叔找来给他的床铺上,闻着屋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的酸臭味,开始想象他在M城会活成什么样。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对未来有些憧憬,同时又觉得有些害怕。
他在网络上开始寻找学徒类的工作,可是没过一周他便打消了找工作的主意,因为明明就有一份好工作摆在他的面前。
那天九叔所在的公司要开会,许伟大一个人在宿舍没有意思,九叔于是便把许伟大带了过去。开会时,公司的老总气宇轩昂地批评了一些业绩不够的员工,接着又开始念上个月的工资情况。许伟大听到好几千的工资,当时就不再思考去做只有几百块工资的学徒工作。并且还没散会,他就开始问九叔公司还招人不招。
许伟大和九叔的交头接耳被公司的老总听到了,老总笑着问他今年多大。许伟大想也没想便说自己二十岁了,九叔连忙纠正他只有十六岁。老总当时笑了,他道:“没事,你长得像二十多。你要真想来上班啊,明天就可以直接来,到时候让九哥带你熟悉业务。咱们公司工资是没封顶的,你想赚得多,肯干就行。还有,咱公司还在发展中,要是还有人想来,你让他来就行,人来多少咱都能装下。”
九叔似乎对许伟大要做房产中介的工作是非常有意见的,这甚至让许伟大怀疑九叔是害怕他抢了生意。不过最终九叔还是拗不过他,无奈地说“看造化吧”。而许伟大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九叔不仅仅是个房产中介,还是个房产黑中介。不过黑中介又怎样,许伟大周围的人都靠这个工作发了财。
人人都骂黑中介,说他们是骗子,但在许伟大眼里黑中介却是一门艺术。怎么让人在忽略那些不合理条款的情况下签订合同,怎么在签订合同时避免让自己牵涉其中,再算上如何寻找房源,如何对房东隐瞒二次租赁的情况,这一切都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精确的计算。况且他们这帮兄弟私底下有得是钱用来喝酒吃肉,又有得时间花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这实在是比那些每天坐几个小时地铁早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优越。那些人骂黑中介来钱快、缺德的人,在许伟大眼里简直就是一种嫉妒。
而且这工作是那么的好做。尤其是近几年城市开始扩建,周边的农村一个接一个也盖起了高楼。许伟大公司宿舍所在的那片一到晚上便黑得吓人的小区,如今也被灯火辉煌包围。
房子多了,房源也就多了。几百家黑中介残暴的瓜分着M城所有的房源。可即使这样,房源仍像个无底洞,让你永远猜不透它什么时候会被中介完全占领。
而与此同时,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都有新的外来人口进入。他们带着自己的梦想、带着学来的技术、带着养活一家老小的愿望进入这座城市。他们在这座城市无亲无故,没有房产,也没有签过合同,更没有租过他人的房子。他们像剥光了毛,捆好了手脚的羊羔,直挺挺地在地上等着许伟大的刀子。
许伟大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源源不断涌入M城,他们为什么不在家乡找工作;并且即使有这么多人源源不断涌入,M城的工作为什么仍然没有饱和。不过他并不想弄明白这些事,他只知道不停挥舞手里的刀子,他只知道这些人都是活该。
当然,随着城市的改变,这个“活该”的定义也在改变着。
过去许伟大遇到过小心翼翼的人——逐条仔细研究着合同的条款,认真核对着签下的每一个字——他总是要以十倍的耐心去诱导对方,并且在成功之后很久才翻脸。而慢慢的他发现——合同你爱签不签,你不被我坑就得被别人坑,我坑你的价格可能还便宜许多;而合同上的字,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不让我这样写,这房子我便不让你住。
押一付三是最普通的规矩,过两个月我再要你三个月房租,让你变成押二付三,你若不交租金,我就让你滚蛋。你租到了期,我让你走你就得走,你不走我就直接把你东西扔走。而你想退租金,我就拖你几个月时间,让你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你表演得好,我就退你押金,但是只退那一个月的,而且还要扣清洁费、保养费、物业费……这些都是你要交的智商费。你不让我们退,那自然是最好的,那说明你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积极为这座城市贡献青春和热血的好青年。这样的青年都是没机会搭理这些事的。
你不小心,你上了当,你认命了,就是活该。你不认命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那我们也让你去。你报警自然是没有用的,你告法院就需要你自己整理各种材料。不管是民事诉讼还是申请仲裁,不管是简易程序的三个月还是普通程序的六个月,诉讼周期长,准备时间长,花费的都是你自己的时间和金钱。而等你准备好一切,我们的公司可能早就注销了,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新注册,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办公地点。你不仅打不通公司的电话,也找不到公司的位置。而即使你准备好材料时,公司还是原来的公司,我们也只会按照法律规定把钱赔还给你。反正不过是几千块钱,而你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早已超过这些金额了。我们还给你钱,不过是对你钻牛角尖行为的一种嘲笑。
而且现在,你小心不小心都是你的活该。
时代进步了,人们工资水平也提高了,房租从三五百一个月升到两三千一个月。而且不再是一整间,甚至单间也渐渐减少。明隔、暗隔,你要在这两种差里选择哪一个对你而言更好一些。合同不管遵守不遵守,都注定了你是吃亏的,而且遵守又怎样?
许伟大现在就有一个假名字,叫陈大海。所有的租客现在都以为他叫陈大海。签合同、打电话,一口一个海哥的叫着。许伟大在电话另一端总是摇着头笑着应着。
他们不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公司,也不给租客看他们公司的地址。细心一些租客他们就细心对待,粗心的租客他的对待就更加粗暴。想租给谁的选择权永远在他们手中。而那些受了骗的租客,现在连诉讼主体都搞不清楚,更不要提诉讼了。
九叔曾经劝他,说什么做事情要留三分余地。许伟大却觉得同样是坑人,为什么不坑得彻底。他赶走每一个租客前都要提前收取几个月的房租,而后再消失得彻彻底底。租客如果找到公司去闹,他就勉强替公司还钱;如果找不到公司,他就把钱揣到自己兜里。
九叔说他的行为已经涉及诈骗,可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干,警察都管不了的事情算违法么?而且就算这样,每一天都有排着队的人来找许伟大,求着他让他坑他们。许伟大对此也很无奈。
他不止一次嘲笑着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大多是别人眼里工作认认真真的好孩子,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礼貌。但其实他们在许伟大的眼里才是被社会淘汰的那一批。他们之中,出身好的那一些,拼命加班,拼命参加各种资格考试,工资不过上万;出身差的那一些,拼命的去加班,工资也只有几千。而许伟大可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就可以月入上万的人。有这样容易赚钱的买卖,为什么还有人不想做呢?他们说他丧德行,他还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逆势而为哩!社会可不是几个人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开几个会就能让老百姓活下去的。
许伟大想不通。
这就像几年前,当家里人知道许伟大在做黑中介工作时,竟从父亲到姐姐出现一致反对的态度。甚至过年时,许伟大回到村里,村子里也弥漫着对他无言的鄙视。
那时家里人不想要他的东西,他只能把买来的年货分给邻居。他在家待了几天就回城了,他说他不想吃家里的饺子。他被他的父亲指着鼻子骂他变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村里无论哪一家都知道许伟大在城里赚了钱,而且赚得很多。他甚至比在城里工作时间更久的他九叔更早的在M城买了房子。他现在是村里的香饽饽,哪家人有闺女都希望能和他谈谈,让他娶了他家的女儿,带着他们家去城里赚钱、生活。
不过,他还真看不上村里的那些姑娘,因为城里的那些漂亮姑娘就够他忙的了。有钱、有房、有事业,城里的姑娘最爱这样的男人。城里人可不像他父亲那样,城里人才不管你出身如何。而且他现在并不着急结婚。他更想做的事情是组建自己的公司,他正想办法从原来的公司里挖那些教他喝酒抽烟泡妞的铁哥们。这样的人才可是现在最重要的资源。
只是,就在这时候,许伟大被人踢断了腿。那人一脚踹在他的膝盖骨上,让他养了半年多,花了一万多块钱才治好。他险些从此变成瘸子。这份没有来头的怨恨让他来来回回去派出所闹了十几趟,非要警察抓那个他也没看清楚长什么样的人。
现如今,一年时间过去了,警察已经听腻了他的故事,许伟大也终于放弃寻找那个人了。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这样的事。
只不过,他现在坑租客的时候,会不露声色的问一句:“哥们儿,你长这么壮,练过功夫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