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月难熬
到了1968年，父亲在东山林场放牧已经一年多了。跟父亲一起去那里放牧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父亲除了家里有了急事，回家处理之外。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在林场放牧。
东山虽然偏僻荒凉，但这里地域广阔，草木茂盛，是一个天然的牧场。方圆几百里之内的生产队，都派社员来这里放牧。大家住的是地窝子，大多数人用从家里带来的炒面（把粮食炒熟后磨成的面粉）拌上水充饥，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因此，派人进山放牧，是生产队长最头疼的事。
对于父亲来说，连续好几年都坚守在那荒凉而艰苦的地方，就是为了他自己肩上所担负的责任。他虽然已经为自己的长子成了家，但是，他还要为外祖母养老送终，给二哥娶妻成家，抚育年幼的我和妹妹长大。
这一年四月份的一天，大哥又一次去东山看望父亲，回来的时候，不仅带回了许多草药和果核，还带了几张山羊皮。那是父亲在东山放牧过程中，遇到病死或被野兽咬死的山羊，他就扛了回来，剥下皮，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用山羊皮做成皮袄，冬天穿在身上可以御寒。为了获得一张山羊皮，父亲不知要翻越多少山梁，趟多少条溪水。而且这样的意外收获，并不是经常都能遇到的。
因此，大哥把这些山羊皮看得十分珍贵。看望父亲回来不久，大哥就按照父亲教给他的方法，把那几张山羊皮泡在一口大缸里，进行“熟皮”。“熟皮”时，隔一段时间，就要充分地翻动一次缸里的山羊皮。当时，大哥有事需要外出几天。临走之前，他把翻动山羊皮的任务交给了母亲。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她自己懒得动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二儿子。
几天后，大哥从外面回来，第一时间就去看缸里的山羊皮。不看不要紧，一看大哥顿时火冒三丈，原来大缸里的那几张山羊皮全坏了。当时，二哥还不满十四岁，他是一个书迷，一有时间，就捧着一本书看个不停。也许二哥把心思放到了看书上，忽略了翻动缸里的皮子；或者是由于他年龄小，翻动羊皮时不得要领。大哥不敢埋怨母亲，却狠狠地揍了二哥一顿。
二哥挨揍后，既委屈又伤心，他一个人躲在外面哭泣。夜已经很深了，他还不愿意回到窑洞睡觉。大嫂循着哭声，找到了躲在墙外的深坑里的二哥。大嫂劝他回家，可二哥却哭着说：“我要去林场找大大（父亲），为啥让他大儿子回来打我。”
哭了一会儿，二哥又说：“当初为什么要送走三弟，如果把我送走，我就不用挨打了。”
大嫂知道二哥说的是气话，因为她听母亲说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为家里断了炊，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送走了三哥。当时，二哥因遭遇车祸而右腿骨折，正在恢复过程中，父亲怎么可能把正受重伤的他送给别人呢？
二哥说，那一年送走了他的三弟，母亲一病就是五年。父亲忙了外面顾不上家里，十二三岁的大哥，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他每天既要照顾病重的母亲，又要干繁重的家务，有时候还要帮父亲干地里的活。如果哪一天大哥不顺心，他就要挨一顿打。一想起那段痛苦的往事，二哥哭得更厉害了。大嫂费了很多口舌，才把二哥劝回家。
尽管父亲如此辛苦，但家里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窘迫。家里的土炕上，只铺着光席子，炕角那床唯一的旧被子，是晚上睡觉时，盖在母亲和我及妹妹三个人的身上取暖的。而父亲和二哥身上，只裹着山羊皮袄或者毡袄。在那个凭票供应的年代，家里人几年才能一件新衣服，那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说法毫不夸张。而且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六七岁的小孩子光着身子到处跑，是常有的事。
这一年夏天，供销社里新进了一批白丝布，似乎在一夜之间，村里的许多大姑娘小媳妇身上，都穿上了白丝布做成的衬衫。这一抹明亮的颜色，和那时人们身上的蓝黑灰服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亲想让自己儿媳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也有一件这样白丝布衬衫。可是，那段日子，大哥和父亲都不在家，母亲的手里根本没有钱。母亲的一个表妹夫是一名退伍军人，国家每月给他发补贴。母亲向他借了10元钱，拿回家交给了自己的儿媳。平时，我们家中的事，向来都是父亲或者大哥做主，母亲从来不出头露面。唯有这一件事，母亲自己做了一次主。
其实，大嫂也盼着自己有一件白丝布衬衫。当她看到母亲借到了钱，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当大嫂带着钱来到五里之外供销社时，才发现扯六尺白丝布，光有钱是不行的，还需要六尺布票。
万般无奈之下，大嫂只好扯了那种不需要布票，一尺才买一毛多钱的白毡浆布，给她和母亲每人做了一件白衬衫。这种布的质量和才时兴起来白丝布相比，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嫂并没有穿上她心心念念的白丝布衬衫，她心里虽然很失落，但并没有一句怨言。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八那天，天刚蒙蒙亮，随着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大哥和大嫂的大女儿出生了。还有一天就要过年了，这个小生命迫不及待的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的出生，标志着家里成为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
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了，炕上光席子上让孩子遭了大罪。孩子出生三天后，大嫂发现她的哭声不对劲，揭开被子一看，孩子的两个小脚后跟鲜血淋漓。原来孩子啼哭的时候，小脚不停地蹬席子，把脚后跟上的皮蹬掉了。看到这一切，大嫂顿时心疼得直掉眼泪。孩子从出生到满月，一直跟自己的妈妈盖一床被子。一天，大嫂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块旧毡片，盖在了孩子身上。被父亲发现了，他担心毡片上的羊毛进入了孩子的口里，立即去供销社扯回了一块布。
正当大嫂满怀期待着她女儿新被子时，父亲却让母亲用这块布换下了我们炕上的的那床被子的被面，用旧被面做了一个小被子。为这事，大嫂心里感到失落，但她十分理解家里的难处。不管怎样，孩子总算有了自己的被子，她晚上终于可以睡一个踏实的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