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坐在小孙子病床前，光亮额头上沁出的汗丝密密麻麻聚积着，像挂着一串珠子，又像一条条小虫在爬，前后左右地顺流着，不时还要旁逸斜出，渐渐起皱的脖颈水光闪亮，渗入衣衫，一副三伏天淋透雨的样子。

老王瞅着雪白的墙壁，想这小子病得真不是时候，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昨晚的送别酒还在胃里不停地翻腾，虽说久经战阵，但临了心里还是因为一种说不上留恋还是激动的情怀，驱使着自己大杯大杯地往肚里灌，再没了过去的矜持，估计这些肯定落到了局里那些老部下的眼里。组织部长底气很足、抑扬顿挫的“盖棺论定”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脑里回响着，无非求真求实、团结创新、跨台阶、上水平之类的套话，以前自己对下属单位负责人做这种评价，满脸的真诚，内心全是对即将退下的领导干部的怜悯，但又有什么办法，说得好一点，高调一点，心里总还是受用的。自己也一样，虽然很难说什么感觉，心里也还受用。

退了，是退了。退下来抱孙子，老王早就打算好了。

可早餐后，抬脚就要提包出门，老婆子身后“哎哎”了两声，“老王，到哪去？”猛然醒过神：退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正式退了，可以安心看孙子了。

逗小孩子玩，以前是老王基层走访的固定项目。当然要对着镜头，一脸灿烂，有时还要亲亲小家伙的脸蛋，是演戏，但小孩子在怀里不自然地扭动身子，倒很喜欢。闪光灯闪过后又是一脸严整。现在要在家看五岁多的小孙子了，小家伙很乖，说话很利落：“爷爷，你不去上班了？真和一块玩啊？真好！”小嘴贴在年近六旬的老王那张沧桑却又红润的脸上，叭叭的很脆生。

十点左右，小孙子粉嫩的小脸红似火炭，躺在沙发里也不说话，老王急忙找出温度计，一测摄氏三十九度多，发烧了。老王一直主抓大事，这些芝麻粒大的小事从不过问。下意识地指挥着老婆子：“电话，快给办公室打个电话，不，先打给我那司机小李，让他抓紧过来。”

女人心急火燎地抓起电话：“喂，小李啊，你二哥家的大小子发烧厉害，你在哪？抓紧过来。啊！？在外面修车，一时半会回不来。那好吧，我再给办公室皮主任联系一下吧。”丢下电话，说声：“这个小李，早不修车晚不修车，偏选今天修，真是……”

“皮主任啊，我，你嫂子，我家二小子那孩子发高烧，急需用车，你抓紧安排一下。怎么？正在开会，车都派出去了！”

女人电话还没放下，五官早变了形，五十开外的女人轻易不发火，火一发脸上个性十足，让人看了有些恐怖。

老王倒还镇静：“既然他们都有事，咱们自己想办法，先把小子送到医院再说。我抱着孩子，你去打的。”

女人一阵张惶，这才想起通知儿子一声，边往外走边拨老二的电话，儿子一听，忙安慰说：“妈，没事，别紧张，先把孩子送到院里退退烧，最近流感挺厉害，我马上回去。”

女人打的到楼下时，老王也一耸一耸地抱着孙子赶到了。别看老王身材魁梧，五大三粗，体力活轻易轮不到自己，即使公文包也总被皮主任抢过去提。现在抱着四十多斤的小孙子，竟有点上气不可下气。

医院里倒有熟人，可一急老王忘带手机了，手机号又从不在大脑里存，以前遇到这种事皮主任早提前安排好了。没奈何，老王直接到了熟人刘医生的办公室，不巧老刘不在。只得排队挂号。

医生诊断后说：“问题不很严重，就是最近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先打针退退烧，安排住院吧。”

老王又跟在医生屁股后面找病房，找床位，好一阵折腾。

老王坐在孙子病床前的方凳上，看着药瓶里药水点点滴滴输进小孙子静脉里，呼吸渐渐平稳。退休第一天倒像来来个“严峻”考验。

突然病房外的楼道里传来阵阵吆喝：“让让，让让，快快快，来，后边的都跟上。”老王听声音很熟，便起身探头向楼道里望去。只见刚接任的鲁局长、皮主任还有几个重要科室的负责人都跟在后面。

老王心里刚还空落落的，一下子又热呼起来。赶紧迎上去，早早地伸出手：“老鲁，就是小孙子发点烧，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让皮主任过来看看就行了。谢谢！谢谢！”

老鲁看到老王，一脸的惊诧，也没有听清老王在讲什么，便问道：“老局长，你怎么也在这里？我那孙子十点多的时候，突然高烧不退，这不刚诊断完，说要住院。嗨，孩子就是抵抗力差啊！”

老王的手停在半路，本来很自然的笑突然僵硬起来，像冬日里农村孩子的鼻涕在两腮风干，还没来得及擦。但老王还是条件反射似的：“唉，我也是孙子有病，刚住上院，那你们你抓紧去吧。”

皮主任的笑也僵在脸上，“老局长，刚才开会，实在不得闲，车又都派出去了，没事吧。”说完没等老王回答，急慌慌地向前冲去：“我过去看看，一会就回来。”

一队人马忽忽闪了过去。女人很不愤：“还说开会？现在老鲁家的孙子病了，就不开会了？就没事了？”对着老王，继续数落：“亏你那时整天夸他小伙子厚道忠诚，可造之材。哼，这才一天不到，不就是半天功夫吗，就这样了，真真一白眼狼！”

老两口在孙子病床前呆坐的功夫，儿子赶过来了，急急看了孩子后，忙安慰道：“别急，流行性感冒，几天就好”。女人免不了又把牢骚发给儿子，儿子年轻，但经事不少，一个劲地劝说这种事当不得真，生气不值当的，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老王突然想到，二十年前，今天的鲁局长称作鲁主任时，正值前任局长和自己交接，正好也是刚上任的第二天，二小子有病，前任正好也有病，当时的鲁主任不也是跟在自己后边寸步不离？！自己也没想到先去老局长那里看看，忙前忙后都是局里的头面人物。

风水轮流，十年，噢，二十年。

老王看着滴水，刚平静下来，突然又像虚脱似的，眼前模糊起来，就听儿子叫道：“爸爸，爸爸，怎么了？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