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在无机环境里挑出自己最爱的一个元素,我的选择肯定是风。私自觉得风是世界上最永久的记忆载体,无论季节,无关温度。风吹过的时候,会捎来往事,也会带走现在。
我脑海里关于风的碎片记忆太多太多,但一想到这个话题,最先弹出来的都会是同一个画面。我不是超忆症患者,过去的事情我无法一一清晰地记住发生时间,但那起码是很久以前了,毕竟当时全家还住在中华城的老宿舍楼里。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每星期都会布置周记作业,自由发挥想写什么都可以。就是那一次,我突然想写晚霞,所以在那个傍晚,我端着一碗炒饭坐在了阳台。夏季的落日大概在六点半左右,正值下班回家的高峰期,我隔着栏杆看楼下无比嘈杂的车河,在马路上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流淌着。然后我抬头,发现在宝蓝色与橘红色交织渐变的天空里,一个飞行器闪着信号灯也徐徐驶过,那时候爱幻想自己有着独特的怪奇体质,就算知道那十有八九是架飞机,也仍会觉得有可能是外星文明要来接我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从快要燃起来的火烧云里吹来了一阵风,那阵风和凝固的热气撞在了一起,像海面上相遇的两股洋流掀起了巨浪,我看见了空气在我的眼前绽放,在空中翻卷出各种形状。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生生不息的一切光与影,“都荡漾在了风里”。我写下了这句话,在我的周记里,那是我不少获得A+的周记里的一篇,因而关乎这篇作文的种种已经模糊,但“荡漾在风里”这句话,却从此成为了我文字里的专属。
关于风的下一个回忆,浸有柑橘的香气。到我六年级下学期时家里才买了第一辆自行车,那段时间每到周六晚饭后,我爸都会找邻居另借一辆单车,陪我一起出去兜风。两人固定了一条骑行路线,从家里踩到水果批发市场,再原路返回。
三四月的风不再那么冻人,我们穿过沿路昏黄的路灯,穿过饭后散步的人群,穿过正在最后彩排的戏台,抵达了水果市场。周六的晚上,整个市场展露出它最繁忙最热闹的容貌。无数辆卡车泊在无数家店门口,商家与伙计们紧凑有序地卸着货,五颜六色的水果码在五颜六色的纸箱里,在一双双手中传递着。
潮汕话里橘与吉同音,因而过年期间橘子是商家大量进货的水果之一,也导致了过年后市场里会有许多卖剩的柑橘。于是我会记起,那些周六夜晚,在晚春清爽怡人的微风里,飘荡着库存的橘子发酵后散发出的酸甜气味,也飘荡着水果市场里人们忙碌而幸福的嘈杂。那个时候,酸甜的风总是溜进我们的衣服,让袖子开心地鼓了起来。
春天像一只巨大多汁的橘子,在小城的上空褪开它的果皮,然后缓缓地走了出来。它也许会记得,曾有一对父子踩着单车,追着风从它眼眸底下穿过。
几年后一个初春傍晚,依然是在饭后,我从洗手间出来,沿着走廊回到教室。校园广播站放着罗素红Russian Red与Jocelyn Pook合唱的《Loving Strangers》,来自遥远北欧的民谣吹散在柔软清冽的风里,流进我的耳朵。风力忽然加大,夹杂着一阵香气呼啦啦地涌了过来,让我在那困倦慵懒的春日瞬间清醒。直直望过去,晃着树影的走廊尽头,一个女生正在剥开一个橘子,金红色的橘子握在手心里,像抓住了一团晚云。蓦地,耳边仿佛响起了单车脆脆的铃声。
突然又想起八月末处暑那天,我到外婆家蹭午饭的那天。虽然碰上了台风天,屋里依然格外闷热,我和表姐便到阳台上吹风。阳台门一推开,老城区像一幅海报,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我们看着那些彩色的、破旧的屋顶,看着那些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木棉树,看着那些狭窄逼仄的巷子在大地上蜿蜒爬行,看着它们模糊在夹着暴雨的风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外婆的家也曾是老城区的一部分,但在几年前被改建过后,现在这个高层楼小区拔地而起,像一把刀插在了老城区的边缘上。
风发狂似地咆哮着,好像很多年前在这相同的位置上,它也曾这么凶猛地从我们的童年里闯过,带走了系在阳台上的一个唐老鸭气球。
生命里的风吹了好多年,痊愈了一些伤痛,也风干了一些汗水。它是凶猛的巨兽,亦是静谧的暗涌。它一直吹一直吹,当你意识到你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它也许早已沉默地离开。
当我着笔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刚刚经历了今年最强的台风山竹。暴雨离开广州的半个小时后,我只身从学校的一片荒地走过,风尾忽然又轻轻一撩,草丛里扑棱扑棱地飞起一群蜻蜓。我看见几十几百双透明的翅膀扇动着,从我的身边穿过,飞向了天边颤动的乌云。眼睛突然就湿了。
当风吹过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10月11日,我最后一次修改了这篇文字。广州也终于进入了秋天,一夜之间,大家身上都多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晨读下课,我走在北教的大露台上,身旁来来去去都是抱着课本的陌生同学。地板上有很多昨晚被吹来的枯叶,像酥脆的薯片,被走过的人一踩,就碎成了金色的粉末。来到大学已经一个月了,我却依然没有任何称得上熟悉的人或事。露台通透而宽敞,秋风四面八方地涌来,突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风又在说什么呢?大概想叫我在冬天之前,快点找到一群能相互取暖的有趣的新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