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念叨了许久,说要回一趟青滩。母亲是青滩人。
我呢,猜想母亲是年纪大了,讲讲家乡,就少了些寂寞,便任她讲。不料这回母亲是颇有些认真了,竟说得格外的郑重。母亲说,什么时候,能回青滩看看哪?
我不语。
因为刚刚从报上读到过一条消息:长江边上的青滩,因为一次山体滑坡,诺大一个镇子,全沉进了江底,虽没伤着人,江倒有过短时间的堵塞,浪头丈把高,也着实吓人。母亲并不识字,我不知因为什么,也没把那消息告诉她,青滩的变故,她是不知晓的。到了那里,寻不到一些儿时的旧景,找不到几个往昔的熟人,无谓地生出些惆怅来,打破她深藏于心底的美好的记忆,于她,多少是有些残酷。况且那时她已66岁,离开青滩差不多快60年了。
我不语。
母亲便也不语,悄没声儿的,仿佛犯了一个错误,只是更勤谨地做事,间常就用了一种异样的、羞怯的目光,偷偷地瞥我一眼。待我察觉,即刻换了笑脸,跟我说些别的、令我莫名的话。或问,这些天,你像是好忙,忙些什么呢?或说,小菜又涨价了。只是决不再提青滩。
不知从哪天起,母亲的话少了。
有一天,我见母亲独自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远处的天空。那里有什么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有一朵云,正打窗前的天空飘过。母亲是在看云么?我忽然感到了一点震憾;明白了,犯错的不是母亲,而是我――我怎么会粗心至此呢?
母亲这辈子受了很多苦。这些年,儿女都大了,待她也好,她便开朗了许多,额头眼角,皱纹也舒展了些,间常还有说有笑的,长久不似这般沉默了。定然地,她还是在想着回青滩的事吧?
于是我跟母亲说,我很想去青滩看看,我还没去过,很想请母亲一起去。可以么?
她仿佛就有些慌乱,眯缝了眼睛,把我好一阵看,嘴里喃喃着,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又说,可以么?还有舅舅……
于是她笑了。
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单位请了探亲假,从昆明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了宜昌,稍事休息后,又约了舅舅,浩浩荡荡地,坐船去青滩。
下船就是一道极陡的石梯坎,从峡谷底处的江边,一直攀上去。母亲坚持不要人搀扶,手撑着额头(我从没见过她的这种动作),一步步往上爬。被母亲执意叫来的舅舅,在前头领路,完全是那种很熟悉的样子――据母亲说,外公、外婆领着她们姐弟二人离开青滩时,舅舅才两岁;不知怎么的,对青滩的路,竟是那样地熟,多少让我感到奇怪。
我小心地跟在母亲后面,生怕她哪一脚踩出去,站不稳,出点什么意外――石梯坎已经很破了,有几处,只是一块没有垫稳的石头,就那么活摇活甩地搁在哪里,没准儿谁一不小心踩上去,就会人仰马翻。于是我听见母亲在呼呼呼的喘着粗气。有时候,她会停下来跟我说话,母亲说,当年给人打起坡,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在家乡话里,打起坡就是扛码头。母亲边说边喘着气,那喘气声仿佛是从几十年前的江边传来,叫我有些恍惚。有时候,母亲也歇了脚,回头往下面的江面张望。虽然是夏天,天却阴着,峡里有游动的灰白的雾气。江那边的山,上游隔江耸峙的陡崖,灰蒙蒙的,只是个轮廓影子,看不真切,有如陈年的往事。峡里的江风,却显着一种殷勤,把母亲霜白的头发上上下下地拂动,拂得满头满脸,如一些飞扬的思绪;又把她昨晚特意找出来穿上的那件绸褂子,忽东忽西地揉来揉去,揉成一些起伏难平的波浪。我见母亲脸上,已生出了一些汗珠,也少见地有了些须红晕,似乎又青春了;而眼里,却有模糊的东西在闪动。
来时的船上,我曾问母亲,到了青滩,打算去找哪个呢?还有认得的人么?她沉吟了半响,才沉沉地回答说,老辈子的,认得的,怕都不在了。我说,那没关系,今晚我们就住旅馆吧?母亲想想说,就住旅馆。
看来,母亲想回青滩,无非就是看看,也没有什么清楚的目的,无非是60年萦绕于心的一点思念罢了,回来看看,了却那点思念。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那个地方,不过就是她的出身地,在那里过了6年的日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爬完了石梯坎,沿着一条细窄的小街走去,靠江边有一家供销社开的旅馆,还带着一家饭馆。看样子,那就是当地最好的歇宿之处了。去时我已打定主意,不管当地有什么样的旅馆,反正就在最好的那家住――当然,我更担心的是那里连旅馆都没有。于是我走了进去。那是个临江的旅馆,靠小街子这边,有个大大的店堂,摆着四五张桌子,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一问,有的是房间。我要了,又按照母亲的口味点了饭菜。心想,已经是中午,先吃饭吧,吃了饭,再问问母亲的意思,少不了要陪她各处走走,看看。
饭在做着。母亲偶尔也抽一二支烟的,这时便说,要去对面的供销社买火柴。我说我去吧,母亲说,还是我自己去;我说要不我陪你去,母亲说,就在对面,陪什么陪?
饭菜还没端上桌,母亲便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好巧啊,我打听到一个人了!
是吗?我真有些意外的惊喜。是谁呢?
是我姨妈的儿子,小名叫赖货的。母亲说道,眼睛顿时亮了许多。我买火柴,旁边刚巧有个人买烟,我就问他,认得下滩坨的郑兴柱么?他的小名叫赖货!那人说,认得认得。我一听忙问,他人还在?那人说,去年得过一场病,差点死了,今年像是好多了。我就说,你要是回去,就跟郑兴柱说一声,说她姨妈的姑娘来了,明天我就去看他。那人说,行行行,我会告诉他的。
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那段奇遇,把我们也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出乎意料,谁会想到,60年没回过青滩,母亲居然还记得她小时候记住的那个名字?而那个亲戚,居然也还在?我忙说,那就先吃饭吧!吃了饭,先随便转转,明天,等那人打听到了消息,我们就去。
母亲点了点头。
就吃饭。正吃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母亲跟前说,郑兴柱上街来了,他儿子在也在江边打起坡,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好喜欢,说就来就来――
母亲却有些等不及了,搁下筷子,要迎出门去。
我说,妈,就在这里等算了,出去,万一错过了呢?
就听母亲说,就这么一条路,怎么会错过?想想又站住了,说,他们还在打起坡,他们怎么还在打起坡?
说着,就有人已经进了门:是一个老者,和一个背着大背篓的后生。老者背已驼了,把一根细长油黄的竹烟袋衔在嘴里,闷闷地看着母亲。后生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亇子却只像个半大孩子,在那里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立着。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和那位老者在饭桌边,面对面地坐下了。
“你是么姨的姑娘?”老者开口就问。
“我就是啊,”母亲的嗓子像是有点儿沙哑,“你是三姨的儿子吧?你听我说,你妈姓杜,是我妈的亲姐姐,你爹姓郑……”
“我叫郑兴柱――将才报信的人说,你晓得我的名字,小名呢?”
“你的小名不好听,叫赖货。”
“是的是的,我也记得你的小名……”
“你等等,想好了再说……”
母亲突然有些紧张,也许是怕那老者说错了吧?说错了,这近在眼前的欢喜,怕就要变成失望了。我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怎么,忽地就想起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找党,跟人接头对暗号的情景来,觉着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尤其是,头一回听说母亲也有小名,那是怎样的一个名字呢?
老者只是抽烟,叭叭叭地,迟迟不张嘴。母亲开头还以为他是在想,见他半天不说话,又急了,问:“想起来没有?我的小名……”
老者四顾一望:“小儿们都在旁边,我怎么说?”
我一听,想,糟糕,母亲肯定有个很难听的小名。
母亲却大度坦然得很:“怕什么?你说,不要紧的。”
“你不是叫春生么?我记得的。”
母亲笑了,看看我们,似乎有些自得。
我也朝母亲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地下工作者接头对暗号的工作终于结束,母亲找到了党――乡党,找到了一个亲戚,尽管是那么远的一个亲戚。我的心也就放下了:没想到,母亲居然还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小名。
那老者――我当然是该叫姨舅的了――就催我们去他家住,我说,旅馆都订好了,要不明天再去?姨舅说:“那怎么行?到都到了,怎么还住旅馆?走,跟我一起回家。”
“远么?”我问。外头在下雨了。太远的山路,于母亲是困难的。况且也不知道这位姨舅家,是不是有足够的房子,能安置我们这么多人――加上舅舅,我,妻和两个孩子,足足是六个人。
“不远不远,”母亲突然说,“我曉得的,我走得动。”
“才二三里路。”背着背篓的那个后生这时才插嘴说话。我想,我应该叫他什么?表弟,对,就是表弟。
我们便冒雨上路了。
是沿着江边的小路,一直往下游走,幸好没什么大的上坡。不过,其实那算不得什么正经的路,路狭不说,还都向江面那边倾斜着,下面就是深黄湍急的长江;走起来一脚高一脚低,不小心摔下去,就非常危险。那时我突然想起,母亲讲过的,我的外公,在这样的涨水季节,为挣碗饭吃,就在江边拉过纤。我脚下的路,是不是我外公走过的?江边路滑,一不小心,纤夫脚下一滑,站不稳,就有可能掉进江里;即使不摔下去,也可能被纤绳带下江去。青滩北岸有座白骨塔,就是专门收放在江边遇难的船工、纤夫的地方。而青滩一带,因此也出了好多识得水性的汉子。有些年,川江航道上不少的“领江”即引水员,都是青滩人。
当晚就在姨舅郑兴柱家住。现时升了好几个火,做了一桌子菜。虽说都是农家小菜,却是平时不大吃得到的,家乡口味,母亲吃得非常香。又临时借了床板铺盖,铺了好几张床,让我们在那里过夜。话已经说到夜深了,我们才去睡。而据陪母亲在里面睡的妻说,那晚,母亲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天离开下滩坨,重回青滩镇时,雨又下了起来,路更难走。母亲没睡好,走路有些踉跄。我去搀她,她说,那年走的时候,还好走嘛,怎么回来就这么难呢?也不知道母亲说的,是脚下的路呢,还是别的?或二者兼有?
后来,姨舅一家,曾到宜昌玩了几次,走时请母亲再回青滩,母亲没有再去。但听妹妹说,不时地,母亲就会念叨青滩,说她小时候,青滩没那么多柑子、桔子,现在街上卖柑子、桔子的,怎么听上去都是青滩人?妹妹在信中说,哥哥,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那只是一个梦吧?!
(原文已收入湯世傑著隨筆集《心情的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