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完路过家乡,我便搭县城班车回村里看看。有半年多没回过家了,县城没什么变化,没有新的商城,却有许多施工中的高层住宅楼。
回镇上的班车还没来到,我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发呆。赶上了周末,来来往往的都是学生。来县城读高中的,去外地读大学的,推着大大的行李箱,手里拿着车票身份证,他们大多都是脸色凝重,很少有舒展眉头的。
车来了,是最老的绿色客车,五年前还都是这种需要加汽油的绿色客车,这几年换成了舒服干净的电车。绿色客车只有老师傅开,他开这班车有二十多年了。他下车点了一支烟,几缕细烟绕在他头顶,头发越来越稀疏了,健康的中年人肤色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道道被雨水冲刷的沟壑,两道浓浓的黑眉毛让人产生距离感,跟他不熟悉的人绝不会想到他亲切温和,彬彬有礼的模样。
抽完了一支烟,他收好票根准备发车了。我把车窗关小了,秋天风很大却凉爽宜人,连续十多天都是晴空万里,白云舒舒,初秋也不会感到干燥,真想把这段时日留长一些。我坐车看一路的风景也不会烦闷无聊,我往窗外张望,远处有一家门市叫“鸡运汽车维修”,我前一秒还在纳闷为什么起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走近一看才看清人家叫“鸿运”。
车子在商场门口停下来,上来一个和我父亲那么大的男人,他佝偻的前身,腋下夹了一个礼品袋,在我后面坐下了。我前座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五岁左右的女儿自己坐着一个靠窗位子,妈妈抱着不到两岁的男童。男童很调皮,一路上没有安静的时刻,我倒觉得有趣。小姑娘坐的端端正正,梳了一个短短的马尾,额前有几缕刘海被风吹乱了,妈妈头发染成了黄棕色,乡镇少妇忠爱这个发色,头顶长出了新的黑发,看上去有几天没有洗了,她用了一个粉色头绳简单绑起杂乱的头发。农村里这个年龄的女人哪有时间留给自己呢,照顾一双儿女和干重活的丈夫,还要打工赚钱。
快到村口,我刚要提醒师傅让他到前面停一下车,前面的少妇正巧也在这个路口停车,她赶在我前面跟师傅说了,看来少妇和我是同村人,我在村里只认识我家周围的这片邻居长辈和一些同龄的朋友,听她声音感觉有些熟悉,到村口了车也停了,她先抱着小儿子下车,女儿自己小心翼翼地下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心里有一种难受的滋味,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跟她打个招呼,我们有快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明明一个村子,年龄相仿,初二结束那年就再也没见过了。
下了车,妈妈在等我,“正美带着孩子回来了啊,文文也回来了跟你坐一辆车回来的。文文,你没看到正美啊,正美比你小都有两个孩子了。”我刚才还在想绕远路回家为了避免遇到她,被妈妈这一说,我硬着头皮过去跟她打招呼,“仙鹤最近忙什么呢?刚刚在车上也没注意到是你。”我想叫她正美来着,即使十年不见了,我还是叫了她仙鹤,“我看孩子呢,小的还太小了,都多大了还叫我仙鹤,子涵叫姨。”我从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是同事去国外出差给我带的,塞给了小女孩,“来拿着,跟弟弟一人一盒。”小女孩想接过来却不敢,她看看妈妈,搓搓手。“太贵了我们不要。”“拿着吧,来听话。”“谢谢姨。”,“姨考了好大学在深圳工作特别好赚了好多钱,你也要好好学习跟你文文姨一样去深圳去北京啊。”“哪的,只是个普通工作,哪有家里好。女儿真懂事啊。”“子涵跟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王正美是我的发小,也是闻名全校的风云人物,正美这名是她妈取的,正在美丽的意思,天生蜡黄的皮肤因为经常跟妈妈下地干活所以晒得很黑,却很俊俏苗条。大家因为她黑所以叫她王正黑,尤其是调皮的男孩子,跟在她后面大声吆喝,“王正黑,王正黑,王正丑,王正丑。”王正美看上去很瘦,却很有劲,她吃得多却只长个子不长肥肉,她抓住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叫孙明军,她抓着孙明军的衣服,另一只手薅了一把他的头发,狠狠地踹了孙明军的屁股,孙明军想抓她的手臂,却因为王正美踹他踹的太疼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正美又踹了他两脚,把孙明军踹到地上,那群男孩看傻眼了,不敢上前帮孙明军,“你还敢不敢叫我王正黑,啊?”“不敢了。”“那你该叫我啥?”“王正美姐姐。”孙明军小声说,“叫我仙鹤,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孙明军被王正美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坏了,据说仙鹤那天像《西游记》里的妖精一样吓人。“那你叫啊。”“仙....鹤。”“大点声,你哑巴啊。”“仙鹤.....””给我叫一百遍仙鹤,孙明军觉得很丢脸,他想站起来再跟王正美打一架,王正美看他又要爬起来,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脚,我怎么也没想到平日调皮捣蛋经常恶作剧的孙明军会被王正美吓唬住了,后来听那群男生说,那天孙明军叫了一百遍仙鹤。那年我们刚上三年级
自此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仙鹤了,也没人叫她王正美了,大家都叫她仙鹤,我问她为啥给自己取这么一个名字,“我在品社书上看到仙鹤的照片,觉得特好看。”
仙鹤上课总爱做小动作,喜欢踢踢前座的凳子,戳戳同座的胳膊,老师前脚走出教室,她就开始说话,我本来坐在她的左前方,她上课总爱往我这里扔个小纸团,我往她这扔了一块更大的纸团,她开始和我闹腾,我们来回扔了好几次,老师进来了看到她正从座位上站起来往我这里扔纸团,把她提溜出去,拿着教鞭打了她几下,她被老师揍习惯了,可是每次都考第一,男生都不敢惹她,那时候我扎着两个马尾,总是被班里男生拽乱了,我自己不会梳马尾,妈妈每次都骂我天天脏的像流浪汉。仙鹤看到男生拽我头发,接着过来拽住男生的胳膊,拧着他的耳朵,“你还敢不敢拽王文文的辫子?”“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们都听好了,欺负王文文就是欺负我仙鹤,你们要是再敢欺负她我就要你们好看。”说完她拉着我潇洒地扬长而去,我可佩服她了,她就像电视里为民除恶的大侠一样。从此以后,那群男生看见我就吓跑了,我也威风了一阵。
我那时候喜欢和仙鹤一起上学一起玩,跟她在一块保准没有男生欺负,孙明军这么高的男生都被她揍得在地上哇哇乱叫。仙鹤上学喜欢带着她的“尚方宝剑”,就是一根细长木棍,谁敢惹她或者欺负我她就用尚方宝剑跟别人打架,看到坏小孩欺负别人,她也要去见义勇为。坏小孩都怕她,“仙鹤女侠”闻名全校。我胆子很小,不敢跟别人吵架,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什么。六年级分了班,我是一班的第一名,仙鹤是二班的第一名,每次考试总成绩仙鹤都比我高十多分,她数学特别好,总是考满分。我和校长的女儿杨娇娇做了同桌,她考试总抄我的,后来她考了前五名。她爸问她是不是抄的,她说是王文文给她辅导功课了。校长特高兴,请我去县城里吃汉堡包和炸薯条。杨娇娇抄我试卷被数学老师抓到过,“是王文文主动给我抄的,因为她想让我们家请她吃汉堡包。”数学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数学比王正美差了那么多还好意思给别人抄,就这么馋?”。数学老师给校长说了,校长却觉得他闺女受了委屈,把我家长叫来说他们教育不好孩子,带坏同学,败坏校风校纪,让我回家反省一个星期。我什么都不敢说,跟在我爸妈后面哭个不停,眼睛肿的像个兔子。后来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名,老师却都不愿意理我了,而仙鹤语数英三门功课都是满分,本来每年期末奖励大会我们级部都是我和她上去领奖,今年她一骑绝尘,拿了两人份奖项,也就是拿了属于我的那一份奖励。我一个暑假 都没去找她玩,她来找我我也不理她。她脸皮很厚没心没肺的,天天来找我,后来我也忘记是什么原因,就跟她出去疯玩了。
初中我俩又在一个班,我暗暗下决心要考过仙鹤。仙鹤不用功但是头脑灵活,初中学历史政治要背很多,她从来不背,我擅长背诵,所以我终于考过她了,考试完扬眉吐气了一次,仙鹤却不在乎。我和她放学回家在村口遇到那群老太太,“考完试了吗,正美考了第一吗?”“文文考了第一,我没好好学。”我心里很生气,这群人总觉得我比仙鹤差,我比她漂亮比她白,我家里比她家有钱,我现在学习也比她好了,仙鹤心里肯定觉得我比她笨,她要是好好学了肯定比我好很多。
仙鹤妈妈又生了个男孩,她爸爸整日游手好闲,打个零工赚点钱就去喝酒,我初中那会跟她一起上学放学是有种虚荣感的,我家里后来做小生意还种了不少田地,那个年代在村里算是有钱人了。我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妈妈把我的鞋子刷的洁白如新。爸爸还买了小汽车,下雨天开着小汽车去接我,我不喜欢仙鹤也坐我们家车,因为她总是不洗澡不换衣服,还有脚臭味,仙鹤来我家我总是在院子里跟她说话,不愿意让她进屋。仙鹤却不以为然,她天天都很快乐,没有肉吃,啃个玉米都快乐。
初二下学期,仙鹤像变了一个人,她衣服每天都干干净净,还买了口红眼影眼线笔,上课也不听课了,数学物理成绩也倒退了,上课总是在桌子下面拿着个小镜子,仙鹤发育的早,那会就比我高一头了,胸部也比其他女孩大,曼妙的身姿,小小的脸蛋加上化妆修饰,班里男生也喜欢招惹她。她不喜欢班上那群咋呼肥胖的男孩子,总拉着我去楼上初三的楼道转悠。
那时班里有人谈恋爱就会成为所有人的谈资,会被他们嘲笑议论,我也喜欢听他们讨论,这里面就有孙明军,他们问我仙鹤的男朋友是不是初三的方浩,方浩肯定喜欢胸大的,说不定方浩还摸她的胸才会长那么大的,我听了这话不免觉得脸红,就转过头写作业。那群男生看我回头不说话便大声起哄,“王正美肯定天天被摸对不对王文文,她肯定跟你说过。”我低下头不想理他们。后来这话传到仙鹤耳朵里就变成了“王文文跟大家说王正美被方浩摸胸了”。仙鹤过来跟我对峙,“你为什么造我的谣王文文。”“不是我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是孙明军他们说的的。”“那他们平白无故扯上你干嘛?”“他们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我又没理他们。”“那你为什么不说是假的。”“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假的。”“所以你也觉得这是真的?”我没说话,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痛骂自己一顿为什么当时不和孙明军他们说仙鹤没有那么不堪,为什么当时像个哑巴一样。可当时的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和班里其他女生串通一气孤立仙鹤。仙鹤气冲冲地走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那时初二学业结束,我和仙鹤整个暑假都没说过话,我以为她还会来找我,像六年级暑假那次,我心里没有意识到我伤害了仙鹤,我妈总是问我,“正美怎么不来找你玩了。”“在家看孩子呗。”“你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呢,正美去镇上打工了你都不知道。”我突然有点失落,以前的暑假我们总会满村乱跑乱跳的,她总是偷人家园子里的桃和西红柿给我吃,小学我们俩闹腾,她总是一个人被抓受罚,却不会把我供出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不爱搭理她,不跟她说话了。
我想等她打完工去找她,她看到我去找她肯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是一直没等到这天,初三开学她没来报到,我等了一个星期她都没来上学,就下定决心放了学去找她,我以前去她家总是屏住呼吸,因为屋里有一股霉味和尿骚味,今天我却没闻到,我冲进屋里,里屋估计是她爸,雷鸣般的呼噜声,她妈没在家,只有她妹妹在烧火做饭,“正丽,你姐呢?”“我姐打工去了啊,她没跟你说吗?”“那她不上学了吗?”“不上了,我妈说家里供不起她上学了,让她下学打工养活我们。”原来仙鹤辍学了,作为她的发小,我却在她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刻孤立她,也没有替她澄清谣言。
我一直没有道歉,直到今天,因为她去打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她去县城打工了。我刚上高三那年,我妈告诉我仙鹤结婚了,高考结束后,仙鹤生小孩了。这十年,我们同村,家又离着近,却没见过一次面。
我妈和我说仙鹤的老公是个很老实很踏实的男人,子涵跟仙鹤完全不同,文文静静,乖巧有礼貌,不像是仙鹤的孩子,像她爸。
因为明天要回深圳,我去镇上买了一大包小孩喜欢的零食,还有一盒糖果,仙鹤小时候很喜欢吃,她每次买了都要分我一大半
他们家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门口那棵柿子树也结果了。往年柿子一熟,她就抱着一大袋子送给我吃。仙鹤抱着小儿子在门口,看到我来了,她很惊讶。“给孩子买的零食,都是我们小时候喜欢吃的。”
“你来就来呗花什么钱啊,进来坐坐。”
我们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喝着我们小时候喜欢喝的优酸乳,“变味了,没小时候好喝了。你在深圳都挺好吧,快结婚了吗?”“没遇到合适的。”“对,还是要找个疼你顾家的男人,可别找孙明军那货败类,他欠了高利贷你知道吗?被人家要债的揍得住了院,现在不知道躲哪了。”她提起孙明军我想起那件事,“当年我做的不好,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总是没有机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你叙叙旧,总是没遇到机会,你一年回趟家就一两次,一回来接着就走,我也不方便过来打扰你。我听正丽说过你来找我,但是我那会也跟你怄气就没去找你,这一晃就是十年了。”“你结婚那会儿我也没来送送你。”“你那会考大学不是,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去看看。”“好,一定跟你说。你老公没回来吗?”“他是送快递的,哪有时间啊。太辛苦了还是羡慕你啊,上了好大学在大城市有个好工作。”“凑合过也是。”
我准备回深圳,一个月前和男友分了手,领导又一遍遍催我把策划案修改好。因为买了凌晨的机票,到了深圳先回自己租的小房子化好妆,又挤地铁去上班,坐了四站才有个空出的位置,我一坐下就打起瞌睡睡着了,梦见我们小时候一起去上学我起得太晚了,仙鹤一直在等我,我们迟到了,老师问我们为什么迟到,“我起晚了,王文文一直等我所以才迟到了。”“不是的老师,是我起晚了,王正美在等我。”这是我们五年级发生的一件真事,不过我没有说后面那句话,那时候仙鹤替我挨骂我已经习惯了。
不过我坐过站了,又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