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减速委员会”主办的第九届“平躺的周六”大赛开始了。
森林公园最大的草坪上间隔开铺满了一百来张地铺,一多半上面都已有了人。钟声过十点,比赛正式开始。有三十四名选手未能按时出席,所以正式参赛的恰好是一百零八名。
草坪有一点缓缓的坡度,贝龙在最上方的位置,坐起身来恰好能俯视所有人。一多半的男性时不时地把眼神往中间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一眼可以看到一个逼人的漂亮的女孩——肤白貌美,曲线窈窕,仅仅包住屁股的牛仔热裤,和紧身的T恤上衣把她勾勒得愈发诱人。而她神情自若,似笑非笑,明显也习惯了成为焦点。在女孩的右后方,坐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却是紧闭双眼,手持念珠,笔直端坐,不动如山。在草坪的左下角,被一圈空地铺包围着的流浪汉已抓着身边的零食和饮料大口吃起来。此外,有挂着吊瓶的老人,有打着领带的商务男,有还穿着校服的小孩,更多的是看不出身份地位的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或是看着风景,或是互相打量着,这就是属于他们的“平躺的周六”。
虽然带着“平躺”两字,但参赛者却不一定要躺着;只要在地铺上,可以坐着,可以和身边的人聊天,有足够的零食饮料和餐点,同时还有三次起身去上厕所的机会;作为一个“比赛”,可以说是极致宽容了。
完全是可以呆一天的地方!
但很快,第一位淘汰者出现了。是那名穿着校服的初中生模样的小孩,不知怎的被他妈妈找到了,揪着耳朵让他回去上补习班。原来是个下定决心要逃课的男孩啊,他挣扎哭泣了一阵,可是这样微弱的反抗的信号,终究还是被妈妈的“我也是为你好”“你知道你一节课要多少钱么”“马上要升高中了你这样子怎么能行”这般的连环打击给掐灭了。男孩默默的离开草坪,却也给草坪上的众人贡献了一份话题。
“啊,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补习班能上。”
“哈哈,还得放牛呢,每天大清早捡牛粪。”
“我的孩子现在每周末也是排得满满的,周六上午钢琴,下午书法,周日还得学游泳;但我觉得他挺开心的啊,小时候不多学点,以后可就更没时间了,你不知道我上大学那会儿多羡慕那些会弹琴的同学……”
在逐渐热闹起来的空气里,仍存留的三四名少年被远远地隔开着,他们无一例外地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宣布弃赛,主动离场。
大约接近正午的时候,又一名淘汰者产生了,竟然是夺冠热门——诸葛甚好先生。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秃顶,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光秃秃的秃,身体异常地消瘦,面色看着倒还算精神。事实上,他是一名肝癌晚期患者,死神已经近乎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这样的人,世间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呢?能让他放弃掌控他的周六。
急促远去的120救护车声和地毯上遗留的一大摊血渍给出了令人恐惧的答案——无论我们还拥有多少时间,疾病和死亡会让一切瞬间清零。
人们沉默了一瞬,然后交谈声以更为低沉的声音细细簌簌地响起,半个小时以后,又重新热闹起来。
又过一会儿,左上角起了冲突声。一个女人脱下了外套,一个男人误解了信号。
“手往哪放呢?臭流氓!”
“我tm就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穿成这样还装什么圣女?臭婊子。”
两人被双双请出了场。
在这之后,一直到午饭后,再无人淘汰。不少人已经打起了哈欠,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景,美美地睡一觉再好不过。
但正是此时,“第一波信息轰炸”开始了。
参赛者的手机电脑被工作人员逐一取来,放在了他们面前。大量的娱乐信息开始刺激他们的眼球。
“《江北千景图》*减速委员会联合活动——50连抽限时放送!必出天级居民!”竟有三名选手因为这条消息接过手机放弃了比赛,“我就差一个‘不遇秋‘就集齐了,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其中一名选手这样说道。
“惊天大瓜!新一代时间管理大师竟然是他!”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看到自己手机里最新的微博热搜,配着一张“司马有愧”的照片。她一下子忍不住了,猛地窜了起来,抢过手机。这是她粉了好几年的男神,品行端正,洁身自好,绝对做不出“时间管理”这样的事情!她迫不及待地浏览了一遍,原来是标题党——内容是她男神如何每天自律读书健身参加公益活动,从早到晚都散发着“优秀”的光芒,是正义的“时间管理”!她脸上泛起了痴痴的笑容,自豪地离开了比赛现场。
“爆款AJ球鞋,限时2折!”
“秋天的第一套口红——‘平躺的周六’参赛者特惠,凭参赛证购买,520,给你一整排的爱!”
“说唱新星,折叠椅,yellowhouse狂欢live,只为不愿再‘平躺’的你,最后10个抢票名额!”
……
越来越多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接过手机,其中以二三十岁,一二线城市,高压小资群体最多。他们过着冷暖自知的生活,追逐着自己喜爱的潮流,不甘人后。
这样平躺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是奢侈而意义不明的吧。
接近四分之一的人就此离开了比赛,残留的人多少带着一股意识形态胜利式的骄傲。最明显的便是那位西装革履的商务男。
他向身边的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被消费主义绑架的年轻人不过是被资本压榨的工具”“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真正的自我,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我啊,我现在在经营着我自己的公司,自媒体矩阵相关,这次来是专门来学习他们的活动策划的”……
和尚低声念着经文,最中间的美女打起了遮阳伞,流浪汉翻个身打起了呼噜,这场比赛方过一半。
突然地,又一个姿色中上的女孩起了身,主动找工作人员要来了手机,退出比赛。她来到场地边缘,精心画好妆,熟练的架好自拍杆。
“我直播时间到啦,不能继续参加比赛真是遗憾呢!”
她一边向工作人员解释,一般打开直播软件,调好美颜。
“大家下午好啊,你们的欣欣宝贝准时来啦!猜猜我在哪?我在‘平躺的周六’比赛现场哦!这个活动还蛮有意思的,啊,感谢‘司马老师的机霸’送的火箭,哈哈,我也很喜欢司马老师哦!说回这个比赛,给你们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我也是参赛者之一哦!欢迎叽里咕噜来到直播间!欢迎欣欣的脚气来到直播间,哥咱换个名字行么,仙女的全身都是香的,才没有脚气。要不是为了给你们直播,说不定我还能夺冠呢!冠军奖品啊,好像是一年以后‘理想国’的入场券,啊,谁知道‘理想国’是什么东西呢?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理想国啦。感谢’欣欣家的猫’送的10个‘666’,谢谢我家猫猫……”
就这样,比赛继续着,大约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第二波消息轰炸”来了。
一个穿着格子衫,带着黑框眼镜的小哥被一句简单的“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终结了。小哥是五道口男子技校的化工博士生,无论如何是无法违抗导师的命令的。
“郭上川!你之前的财务报表有问题,后天就要用了,抓紧时间重做一份吧!”
“人呢?老板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不接,不想干了么!!!”
“小张啊,你写的这个代码有bug啊,赶紧过来一趟吧!”
又几名社畜倒在了领导的轰炸下。
看来这第二关就是关于职场的压力了!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去,休息的时候依然要随时待命,随时复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钱只有一份,但想拿钱的人大有人在啊。
商务男看着自己面前的消息,头上也渐渐冒出了冷汗,是投资人发来的,希望晚上一起吃个饭,唱个歌,按个摩。刚刚大谈梦想的他,此刻看着周围人的目光,羞耻感让他面色发烫,但他如何能说不呢?马上就是下一轮融资了,不要说一顿饭,就是吃到胃穿孔他也得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审时度势,乃成英雄。”他走时,留下了这样的话。
这一轮后,还留着的,不过三四十人了。
转眼到了四点多,下班高峰期,流浪汉抓上自己的铝碗盆爬起了身,“别人下班,我就该上班了。”他说,“今天过得很高兴,是个令人愉快的周六,但我这样的人,可不该去什么理想国。”
又有三两人离场,没有留下任何理由。
晚饭后,“第三波信息轰炸”来了。
和尚面前的手机响起了视频通话的请求,备注是“妈”。
铃声响了三声,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了起来。迎面是一张慌乱的脸,带着泪痕的眼。
“娃儿啊,你爸住院了,说是腰突然疼得厉害,这边医院大得很,我总是来回跑不明白,好歹现在是有床位了,可是医生又说得做个什么手术,让家属商量着,我想着让他跟你说说,你读过书,应该是比较明白的。”
看这和尚,要说这世间诸般苦难,什么他看不明白呢?正是太明白了,所以痛苦,所以避世。可唯独父母一事,他无论如何躲不了,无论如何,不明不白。
“妈你别急,我这就回来。”
他挂上电话,也脱了袈裟。
于此同时,无数的消息提示音在草坪上此起彼伏的响着。
“宝贝儿,你周末也加班么?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啦!”
“嘿,兄弟,惊不惊喜,我来北京啦,是不是晚上得给我接个风?”
“给你三分钟,你再不回我消息你就死了!”
……
这一关是“感情”。所谓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持,我们总要和谁依偎着,支撑起某个人,又被某个人支撑着。当被需要时,如何能不回应呢?
但有个人,从始至终不为所动着。正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位美女,她的手机一刻不停的在响,所有的聊天软件都在响,无数的男人给她发着消息。而她只是躺在那,看着远处逐渐开始下落的夕阳,面无表情的。忽然!一声与众不同的提示音响起,一个没有任何备注的微信头像发来了一条消息。她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浑身一震。她小心翼翼地拿过手机,点开那条消息,里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在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笑容像炸弹一样在她脸上炸开,她飞速地打起字。
“嗯嗯!我在啊!”
“我好想你啊!”
“你吃了吗?最近过得好么?”
“我刚发了工资,有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买哦!”
远远地,好像可以看见她在吐着舌头,屁股后面长出了一条来回摆动的尾巴。
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离开了场地。
天逐渐黑了下来,周六的月亮只有一道小小的弯,拐在那,还不如不远处的路灯来得明亮。贝龙环顾了一周,此时,竟只剩下自己,和不远处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了。他注意过这个女人几次,三十来岁,看着不是很惊艳,但自有自己的味道。从始至终,没有加入任何一场交流。她也有手机,但没有弹出一条消息,自始至终,无人打扰。
这个人身上,会不会有自己想要的,对抗时间的答案呢?
贝龙爬起身,来到了女人身边,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比任何人来的清澈干净,广阔温柔。贝龙不由得心头一颤,准备好的台词也念得平添几分紧张。他对女人说道:“你好,我是‘减速委员会’的会长,恭喜你,获得了本次比赛的第一名。”
女人半躬身点头,像是行了个礼,“谢谢你们举办的这次活动,我好久没有这么舒坦地过一天了。”
“那么,这是你应得的奖励,‘理想国’的门票。”贝龙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女人摇了摇头,拒绝了。“我有一个更好的去处了”,她说。
她起身,挥了挥手,转身往暗处走去。
贝龙很想再跟她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围的工作人员忙碌地收拾着场地,而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像是被抽离了灵魂。
直到那个女人就要融入黑暗,他突然明白那女人要去哪了。
“是那个我们注定都要去的地方么?”贝龙对着她的背影高喊。
女人顿了顿,停下来,高举右手,再一次用力地挥了挥手,就此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