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


百叶窗光影处吸一支烟,弥漫斑斓。陶炀不禁皱眉,细碎残烟热烈过陨落,灰白颜色,俨如今昔陶炀。他重重吸一口,浊散雾气氤氲发端。
然,一片死气沉沉般的白。
陶炀终究是老了。
鲜衣怒马时做什么都是美的,抬一下嘴角或紧一下眉头。曾无意间的欢喜也是摄人心魂的。而今亦不过四十年岁,背脊似弓,眼角余晖落寞竟似古稀之人。


纸媒不乏聒噪。姜困倦如将冬眠兽一般。昏沉瞳孔中似有人从方寸圆桌上退离,姜立刻清醒,造了借口去寻陶炀。
百叶窗映进些许暖阳,影又是凌厉的,姜恍惚自己依旧在沉睡中并未醒来。
在这恍惚中姜看见陶炀,他穿简练的衫,脖颈垂着,以至只看见后脑一顶白。
姜走近见他左手执烟,右手时常摩擦火柴盒。
--陶队,要开始了。
--那便走吧。
陶炀将烟碾媳,直起腰身。竟现慵懒之意。
--姜,你可曾忆入职多久。
--十五年余一月。
原以数年。姜微滞,抬眼看他。斑白两鬓,眼角锋利的褶。十五载春秋,朱颜辞镜花辞树,岁月未曾优待陶炀。
陶炀又垂下头去,嘴角极浅提一下,又坠下去。
--原是已近十五年...竟已这么久。
姜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是不安,欢喜开来又坠下去。然,在陶炀道出那句话后,姜终懂得,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的。
姜的心,亦要一生一世下沉的。

三 [姜]
晴天下雨,家乡老人念过,叫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入职那一天,恰伴晴天雨。又逢例会,些许专业词汇于我尽是晦涩。
那时我天真健谈却也局促,面对一屋的刑警,越发颤抖不安。直至,年长关叔与我低声道,
--头一遭皆如此。姜,适应适应便好。
如泛滥江海中涌现浮萍。我心下欢喜,遂要回话感谢。岂料“关叔”二字尚未吐出,便有扣门声传来。
会议室陡然一静。
有人道进。
进来的人胸膛起伏,额上有水光滢滢。
--报告!余川失踪案有人自首!
我断这定是个大案,因所见关叔无一瞬停缓,余人更是相继离开会议室。正当我顿过心神,亦逐浪时,身后微响。
--你叫姜?
音似五月麦浪片顶之浆,辽豁韵润又清湛。听此声,似乎都通透起来。
--刑侦队不似人事公司条框拘谨,亦无太多女性,我虽不知你是否考虑种种,但希望你耐住长久,刑侦队,是会予你快乐的。
会议室空荡,静的似能听见风声。
彼时我只觉心中悸动,尚未知晓这炽热的情愫为何物。
他弯起嘴角,而我屏住呼吸。生怕扰了这美景。
--你好,我是刑侦队队长陶炀。
余生的年岁,那一幕的场景时时在脑中浮现。我记得那一日陶炀道出的每一处韵脚甚他所穿衫的布料。有些人,是可以念及一生的。现思来,原爱一人如此轻易,只一个声音便俘获我余生。


余川失踪三月有余,刑侦队亦调查三月有余,然惜所获只一段无用监控视频。众人皆叹这犯真真有大本领,竟似采一株草般夺一个人。
今终见到这犯。多少是有震惊的。
是个女子。规矩坐在审讯室,似等乏了,又左手撑脸颊,右手转一串珠。关山见到的,便是这一刻。
女子余光见有人来,细长手指不再撑脸,只拇指抵住下巴。她抬眼与他对视,竟有挑衅之味。
关山坐下来。见她瘦小,肩膀薄似一张纸,脖颈犹竹颀长。右手还转一串珠,那株下一瞬便躺在桌上,盖葱白四指。
--是否安心?
她仍是笑的,轻松面孔似道着“原来刑侦队不过如此”般讽刺摸样。
将挑衅之意如此外露,除老道便轻狂。此前这人,关山已觉棘手。
--姓名。
--叶颉颃。
关山笔一顿。叶颉颃似伏在这,狡黠一笑。这笑不长久,关山竟将那繁复二字工整划出。
--年龄。
--十九。
--你和余川什么关系?
--没关系。
--余川现处何地?
--三月有余,你们竟无人察觉他已亡?
关山站起,顺一缕气流。他不是不怒的,而叶颉颃怎能退让?
--我认得,是杀人罪。从来不是挟持。
叶颉颃仍端坐着,手环在前胸。微仰下巴,一双眼扫过关山。威风凛凛。气势上竟不输老道关山。


暮色四合,关山携一页纸进陶炀办公室。
陶炀抬眼,已是黄昏。
--关叔,是否那案子棘手,才令你如此昏乏。
--陶队,是那犯难缠。
陶炀心下了然三分,关山所具的技巧路数,足令他测出犯人破绽。
--关叔,同我讲讲案子。
--起初便是错的。余川是死亡而非失踪。然那犯不为利亦不为情,无动机可寻;不见余川尸身亦无旁观证人,仅凭她大话,条条路皆是死路。难道真逢束手无策之时?
关山心下烦躁,往日审讯三五页不够,如今半页便再无迹可寻。
--若真有心自首,何苦拖三个月?
--说来可笑,亦不知真假。那犯道行凶刻将自己误伤,爱惜自己,不愿遭受身体苦痛,遂去医院住上三月。
陶炀轻笑。将那半页纸看透。笔记混乱,将沉稳关山逼迫至此,他有几分佩服。
--年纪应不大。
纵诸多线专指向她应是惯犯且年长,但陶炀仍言犯似幼者。
--只十九,惜这美丽年岁。是唤作叶颉颃的,也该是诗书世家,怎到如此地步?
陶炀失神一瞬,原是叶颉颃,那便解释的通了。
他释然一笑,有无力感。
--关叔,这大抵就称为死路吧。


陶炀听闻叶颉颃很久。
天才。他们称她。
叶颉颃有多盛名?陶炀大学心理刑侦课的教授亦夸赞她“叶同学在面前时,将彼此一切相对力用繁杂字符列出,又与我讲,你教心理,是否能看出我用一页假字符骗你?从那一刻,我便承认她是天才。”
寻常人成长起来,思维会越发缜密,敏锐。天才会如何?


云层稀薄,有亮光出入。
陶炀静默许久,他到底去见了她。
陶炀见到叶颉颃。
叶颉颃原是这样的。养温顺的发,棱角亦柔和。他望她一双眼,眼底萧索孤郁,一刹充斥胸腔,直直叫人喘不过气。
陶炀思虑,关山若遇见这般情愫的她,许连半页纸都写不出。
他遣退随警,只余双方。
叶颉颃坦然对视。刑侦队长陶炀她还是认识的,她嘴角提起来。
--陶队是否寻到证据?
陶炀并未答她。叶颉颃也不恼,只眺向窗外郁郁葱葱。她想,人总该存在嬴弱处。
天色暗沉几分,这狱将封。
--叶颉颃,我敬你天才,亦知你清亮。然你毁了义,有万分坦荡。纵你有万般神通,我陶炀,绝有本事将你困顿于这阴森铁门之中。
她再提不起嘴角。果然。
叶颉颃看陶炀穿单薄衫,背脊挺拔已走七步之远。她道
--陶炀,我这一路,你且看清。
陶炀顿顿,顺走出牢狱。
随警将栓急切闭合。又落一片清静。
叶颉颃又是笑,声似索魂灵般,不叫人愉悦亦不躲闪。

八 [姜]
物证科将余川居中一枚指纹交于我,我只知物证检查定要队长签字。一路找寻,望见陶队背影。心想这狱一向是禁喧哗的,便细细走进。
然陶队的音击响。
那是陌生的陶队。他不复温润和煦,是决绝理智。
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我每每会疑这样一个陶队是否存在,那日那时那人亦皆臆想,或我梦中幻觉?
我突然在某一刻通透起来。但,这都是后话了。


晴天,晨间下雾。
依是关山审讯,姜跟随。
姜见到这女子,竟以为她定是被冤枉的。她明似精致玩偶,不乏好日子过,为何步上这风尘?
--叶颉颃,昨我们发现余川居中高芳瑜指纹。你是否和高芳瑜有关系?
--没关系。
--你是否认识她?
--谁?
--高芳瑜。
--不认识。
意料之中的回答。关山抬头便见叶颉颃面孔苍白如纸,唇上也没了颜色。忍不住讽刺她。
--这狱恐住不惯?
--怕你们等得急,我出院便自首,东西实在是带的少。”
关山反被讽刺,气氛冷到极差,好在还有姜。
姜反应过来,她道。
--叶颉颃,你可——
--叫陶炀来审,我累了,不愿再道废话。
叶颉颃已直起腰板,眉眼森森竟叫姜滞住。


雾弥散。陶炀复逢叶颉颃。
陶炀便装而来,抽了椅与她面对面。对面人只手转一串珠,竟有悠闲之意。
--你终肯交待。
--总赢亦无趣。予你些筹码吧。总不能见你空手与我争。
陶炀亦不怒。似那日字字珠玑的人是个不存在的。
--那边请你多予我些筹码,讲下余川高芳瑜罢。
叶颉颃活动一下肩膀,似做好准备。
--啧,我与你道最易懂说法。想必已得知高芳瑜便是余川之妻。然高芳瑜是我继母,余川是我生父。于三月前某夜晚,在余川居中,我将他杀害。至于尸身,呵,余川好佛,里屋一处佛堂,规格甚大,烛鼎似二尺青铜。你能猜到了吧。
叶颉颃语气平缓,陶炀握黑色钢笔,笔尖流利。
他早知道,叶颉颃不简单。
停笔。陶炀看她。年十九,空荡眼窝竟如老妪落寞。不是不心疼的。

十一 [高芳瑜]
独具数月,我竟心喜这自在。日子似好过许多。
直至扣门声响起。
我心下一惊。许是邻居还菜钱,许是物业催水电,许是...许是...
然,当青年持警证立于门前,亦无惧,只是虚无了许多。
--您好,我是刑侦队队长陶炀。
这是那男人第一句。他倒是难见得有修养。
--余川死亡一案,你是否有线索提供。
我微滞,话亦塞住,终沉下头。
--叶颉颃已自首,希望高女士坦诚相待。
我只觉五脏六腑坠了一坠,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我说...我说...
那日我究竟讲了什么,我竟几许记不清,大抵将旧事晾一晾。如何讲述旧事的,我道“颉颃自幼失母,数年间,她虽不曾唤我一声母,但她对我是不坏的。余川好酒,清醒又是精明。遂我在他醉时遭毒打,他醒时亦不敢张扬。颉颃无辜!颉颃无辜!”
那男子不言语,我只见他笔顿了一瞬,将工整字符印一抹墨花。
我仍不知他是否愿救颉颃。

十二
叶颉颃入狱后第三次审讯仍是关山负责。
关山知道陶炀审讯的内容,不是不震撼的。他叫来姜。
姜是怵的,但开口依旧逞强。
--叶颉颃,你进了这狱,很多事便不得自己。你要看清这事实。
叶颉颃转一串珠,她知这女子唤姜。呵,刑侦队如此缺女人。
她将珠带好,双臂压于桌上。
--你难道不知,这狱本就困不住我。来去,几句话如此,全凭我想不想。
叶颉颃没动,只手指转向关山。
--你问他,是否有假?
关山面色沉静,只盼陶炀尽快携些证来,将这太偏的天平拉回些许。
姜手足无措,慌张面孔落在叶颉颃眼底。
--谁叫我是天才呢。
叶颉颃不笑了。她将手收回,继续转那一串珠。关山让姜离开,他坐椅上。只听叶颉颃悠然开口。
--安眠药下掩一颗珠,顺药查单。
关山此刻明了她真实目的。无绪可推,无碍,她亲自讲。无证可寻,无碍,她教你寻。哪怕最后定不下罪,随便一个耳光,你看,袭警。狂妄,嚣张,可这样一个人,关山竟恨不起来。
陶炀还是赶来。
--关叔,停止一切行动。

十三
因高芳瑜为人证,余川一案转由总队负责。而叶颉颃,亦前往总队的狱。
总队至此半时车程。陶炀去寻叶颉颃。
终在栅边遇见。
--陶炀,若无路可走,你如何。
--聘一位好律师,不至于生生世世困在狱里。
--自由也称为路吧,无路可走,浑身便仅剩自由。
--叶颉颃,我已将底线扔远。
--陶炀,这铁门困不住我。无人能困住我。
机车引擎声渐大,叶颉颃心下了然。陶炀温怒,听那若有若无声更添焦虑,遂回了办公室。
午间,卡在饭口。前厅除换班人员只余关山,姜等四人。
叶颉颃戴上冰凉手铐。眼微眯,望了望前厅那一段柏油道。
陶炀未曾押送她这一程。
叶颉颃在柏油道方踏八九步,便停住。她将携手铐的手端起,递至关山腹前。
--珠子硌的生疼,挪一下。
关山见她又那副挑衅摸样,一如数日前初审那般,便从内袋拿出精巧钥匙。
手铐松动一只。关山轻碰那珠,珠便没了踪迹。
随即腰间一空。
已来不及。关山头脑只四个字。
“砰!”
叶颉颃如风。
待姜等人走进,只见她睡在血泊中,左胸开一朵炽热红花。
看这天才,心脏不偏不倚,对自己亦是利索,死亡都叫人惊心动魄。
身至死日,生来刑满。叶颉颃此刻解脱。

十四
陶炀倒一杯茶,陡然听见枪声,手未动,心却如撕裂开来。随即交谈声,彷徨声,急救声...陶炀未动,从未。
姜进办公室,见到便是手持茶壶,其水却遍地流窜的陶炀。他眼周,竟镀上一层红。
她终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怎样的,亦知道爱至心碎是如何。
--陶队...
--...外面怎有枪声?
你爱一人,我亦有爱人。你心痛我尚且心痛,我怎可残忍再让你痛几分。
--关叔..关叔放一声空枪!
你终放下那无辜的壶,将杯中茶饮尽。你似我于神,此刻神却在抖。你起身背对我,一步一步的颤。你音和煦,然所道之话,句句哽咽。
--原是空枪...叫关叔...写一份检讨...

十五 [姜]
叶颉颃骨灰葬于北海墓园。
清明前一日,我携雏菊看望她。
意料之中的冷清。黑白光影上她僵硬提起嘴角,这人,笑亦是悲伤的。
静默。
睁眼时,雏菊旁一株剑兰。转眼见一女子,穿黑衣,长发轻挽。浑身气质竟似上世纪女人。她道她唤长安,是叶颉颃的师。
叶颉颃所交之人皆非俗物。
师这人向来亲切。亲切至我轻易便向她诉苦水。
我将故事予她说明,不禁失言。
--为何放桥不过,偏游那泥泞的泽。
长安苦涩摇头,她看叶颉颃遗像,缓缓道。
--人生长久,颉颃又高傲,怎会允自己永存心虚之中惶惶。陶炀心中有义,因这义,他爱颉颃,却无法放纵这爱。颉颃心中亦是存义的,她太自由,太倔强。宁陷肉身于囹圄之际,不叫信仰缺失一瓦一尘。呵,天生相配,却注定分离。你瞧,信仰多虚无,这两个愚人却要守一生...
我见长安眼角晶莹,面色仍静。她是怨的吧,怨善人却无善终。

十六 [陶炀]
采访的台几分昏暗,灯未大亮。纸媒目光灼灼。无非几句官腔。我想,那时我真是不在意的。直至。
--陶队长,您任职已近二十年,是否存案子令你难忘?是什么案?
--有的,十五年前余川一案。
--是否可以讲一下案的经过,犯的姓名?
我笑一笑,似再不受疼痛折磨。
--不好意思,我已忘记。
我见姜急急赶来,她将纸媒三两句敷衍。纸媒终含怨而出。姜亦是成长的,不似我,竟学用烟草去麻痹落寞。
--姜,你较前些年岁漂亮许多。
--陶队说笑,世间女子皆年少美好,姜不复少年。
故叶颉颃盘桓于十九岁,日日夜夜,每每回想依旧是她美好模样。天才名副其实。
--姜,莫把自己托付给我。
--叶颉颃狡诈。教会我爱,却让我永生不得再爱。
--我不能欺你,亦不能欺自己。

十七 [姜]
我平凡一生,然所遇,却皆非俗人。
他们叫我敬,使我惧,令我成长,亦教我爱。每一个生命,如此高尚神秘。
我这凡人,一生竟长如光年。
2019.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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