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特殊的本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总是能保持平静。不管是偶遇亲近人的猫咪这等好事,还是把行李忘在旅馆这样的烦心事,都不能让他在脸上露出破绽来。确实,有时候他会展露微笑,有时候会轻轻叹一口气,更多的时候是微笑着叹气,但这更让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心情。我问过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告诉我:“因为我是观察者。”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直直地看着我,我怀疑这时他就正在观察我。我应该是把疑惑写在脸上了吧:多观察,会有这样的作用吗?他也只是加了一句“有得必有失”,没有再多说了。
他是很好说话的人。之前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寝室。正打着游戏,没空取外卖的时候,只要喊一声,他就会帮忙下楼取来放在桌上,然后便回去接着看他的小说。没课的时候喊他出去玩,他也从来不拒绝,跟着大伙就出门了。后来拉着他一起打游戏,他也欣然同意,只是这样就没人去拿外卖了。
游戏显然让他沉迷了,那时可以见到他极少展现的一面。说来可笑,赢下比赛时的激动得意,被对面翻盘时的不甘,这些情绪出现在他的身上竟让我感到了一丝新奇。也许只是当时,他还没有成为他口中的观察者。
游戏水平其实大家都差不多,我们的胜率也逐渐开始上升。这时的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每局结束之后,他说的最多的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在他的分析里,有时是开局就注定的,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某个人的实力太过超群。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感觉他似乎对输赢已经不在意了。
每当游戏打完,其他人和我都已经精疲力尽,而他却直接拾起没看完的小说继续下去。除了小说,动画和电视剧他也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用他的话说,他想见到的是“精彩的故事”。对于故事,他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记得他特别讨厌巧合和失误,认为这是作者无法为角色找到可能性而开的后门。那些日常生活组成的故事,他也不大喜欢。
大学的日子过得飞快。在这几年里他过得极其规律,除去学习,被我们安排,以及保持生存所花去的时间,他全身心投入到了观看故事当中。就连每次期末考前,我们都在不断生产和传播焦虑的时候,他也像个没事人一样。为了停止我们让他也感染上焦虑的尝试,他如此解释道:“想想许多年以后,你回忆起大学生活的时候,这门课是挂了还是没挂,也没那么重要嘛。”
这种说法我们都懂得,但也就只有他会因为以后的回忆,直接无视掉当下的难题吧。好在老师们都心怀慈悲,几乎没有什么坎坷,我们都顺利毕业了。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没有喝酒,也没有哭得稀里哗啦的。他格外沉默,只是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吃完饭,就各奔东西了,后来也只是偶尔会有联络。
就这样过去了几年,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我换了份工作,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才又一次和他联系上。当年他找工作,也只是选了一批看上去会比较空闲的单位投简历,然后直接去了第一个录取他的,就在那家公司工作到了现在。他一点都没有变,永远不会主动联系别人,但我发给他的消息都会认真地回复。他和我一样,都是愉快的单身族,但聊起工作生活的内容时,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兴致。而我这几年过得也挺单调,没经历什么有意思的故事。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不冷不热的聊天也全靠我来维持着。
直到今天。
因为是周末,我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醒来后瞄了一眼手机,他居然给我发来了消息。内容更是让我有了正在做清醒梦的感觉。他约我下午见一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聊。
好在下午离得并不远,草草对付掉了午饭之后,我就去到了他发给我的那家咖啡厅。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见到我来了,他招呼了一下服务员,便对我说:“我想写一个故事。”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听他接下去讲:“最近我发现自己没法将故事看完了。”
“以前觉得我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在网上我可以找到数不尽的故事,多到一辈子看不完。这样我的一生完全可以用这些故事填满,其中大部分内容,是我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可能经历的。以此我甚至可以做到活得比大部分人更精彩。”
“不仅仅是虚构的作品,我的亲身经历,也被我当做一个个的故事来看待。我观察的不仅仅是周围的人,除了观察你们,我观察的第一对象其实是我自己。”
“这才是观察者的真正含义,我不会站在自己的视角去评判他人,而是站在了旁观的视角,观察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由此我得到了你们眼中的平静,因为站在内在的自我所处在的位置,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只是故事的情节而已。我甚至会去期待,接下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剧情,什么转折。而我失去的是故事的所有权。我不再是故事的主人公,而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命运。”
“但现在,我想写一个故事,我自己的故事。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任何别的作品都失去了魅力。现在看到小说,我只会觉得设定太过理想,人物过于简单,一切都无法与现实相比。我始终忘不掉,就在现实中,有一个本该属于我的故事,我的唯一的故事,我的人生。”
“哪怕放弃作为观察者的一切,我也想要写好它。可是情节已经进展到了中途,有很多东西已经无法改变了。这一次,站在作者的角度,我才发现,为一个角色找到可能性是那么的困难。更加可怕的是,我发现我对于自己这个角色实在是毫不了解。自己应该如何行动,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你是我多年的室友了,这些问题你应该可以替我回答一下吧?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帮忙的原因。”
过去了这么久,也不见服务员过来。不知不觉夕阳的余晖已经洒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从没有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属于普通人的挣扎的表情。
能够这样教育他一通,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一个念头悄然升起,我对他说:“不如你从一个真正的故事开始写起吧,一个用语言组织而成的,虚构的故事。”
他显然心动了,但还是犹豫道:“写小说很麻烦的,就连第一步,起个顺眼的名字都很难。”
“这有什么,那就不起名字了。直接用你我他来指代不就好了。”
“那内容呢,我需要写个大纲吗?”
“你不是一直在观察自己吗,想象一个观察的视角,用’我’来描写,再把你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不就好了?”
我显然是快要说服他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店里的灯光下,他还在皱着眉头思索。
或者说,他成功地说服了我。我最后看了眼那个仍在皱眉苦思的观察者,和对面得意洋洋的他,把思绪从咖啡厅抽离开来。那么这个故事就叫《观察者的动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