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2025鸟超杯写文PK赛小组赛F组)
凌晨,一只惊慌失措的蚊子尖叫着把我吵醒。我没听明白她报来的讯息,但人被吵醒总有些戾气,我下意识挥舞双掌,啪啪啪,世界复于安宁。夜裹挟着梦重新盖住我,如同母亲的臂弯,从遥远处的岁月盖过来,从脚踝一寸寸向上,蒙头盖住我。
“老子再也没有你这样的爹!”我喊完这句滑稽的话,甩头冲出家门。耳边除了愤怒关门后留下的嗡嗡回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直到走出很远,我才重新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杂乱无章地交响。
自从我爸把他和我妈的那点微薄积蓄都用来交换被酒精浸透的日子之后,我们辗转搬了四五次家,最后一次,在村里租了间不太破旧的民房,两室一厅带厨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主跟他有出息的儿子去城里享福了,留下翻新不久的祖产,接纳我们这对没出息的父子蜗居于此。我和我爸彼此怨恨,都怪对方不争气。时间像村居檐下的蛛网,破碎又坚韧地承受着风雨洗礼,织就我们灰迹斑斑的生活。
有时我也忍不住自问,为什么其他人的日子看起来都过得那么和顺?难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所以要承受如今一事无成的现世报?可我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善良无辜的路人甲,要说有什么过错,那就是替人受过。
我们搬回来的这个村靠山,准确讲是一座知名大山蔓延到末梢的些许起伏。村子向外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名山深处层峦叠嶂的无人区,一条通向附近城镇几年前修建的高速公路。我如夜里乱闯的瞎眼家雀,深一脚浅一脚径自朝前走,等肚子里气撒得差不多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顺着山沟走了多远。原本,我是想到高速收费站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搭上进城的过路车。
夏天的山野并不孤寂,藏在溪边石缝里的蛤蟆此起彼伏高唱相思曲,白日里没有被鸟叼走的幸运虫也拼命振翅呼唤一场露水情缘。月亮同满天星斗争相把光辉洒下来,我借光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正在离咸水洼子农家乐不远的一条碎石道上。我不愿走回头路,盘算着到山庄附近找间没人的屋子凑合一夜,明天再去车站坐长途大巴进城。
路,之前我走过几回。一直走去农家乐山庄的那回还是同学聚会,初中很不起眼的一位同学,现在成了山庄老板。他是我在这条路上徘徊数次的诱因和缘故。
也许夜路难行,白日不觉多么遥远的地方,却怎么走都不见影踪。就在我怀疑自己是否走岔之时,前面隐隐绰绰有篝火的光芒闪烁,我心下大喜。不由加快脚步赶到篝火近旁,却哪里有什么狂欢晚会?独一个老羊倌在荒草丛中薅出一片空地烧了堆野火,守着五只沉睡的羊在那里打瞌睡。人和羊都没什么警惕心,我站在眼前,依旧毫无反应。
我在火旁默默呆了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天大地大,这个夜晚的迷茫和我当下人生前路的迷茫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如出一辙。
记得小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在山里放各自家的牛羊。靠近村子的山窝草荡都是我们嬉戏游玩的天然乐园。可是现在山里也和从前不一样,大片荒山被承包变成果园,隔段时间果园又退还变成青山,近几年成立特色农家旅游项目,在山里因地制宜,依照新农学理论指导开辟生态鱼塘,搞绿色农家乐、乡镇文旅主推项目,上热搜吸引来不少山外的环保志愿者游客。曾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观点,更替为以山养山以水养水和谐人与自然的新兴理念。
山里静谧的夜,时而灯火辉煌,篝火旁载歌载舞的人群中,花钱的人的脸和赚钱的人的脸交相辉映,大家都无比满意,生活是如此惬意。篝火晚会是山庄为游客助兴的消食节目,一群陌生人酒足饭饱手拉手围成圆圈跳舞,幼儿园毕业之后,也只有这种场合才能让人们这样返璞归真了罢。
但今天的山恢复了十几年前的样子,恢复成我记忆中的样子,山拥有了他一贯的黑黑沉沉的夜。星月闪烁的漆黑夜幕下只有一蓬火光,火边歪着老羊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花白打柳的头发,不修边幅的胡须,身上穿得破旧,眯缝着双眼轻轻打鼾。呆了半晌,我才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些熟悉感来,这不是村里大名鼎鼎的“疯子”吗!
我迟疑,不敢上前去打扰他的美梦,又不想回头重新寻找落脚的地方,因为眼前火光仿佛是我生命中唯一亮着的东西,唯一传递温暖的东西,唯一好像有种致命的吸引力让我同飞蛾般想要飞舞过去的东西。可这是疯子的地盘,我的身体下意识生出被他排斥的力量。我感到自己像两个磁场中悬浮的无根之钉,来也不是去也不是。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阵以为“疯子”是个大好人,因为我经常跟疯子打招呼,我说叔叔好,疯子就会夸奖我,说我很有礼貌,是村子里最有礼貌最有出息的孩子。村里其他孩子都爱远远坠在“疯子”屁股后面嬉喊,甚至叫打叫骂,只有我那个时候总是天真地认为这个夸奖我的男人是个大好人。直到有一天,我妈惊慌失措地把我拉走,打了我的屁股,告诉我要远离这个疯子。妈还说疯子会吃人!后来我长大了,并不相信疯子吃人的传说,因为如果这个疯子真的吃人,他就会被警察抓走,但是并没有警察来管这个疯子,确实没有任何人管这个疯子。
“疯子”就在村里游荡,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村里的人一茬一茬的,像村里的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有长大的,有老去的,有死亡的,有离开的,有回归的,独“疯子”还在村里游荡,像十几年前一样。
“疯子”的游荡仿佛是一道风景线,但是是一道不怎么优美的风景,没有人欣赏,甚至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它。我也一样,如果不是今夜在这里碰到“疯子”,那么我根本意识不到“疯子”这个人还依然存在着。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人或者事,有意无意地就被忽略,最后遗忘了。
“你不过来吗?”疯子突然出声。我吃惊地望过去,他一双眼睛已瞪得溜圆,映着篝火,显得格外明亮,漆漆黑映着夜色。见我呆站着不言语,过了一阵,他挪腾着坐起身,双手袖在长褂的袖笼里,抬起头,再次向我发出邀请,“过来坐吧。”
我有些尴尬,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像童年那样,管他叫叔叔还是叫柳向阳。对,柳向阳,这是疯子的名字,我很早前就知道。但是我不方便直呼其名吧,毕竟疯子是我父辈的人。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疯子问我。
我想顺口胡说个理由,比如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在山里开了农家乐,我来帮忙。但我是当年唯一考出大山的孩子,那个时候小伙伴们都羡慕我,现在我却一无是处,我实在说不出口。同学会以后,我想过很多次,托同学给安排个工作,可每次我鼓起的勇气走到半路就消耗殆尽,我害怕被大家知道自己的窘迫,所以又数次返回家中枯坐,继续跟我爸互相厌憎。
每次被问起“做什么”,我便感到没有面子,很自卑。“我没什么事干。”干巴巴的话语冲口而出,我觉得正在说话的不是我,自己被什么控制了?他明明问的不是我的事业与前程。
“你母亲还好吗?”疯子又问我。
我怪异地看了看疯子,“我母亲已经死了。”
“哦,死了,”疯子说,“是的,我母亲也死了。”
“你母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所有年轻人都喜欢围着她转。”疯子回味道。
我心想你也围着她转吗?但是我妈一直很恐惧疯子,应该不会给疯子这样的机会,我又想。所以我没有回答疯子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年轻时那么美好、那么美丽,当时还自诩为青年才俊的我爸也不会娶了病怏怏的我妈。因为在农村里,那个时候健康能干才是最美的。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疯子问我。
我不想说。回忆却有自己的坚持,让我想起那个夜晚,我爸和我妈起了争执,他把她推倒……后来我妈被送到医院去,再也没有回来。等我再次见到我妈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苍白的尸体,不会动,也不会再起来抚摸我的头,不会给我做玩具,不会给我做衣裳,不会给我做饭,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了。
那年正是我考高中的关键时期,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我妈去世固然给我带来了很深的悲痛,但是我一直不想直面这份悲痛,我竭力回避,把所有功夫都用在学习上,克制自己不去想我妈死了的这件事情,但是我对我爸的仇恨也在这种情况下日日滋生,直到这一夜跟他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冲突。
疯子邀请我在篝火边靠近他的位置坐下,我借着随风摇曳的火光看清疯子的脸,他不像父亲有个因常年酗酒而通红发胀的鼻子,他的鼻子很有型,那是个年轻时或许能凭借这鼻子带来的好相貌吸引许多姑娘目光的好鼻子。即使是现在的疯子,因为有了这样一个鼻子,他的面目也并不可憎,不会显出常常被青年人看不起的那种老态。当他蜷缩着埋头呼呼大睡时,像个风烛残年的人。当他露出高挺的鼻梁,我觉得他只是精神矍铄的中年人。
我为什么会欣赏疯子的鼻子?我也有这样的鼻子。我理解新闻报道里越来越多整形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人生可能会受制于一只鼻子一双眼睛一张嘴一口牙一个下巴,更可能会得益于一副好相貌一个好身材。我前女友,受到我鼻子的迷惑,曾经不嫌弃我只是个穷学生而跟我谈了整整三年恋爱。
如果毕业实习那年我没有为了多赚点生活费去做兼职惹下大麻烦,或许后来一切都将不同。
“我母亲是落水死的,就在村口那条河里。”疯子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叙说起来。
其实,他家的事情作为村里的闲话轶事传了很多年,从小在村里长大的我也略有耳闻。
特殊年月,疯子的父亲被下放到我们村,别人敬而远之的人,却深深吸引着疯子的母亲。不知为何,疯子生下来就异于常人,男人以为耻,得到平反的消息就自己走了。疯子的母亲带着他出去找过,茫茫人海,热恋过的誓言终究落空。那一年冬天,疯子母亲在河边洗衣服,突然一头栽进河里。有的人说是失足落水,也有的人说是自杀身亡。柳家,只剩下一个疯子。疯子母亲落水前,他的病还不那么吓人。大家只觉得他有些呆罢了。护着他的母亲没了,疯子时常受欺负。在他反抗的过程中,渐渐生出许多流言。有说疯子砸死人家养的黑狗咬着狗脖子渴饮热狗血的;有说他把女人推进粪坑,把孩子拖进深山,把毒蛇扔进人家院子,在人家水稻田埋老鼠夹子的……最后村长不得不出面调停,疯子是无处收容的孤儿,每月能得些低保,有位良善的孤寡老奶奶拿了钱供他一日三餐。老人死后,疯子也长大,只要不发病,可以干些日常活计糊口。村里人不敢再招惹他,家家户户都警告孩子们远离疯子。却总有调皮捣蛋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远远追着疯子叫骂。
“有一年他回来了,带着一群人。村长说都是当官的。”疯子还在跟我絮叨他的事,讲到他父亲,我却不太知道。“他在我母亲坟前掉了几滴虚伪的眼泪。我叫他把留在家里的那些破烂都拿走。”疯子父亲离开时,留下许多书籍,疯子小时候他母亲教他认字,他无事便把那些书通通翻烂了。在我考上高中之前,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其实是疯子。那又怎样,人总爱排斥异己,越优秀的异类,越像怪物一样可怕。“他什么都不拿走,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肯定不愿意。”
“可我听说他很有钱,现在可能更有钱。”
“你喜欢钱?”疯子凑近看我。
我撇过头,不想让他离我这样近。我不怕他,但也不想同他亲近。除了母亲和馨兰,我再不想同谁亲近。
“没有人不喜欢钱吧。”
疯子咳嗽,转身朝火堆里扔了半截枯枝,火舌卷着干巴巴的树骨发出哔啵哔啵的吞噬声。“人的欲望就像饕餮的胃囊,是个无底洞。你爱钱,钱会把你变坏。”
这是什么疯话,我睨着疯子,对了,自从他父亲回来探望他,他不再为钱发愁。他不会明白,我的家庭,多么缺钱。
“如果有钱我妈就不会死了。钱没有把我爸变坏,没钱却让我爸变成了恶魔。”
当年我爸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车把式,人送外号“常三鞭”。我妈要出山的时候,总是坐在车上最好的位置,十里八乡出山的妇女都祈祷不要遇到我妈,她们也愿意享受享受那个被我爸精心铺垫过的位置。嗯,我们家有山里的第一匹骡子。我爸靠驾骡车挣钱,在县城买房子,我们家是村里第一户外迁的,那时多少人羡慕。谁知世事变化快,赶骡车的输给开手扶的,开手扶的输给开四轮儿的。骡子会老,我爸也老,我爸比骡子老得更快。骡子不喝酒,我爸染上酒瘾。喝酒,能让他忘记生活的不如意,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
“你不是问我母亲怎么死的?”我咬牙告诉他:“为了给我凑三百多块钱的补习和资料费,我妈东家求西家借,好容易凑够钱,我爸回来,问她要钱买酒。我妈不给,我爸动手抢,推倒了她。我妈肚子里揣着不该来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个孩子也不该有。”
“所以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大出血。”
“那个孩子害死她了。”
“不,是我爸害死她的。”我捏紧拳头。我很少跟别人谈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是我避之不及的回忆。“可是我爸,他恨我,他觉得是我害死了我妈。他认为给我凑钱上补习班才是一切发生的源头。”我爸就是那种,死也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我看向疯子的眼睛:“你说,如果有钱,我爸会不会杀了我妈?”
“你说你爸恨你,你比他恨你更恨他,对吗?”
“不,我不恨他。我只是看不起他。”我不会恨的,恨让人失去理智。我爸失去理智,就来打我。我妈的死没有叫他清醒一点。他喝得更凶,醉得更久,他喝垮了我们的家,我跟着他过了两三年居无定所的日子,“好在我考上大学,拼命学习挣奖学金。”
“大学毕业还是能找个不错的工作吧?”
“嗯,我也曾这么天真地以为。实习那年,为了尽快攒钱我投简历去做兼职外卖骑手。看上去正规的公司,入职就让我们签协议分期付款租借一辆电动车。入职时说得天花乱坠,每月包派600单,结果一周才跑了十几单。结算时说我们一起入职的几个人都没有达到保底工作量,扣除的费用是工资的五倍!我们感觉上当受骗,决定找其他工作。租来的二手电动车也还了,还跟贷款方投诉撤销后续分期付款。但是第二个月开始,催款的电话就成天响个不停,我们的个人信用受到影响,到处投诉无门。骗子公司以签过协议为名,把我们告上法院。我们不但没赚到一分钱,还要连本带利偿还贷款,失信记录还被放进毕业档案。
“原本学校推荐我参加一个国企的招聘考试,我的成绩是笔试第一名,在面试提档时,被驳回了。交往三年的前女友家人得知我的情况,严令她跟我分手。”
“后来再找不到其他工作吗?”
“找到了,私企,从转正开始企业效益不好拖欠工资,一年后公司破产,老板欠大家九个月工资。去劳动仲裁,因企业没有资产无法支付仲裁金额。你知道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吗?就是老板的责任是有限的,眼见老板依旧开大奔赴豪宴,可是每个员工那几万块钱的工资和社保却无人问津了。”我像一座压抑日久的活火山,终于找到一个喷发口,一股脑把羞于对人讲的遭遇统统宣泄给疯子。有时很奇怪,明明错的不是我我却被绑在耻辱架上,钱要不回来,我爸说我“窝囊透顶。”
“你觉不觉得这世界特不公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肯定啊,如果有钱,我会遭到这些烂事遇到这些滥人吗?”
疯子笑起来,火光把他的面孔染成金橘色。他递给我一只烧得通红的柴棍,“烧光吧!如果不痛快,就把这世界烧个精光!”
我目瞪口呆,虽然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但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毁灭。“还是,不了吧。”我尴尬地缩着手,不去接他递来的火种。他真的是个疯子。虽然我们像两个正常人一样交谈了这么久,但我相信只有疯子才会怂恿别人以毁灭来报复世界。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有种隐秘的期待。假如我有勇气接过那根烧火棍……馨兰父母那恶狠狠的嘴脸会不会换作恐慌和讨好的表情?
嗯,想到馨兰,我的心一阵火烧火燎。
周馨兰按辈分算,是我的远房表外甥女。她比我大五岁,曾经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我们是她师专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我是这届学生里她最得意的门生。
我妈离世后,馨兰以为我会一蹶不振,她给了我格外多的关怀,就像凉夜里的一团火,熨帖我青春期狂躁悲郁的心灵。高中时,我们仍偶有通信,我去过她家两次拜访。往后若干年,彼此失联。她结了婚,婚姻不幸,男人家暴,她毫不犹豫地离婚,带着两岁的女儿做单亲妈妈。亲友间颇多闲言碎语,有的老人背后说她性格不够柔顺。可是我觉得馨兰没错,任何一位女性都不能为了得到“柔顺”的称号而姑息暴行。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理解她,支持她。
同学聚会让我们重新有了联系。我不由自主想约她见面聊天,跟她说话总能让我忘记生活的不如意,我们海阔天空地谈,时间仿佛回到十多年前,她还是青涩的社会新鲜人,我还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少年,我们的未来,都没有被涂上阴霾的色彩。
情愫之花不知不觉在我们心中播种、生根、发芽、抽条。
虽然我没有信仰但是很多时候还是迷信。记得我妈有个习惯,每当小孩子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就在身上拍三下,并且念叨“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可是有一天,她情急说错了话,说成好的不灵坏的灵。虽然后来那天又“呸”了三倍的口水,但傍晚果然我爸又喝得醉醺醺回家,并且把她推倒,鲜血顺着她的裤管汩汩而下。她再也没有醒过来说“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她的人生再也没有好坏,只有终结。我继承了这个迷信的习惯,去馨兰家提亲的路上,我一直嘟囔着“好的灵好的灵……”可惜现实再次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馨兰父母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他们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家庭条件更好更稳重的男人,比如他们强迫馨兰去相亲的那个四十岁秃头鳏夫,那人是县政府的公务员,据说一结婚就可以找关系把馨兰调到县中学去工作,基本工资可达到眼下的一倍半。
我带去的苹果和黄桃罐头被扔出周家大门。罐头瓶裂开,汁水流了一地。苹果我捡回去,自己吃了。
我跟我爸吵架,就是因为他讽刺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该是多么恶毒的父亲,才能对儿子说出这种诅咒?
我受够了他每天酩酊大醉满身吐得臭烘烘回家,让我帮他收拾残局。我受够了他冷嘲热讽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家通过网络赚一点小钱,还要拿钱供他买醉。这个家,不是我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我!我爸至今都搞不清楚状况。他已经是个被时代抛弃的酒鬼。
我很怕自己越来越像他。我的性格、行为举止、面容和身姿,真的越来越像他。可我不愿意成为另一个他。我不是他失败命运的延续,我需要成为另一个起点的另一个新的人。
他喝多了总说:“老子想当年……”
他打我时怒喝:“老子让你再顶嘴,让你不听话……”
他带着不怀好意地笑,“老子就不同意你娶周家那二婚的泼妇。被男人打几下怎么了?当人家媳妇还想反天了?”
我的拳头几乎已经要砸扁我爸那颗大酒糟鼻子,仅剩的理智叫我停止。我不要和他一样!即使愤怒快撑爆我的心肝肺脾胃肾,我也不用暴力解决问题!“老子再也没有你这样的爹!”我喊完这句滑稽的话,甩头冲出家门。
疯子见我不接他的茬,笑笑把烧火棍子扔回火堆里。
“你娃还是太老实。”他嘿嘿嘿,“我想起你来了,你小时候,总是很乖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
我的脸一热。在我记忆中那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唉,你想不想要个有钱的爸爸?”
我惊异地瞪他,“啥?”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蚊子,围着我们嗡嗡叫。我挥动双手驱赶她。
蚊子高傲落在疯子肩上,像游隼落在放鹰人肩上。“呸呸呸,穷鬼的血还不如疯子。你确定要让他知道那个秘密?”
“接着。”疯子没搭理蚊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抛给我。
我手忙脚乱接住,凑近火光看,是个绿色的山李子。这种果子超级酸,没熟的时候还带点苦涩。我才不想吃。
“吃一个,也许就心想事成了呢?”他双眸漆漆黑映着夜色,散发出幽幽的蛊惑的星芒。
我下意识抬手,把果子送到嘴边,好酸!一口酸倒牙的果汁和着口水流过食道,滑进肚子。意外地,从肚脐周围生出暖洋洋的气流,发散到四肢百骸。我眼皮子突然很沉重,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昏睡过去。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跑出家门。我爸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下。我看见他的脸变得青紫肿胀。很快他开始抽搐,他挣扎着向门口爬,却挪不动分毫。他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嘶声。但是屋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来管他……第二天下午,凉透的我爸被邻居发现。
我爸的葬礼我没有出席。
我回去以后,跟疯子住在一起。有一天,他口中的那个男人又来到村里。疯子带我见他。
男人已经满头华发。他周围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他们称他李总。李总紧握我的手,老泪纵横。他一面点头,一面说着,“好好好。”他让手下人拿出笔挺的西装套在我身上,锃亮的皮鞋套在我脚上。我别别扭扭,像个要出嫁的新嫁娘,跟着他们坐上了一辆只在我老板经常出入的会所门口见过的豪车。
我叫司机顺道拐去周馨兰家门口。他父母点头哈腰地出门迎接我们,迫不及待地将馨兰的手放在我手中。馨兰牵着她女儿小妞妞,跟我们一起坐上车。
豪车一直飞奔。路过镇子,路过县城,路过省城,开进首都。
李总把我们安置在他的集团公司附近那个高档小区的别墅里。一群精英人士辅助我进行接班的准备,人人称我为小李总,我的黑金名片上印着“李安和”三个大字。我想起电视剧里那些老皇帝在驾崩之前给储君铺路的情节,有种身为建文帝和乾隆的优越感。
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疯子,他跟我们一样,有一只高挺的鼻子,这辈子他只有我们这两点血脉。
疯子说,你妈当年落水,是我救了她,我们在山里一起生活了好几天。后来你妈要回村。你妈说她不想生个小疯子,不想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嘲笑。
你妈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你爸。你爸把她带回去,后来她就嫁给了你爸。
说完这些,疯子就要回村。村里不能缺少疯子这道风景线。他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在村庄和山野里游荡。”
城市让他感到难受。“金钱,才是怪物。”疯子说,“钱会让人变坏,自私、放纵、愚蠢。”
但我觉得钱会让我变好。钱实现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赞同地摇头。
“所以,你喜不喜欢有钱的爸爸?”疯子在我耳边低语。
我打个激灵,梦褪去,篝火的余温暖上来。
“你是我爹?”我惊疑不定,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
疯子拊掌大笑:“我还是你呢?你是不是你爹?”
果然疯子的话没谱。“我想我该回家了。”我心里沉甸甸又轻飘飘,有种说不上来的凝重与失落。
“嗯,天快亮了。”疯子拨着渐渐发白的草木灰,“你真的不想烧山吗?把厌恶的一切化为灰烬!”
“不,不。”我摆手。虽然背不来法条,但我知道有个罪叫纵火罪。村里大喇叭宣讲过:未经指导在非指定时间和地点烧荒,造成严重后果是要蹲笆篱子的。燃烧万物的火焰,也会将希望之光吞噬。
我望向太阳准备翻越的那座山头,山脚下朝霞笼罩的村庄正远远升起炊烟。
“叔,我走了。再见!”我终于还是同小时候那样跟疯子打了招呼。
“再见,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会有出息的。”疯子还是同我小时候那样回复我。
我回到家,见我爸跟没事人一样瘫在床上扯呼,不由松了口气。
我做好早饭给他摆在床边,等他醒来就可以吃,宿醉的人第二天胃里空空会难受。我没想过原谅他,我又不是唐僧。但他是我爸,我还记得小时候他把我抗在肩膀上去看社火,还记得他喝多了哭着呼唤我妈的名字,也还记得他为了帮我凑判决书上的那笔钱把我妈仅剩的遗物——他们婚后置办的一个大金溜子贱卖时的沉默。
我骑车向山庄去,准备放下自己可悲的自尊。人要努力活着,活得好了,丢在脚底下的面子还能再拾起来,我安慰自己。
村口,我同游荡的疯子擦肩而过,“吾辈终是牛马人,俯首甘为草木灰。”疯子身后洋洋洒洒跟着五只羊,他诗兴大发地嚷嚷,羊有一声没一声“咩咩”应和他。我听来却总不是个味儿,冲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赶紧骑走。
我被几点雨滴敲打醒来,床头旁侧昨夜未关的窗外惊雷催逼暴雨倾盆而泄。天色昏暗不知时日,我起身闭窗,摸索着点亮手机屏幕,一幅幽暗的屏保图跃入眼帘——苍山脚下的荒野里燃着一蓬火,两个男人背靠篝火,面朝人间。睡眼蒙眬中,又仿佛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影子而已。人生如梦,我叫常安和。
[后记:未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