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认识老杨是什么时候了,大概五六岁吧。
我对他最早的记忆是他骑自行车带毛毛去很远的地方郊游,顶着烈日,带两包泡面和火腿肠,走累了就停在路边问农户借一壶开水冲方便面,然后就着火腿肠,和毛毛一人一份,吃完接着走。
回行的时候毛毛累到几乎虚脱,老杨会神奇般的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截绳子,绑在自己和毛毛的自行车上,在前面骑着自行车拉着毛毛的自行车走。
毛毛开心的坐在后面的自行车上看着老杨气喘吁吁向前冲的得意神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老杨这样的爸爸啊。
那个时候,我无比羡慕我的同学毛毛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她的爸爸老杨。
我一直觉得老杨长得很帅,私下里我甚至觉得他长得像我当时的偶像刘德华。虽然没有小伙伴认同我的观点,但我还是把老杨当成刘德华一样来崇拜。
那时老杨工作在外地,不经常回家,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我都欢欣鼓舞。为了能经常见到老杨,我开始刻意和毛毛混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吃饭、回家午睡,下午一起上学、放学,去毛毛家写作业,晚上很晚回家。
我的确有好几次都见到了老杨。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特别热情,总是和我说有时间就来找我们家毛毛玩儿,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想玩儿什么给叔叔说,能办到的叔叔一定尽力而为。
我几乎要为这热情感到痴狂,小孩子的世界里吃喝玩乐是头等大事,而老杨总是能以一种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满足小孩子的所有要求。
我真希望老杨是我的爸爸。
有一次毛毛和我说放学以后不能和我一起回家了,因为老杨出差回来了,他们要去餐馆大吃一顿。
我很失望,不是因为毛毛,也不是因为老杨,可心中就是不愉快。
我决定放学以后尾随老杨和毛毛。果然,一出校门,我就看到了熟悉的自行车,那辆属于老杨的自行车。毛毛张开双臂站在老杨的自行车后座上,老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毛毛则高兴的一边挥动双手一边大呼小叫。老杨会故意挑人少的小道,七扭八歪的左拐右拐,放佛在迷宫中穿行。他为毛毛制造的这点小快乐,让我多年以后都久久不能忘怀。
后来他们把自行车停在一家拉面馆门口,老杨搂着毛毛进去了。
我偷偷摸摸的尾随,用自己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坐在角落的位置点了两个大馒头。我时不时的偷偷看向毛毛和老杨的座位。老杨点了两大碗清汤牛肉面,又单独要了二两牛肉和两碟小菜,配上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瓶白酒。他们吃的那么快乐,而我面前的两个大白馒头却显得如此单薄。
泪水夺出眼眶,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苦的孩子。
我很小就懂得很多事情无法改变,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要自己努力去争取。
所以自此以后我很少去毛毛家了,我觉得对比只能徒增伤悲,我的爸爸不是老杨是一个铁一样的事实,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改变。
小孩子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自从我开始刻意不去找毛毛之后,就很久没有见过老杨了,而之前那股淡淡的莫名的忧伤也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后来有一次星期天的早晨,我因为被一道数学题难住而去毛毛家想她请教。恰巧老杨也在。我和毛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道数学题的答案,最后我们明智的决定放弃数学,趁着大好时光出去玩才是正经事儿。谁知出门时候却被老杨叫住了。他问毛毛作业有没有做完,毛毛说没有,有道数学题太难了,我们还要出去玩儿呢,时间来不及了。毛毛说完就要拉着我的手往外跑。后来不知怎么了,毛毛和老杨顶了几句嘴,老杨忽然啪一巴掌上去,扇了毛毛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当时就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年后我的记忆也似乎在那个时刻缺失了一大块。我不记得当时老杨为什么要打毛毛,也不记得毛毛哇的一声哭了之后是如何夺门而出,而我又是如何战战兢兢的逃也似的离开老杨的家。这些情绪和动作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事实——老杨打了毛毛一巴掌这一事实。
那一巴掌让毛毛耿耿于怀,在我们都成年之后,她和我说,老杨从来没打过她,那次是唯一的一次。那一巴掌开始让毛毛与老杨之间产生隔阂,那一巴掌也打散了我对老杨的所有幻想。
后来我和毛毛都考上了重点高中,每天都围绕着高考忙的死去活来。数学依旧是我们的死敌,闲暇之余能填充我们喜怒哀乐的渐渐由自行车后面单纯的笑和拉面馆里的清汤面的满足,变成了动画片里的美少女和田径场上逆风奔跑的少年。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我也很久没听到老杨的消息了。只是依稀听毛毛提起过老杨。
她说老杨现在换了份工作,不经常出差了,每天朝九晚五,负责他们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每次说到这儿的时候,毛毛总是略带自豪又自嘲的用那双雪白的球鞋踢起一颗石子,望着远处石子在空气中划出的漂亮弧度,对我说,只有老杨能把她的球鞋刷的这么白。我低头看了看毛毛因为踢石子而落满了灰尘的白球鞋,有些心疼的说,这么白的鞋为什么要弄这么脏。毛毛这回是真的很自豪了,她总是满不在乎的说,怕什么,有老杨呢。
是啊,怕什么,天塌了有老杨顶着呢。一直以来老杨在我心里,都是一个幽默又称职的爸爸。可是我已经渐渐记不清老杨的样子了。十多年了,我只依稀见过老杨几面,最近这三年忙于学业,和毛毛之间已经从上厕所都要手拉手的频率,到偶尔放学一起回家,课堂上一起讨论讨论功课。仅此而已。毛毛在我心里都已经渐渐变淡,更何况老杨呢?
有天放学路过音像店,我看到了门上贴的一张大大的刘德华的海报,突然一下子想起了老杨。十年了,刘德华还是这么帅,放佛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老杨呢?他还是印象中那样吗?大眼睛、高鼻梁,永远干净而朴素。现在的老杨,还是我印象中的老杨吗。
我突然很想见见老杨。
我真的见到了老杨,在我和毛毛离家上大学的那天,我在车站见到了老杨。
大眼睛、高鼻梁,还是那么干净而朴素。
可为何我在老杨背过去偷偷抹眼泪的时候看到了他藏在耳际的一缕白发,在他嘱咐毛毛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沙哑和疲惫,在火车慢慢离开站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渐渐佝偻的身影。大眼睛、高鼻梁,还是那个干净而朴素的老杨。
时间是魔术师,他让刘德华还是刘德华,也让老杨还是老杨。
我和毛毛大学在一个城市却不在同一所学校。
来自同一个城市和曾经好朋友的背景让我们始终未曾断了联系,却也不曾如以前那样亲密。有一天和毛毛吃饭,有的没的说着以前的一些趣事,我突然发现,我和毛毛永远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好了。
现在的我们不是两条平行线,却胜似两条平行线。
我们也会在彼此寂寞时相互安慰,在彼此难过时相互吐槽,可我们很少在彼此快乐时相互分享,在彼此痛苦时相互开导。无论过去的友情多么辉煌,都已经像烟花一样,绽放在空中,画了一个个美好的圈之后,烟消云散。
现在的友情更像是茂密丛林中隐藏的小溪。我们渴望循声找到它,为彼此解渴,为彼此带来清凉,让彼此听到流水碰撞的琳琅乐章。仅此而已。
我突然发现,那些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人和事,真的已经变成往事。
我从短暂的忧伤中回过神来,“和我讲讲老杨吧。”我对毛毛说。我企图用对老杨的共同回忆来唤醒曾经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刻。
“老杨呀,”毛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不停的玩儿着自己的手,目光却从不看我,只是定定的盯着自己那双不断变化动作的手,“我上大学以后也不怎么和老杨联系了。有时候一个学期都不给他打电话。每次想家的时候都是打给妈妈,我知道老杨在旁边站着,可我就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说真的,我可以想象出老杨站在电话那头屏气凝神默默听着毛毛和毛毛妈说话的样子,有一次暑假回家我帮毛毛带东西给老杨,进门之后刚好毛毛打来电话给毛毛妈,老杨立刻把耳朵贴过去,恨不得一头扎进电话里。那股儿生怕漏掉一个儿化音的认真劲,还有双手背在身后攒紧的拳头,以及时而舒缓时而紧缩的眉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告诉你个有关老杨的秘密。”我故意在毛毛面前卖了个关子,看着她在桌上交叠的双手也突然顺从的分开并且不停的摇着我的胳膊央求道,“什么呀,老杨能有什么秘密,快说呀,快说呀。”
我哈哈一笑,压低声音偷偷对她说,我从小都觉得老杨长得特别像刘德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杨要是知道你这么看他,又该臭美到天上去了。”毛毛突然放松下来,乐呵呵的看着我。
“真的,真的,我是真的觉得他长得像刘德华。以前我一直特别羡慕你能有老杨这样的爸爸。我曾经幻想过老杨就是我的爸爸,幽默、温和,人长得又帅,还有给女儿洗的雪白的球鞋。谁能像老杨这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啊!刘德华才不是好男人呢,他让朱丽倩等了多少年啊,熬成带球的大妈才扶正,他唱再多的忘情水我都不会忘记他是个忘情的人。老杨才是绝世好男人呢!”我越说越激动,放佛又回到了那些和老杨和毛毛一起欢声笑语的日子。我开始不可自拔的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毛毛渐渐低沉的语调,渐渐安静的神情。
她用平静的语调接过我的话茬,看着我说道,“你知道吗,几天前老杨喝醉了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知道的,老杨是在我上大学之后开始抽烟喝酒的,我劝他少喝酒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却突然失声痛哭,说毛毛你知道吗,你是爸爸唯一的安慰。这么多年来,爸爸活的很失败,爸爸一直在挣扎,爸爸努力做每一件事情,即使成功之后也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他们都觉得我不正常,有时还报以轻蔑的眼神。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可是我却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得不到支持。只有你理解我,毛毛,我只有对你才能诉说,你是爸爸唯一的安慰,你是爸爸的精神寄托。。。。”毛毛的声音渐渐变弱,而我也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突然想起那年暑假回家看到老杨把耳朵贴在听筒上认真听毛毛说话的样子了。一直以来老杨都在努力听别人说话,听毛毛说话。
也许老杨,只是缺少一个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