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运合之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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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大将军,皇上要我、我、我们回师洛阳。”南道大行台府郎中卢柔因口吃,一句禀报已涨得满脸通红。

骠骑大将军、南道大行台、荆州刺史贺拔胜望着自己这位行台府掾官,微微一笑说:“卢郎中,别着急,慢慢讲。”

“高、高、高欢已调集数路兵马,以、以、以南征荆州、东讨关中为名,准、准、准备一举拿下洛阳,皇上有危险。”卢郎中虽然说话不顺畅,但事情表达得简明扼要。

贺拔胜对此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晋州的高欢定会攻打洛阳,威胁皇帝。孝武帝元修与太师高欢的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北魏朝野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明。当下,能与高欢相抗衡的除已掌控关中、秦陇的尚书仆射、关西大行台宇文泰之外,就是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贺拔胜,然而贺拔胜十分清楚,与晋州高欢集团、关中宇文泰势力相比,自己的力量最弱,且自己据守的荆州地势平坦、无险可守,背后还有梁朝的钳制。贺拔胜很想听听自己这个口吃郎中、却才华横溢的部下卢柔对此事有何见解,于是问道:“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北上勤王。”卢郎中斩钉截铁地回答。

“北上勤王?南疆不守了?荆州不要了?”贺拔胜不加思索地抛出三问。

“守疆是小义,勤王是大义。小义服从大义,奉旨勤王是臣子应遵从的最大道义。”卢柔的慷慨陈词令贺拔胜大吃一惊,心想,这个口吃郎中竟然不结巴了!

见刺史大人吃惊地盯着自己,卢柔顿了顿又说:“此、此、此乃上策,中、中、中策是北守鲁阳关,东、东、东联兖、豫两州,西、西、西面与关中的宇文泰结盟,南、南、南图梁朝的雍州,手握百、百、百万军队,坐山观虎斗;下、下、下策是把荆州三地都交给梁朝,寻、寻、寻求梁朝的庇护。上中下三策,行、行、行的是大道、中道、小道,道不同,命将异。请、请、请大将军定夺。”

贺拔胜认真听完卢柔的策略,未置可否,转身而去。望着贺拔大人离去的背影,卢柔无法判断,这个在被重兵围城中敢带十来名勇士杀进杀出、去搬请援兵的猛将,这个在各方混战的势力之间反复横跳却不断高升的大帅,究竟会采纳哪一条策略。

在洛阳,永宁寺佛塔的一场大火,不仅将佛塔烧得一干二净,也将孝武帝元修坚守京城、以待援军的信心烧没了,是西逃还是南窜,君臣犹豫不决。

“请、请、请大将军,火速发兵进京,扛、扛、扛起勤王平叛的大旗,方、方、方可建奇功、保荣华!”得知皇帝将弃城而逃的卢柔再度进言贺拔胜。

“卢郎中,为何如此急迫地催促我北进?”贺拔胜瞧着文弱却不失坚毅的属下,心生好奇地问。

“天、天、天下已成分裂之势,高欢率先起兵反抗把持朝政的尔朱氏的残暴统治,占尽天时;宇、宇、宇文泰兵起关中,经略秦陇,占据地利;大、大、大将军未占天时,荆州又非形胜之地,大、大、大将军只能争人和之利,北进勤王,是大、大、大将军争民心、求人和的大道。”卢柔结结巴巴地侃侃而谈。

贺拔胜瞧着这位意气轩昂的年轻郎中,心中生出由衷的喜爱,频频点头赞许他的分析,于是爽朗地大声说道:“好,就听郎中的,我们北进勤王。”

然而,贺拔胜率领荆州军队推进到汝水就止步不前了。

“大、大、大将军,部队为何不前进了?”

贺拔胜料定卢结巴定会来质问,因此不紧不慢地说:“据探报,宇文泰的部队也只是刚出辖区边界就停止进军了。”

“我们更应快速挺进,抢得先机。”卢柔激昂地说。

“那样太冒险,不知洛阳方向战事如何,皇帝目前状况如何?”贺拔胜表情沉稳地说。

“大、大、大将军,不能迟疑啊!误、误、误了战机,洛阳恐有失,皇上恐有难!”卢柔焦急地说道。

“情况不明,冒然突进,不怕大军陷入危险之中吗?”贺拔胜的声音不高,但已透出了严厉的语意。

“但、但、但,”卢柔本想说,你将皇上的安危置于何地,然而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责怪大将军,贺拔大将军毕竟是一军统帅,当然要顾忌部队的安危,谨慎行事也是必要的,于是转口说:“但是,我们要尽快去探明情况,下、下、下官愿去洛阳,一探虚实。”

贺拔胜审视了卢柔好一阵,他钦佩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的胆识,他相信卢柔的能力,但他也为这个部下的性命担忧,几经犹豫,他最终还是决定让这个有胆有识的卢郎中去一趟洛阳,摸清皇帝情况和打算,便于自己决策下一步的行动,于是叹息道:“唉,也罢!难得郎中有此番气魄胆识,就劳郎中亲赴洛阳,向朝廷申明我荆州军勤王的决心。”

可悲的是,当卢柔冒着生命危险赶到洛阳时,孝武帝已舍下群臣,慌乱西逃;高欢率部进入洛阳,卢柔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高欢大军的阶下囚;高欢为排斥异己,也为杀人立威,决定处死一批朝廷旧臣,卢柔竟也被圈入处死之列。

在被推上刑场时,卢柔不禁悲怆大呼:“卢、卢、卢家列祖列宗!卢柔不孝…”

“刀下留人!”卢柔的呼怆被一声疾吼打断,只见监斩官大步跑上前,急切地问:“先生是幽州范阳人?”

“罪、罪、罪人祖上是范阳涿县人。”卢柔虽不知监斩官喊“刀下留人”的真实用意,但从他关切的表情看,明显是带着善意的,因此如实做答。

“在下也是范阳卢氏族人,”监斩官激动地说,“兄长如何落得这个地步?”

卢柔听言,心知自己有救,于是结结巴巴地向卢姓监斩官简明扼要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兄长别急,容我去为兄长求情。”卢姓监斩官安慰道。

因为卢柔并非是朝廷的重要官员,又是被随意拉入陪斩之列,经卢氏本家的求情,高欢很爽快就同意释放卢柔。

劫后余生的卢柔谢绝了几位卢氏本家的挽留,执意南下返回荆州军。

贺拔胜这边,在得知孝武帝逃离洛阳、西奔关中后,连忙率军向西追赶,准备迎接皇帝,但是荆州军才追到淅阳,就得知高欢已攻占了潼关。贺拔胜不敢与高欢发生正面冲突,心中打起退堂鼓,虽有部下力谏他继续西进,与宇文泰合兵一处,保护皇帝,拱卫皇权,共同打击消灭高欢的反叛势力。可是,贺拔胜担心被宇文泰吞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而是决定退守荆州。然而,高欢的部下侯景已乘虚拿下了贺拔胜的荆州老巢,恼怒的贺拔胜急忙率领大军奔驰荆州,欲重新夺回老巢。

当卢柔千辛万苦地找到荆州军时,贺拔胜正指挥荆州军攻打荆州,可被以逸待劳的侯景打得大败,贺拔胜在溃败的慌乱中,仅领着数百骑兵向南逃往梁朝。

夹在南逃的败兵中,卢柔百感交集,他感慨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可以大有所为的局面,竟然败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怨恨主帅贺拔胜没有认真对待自己提出的上、中、下三策,在犹豫不决中,摇摆于三条出路之间,最终一条道都没有把握住,落得两手空空,如丧家之犬一般去投靠敌国梁朝。兵败逃亡的统帅贺拔胜心中岂能好受?他失去了支撑自己权势地位的军队、地盘,家眷也被敌人掠去,虽然贺拔胜将军大大小小的失败已经历了数十上百次,可这一次大败,对他的打击太大,他悔恨自己没有重视卢柔老弟的忠言良策,以致落得如今的下场。内疚之情、惭愧之心,使贺拔胜一路上格外留心照顾体格柔弱的卢柔,将最好的马让给卢柔骑,将最好的食物推给卢柔吃,将最好的床铺留给卢柔睡。

梁朝热情接纳了投奔而来的贺拔胜一行人,然而梁朝的热情并不能温暖贺拔胜等人背井离乡的凄凉之心,贺拔胜数次上表梁武帝萧衍,请求借兵讨伐高欢,均被萧衍婉拒。反击无门的失落和家人无音的忧心,使贺拔胜倍受煎熬。

“大、大、大将军,高欢又派人请您去邺城。”客居建康三年了,卢柔一直日夜陪伴着贺拔胜,为他排遣忧愁,今天,见贺拔胜独坐在院中仍是愁眉不展,长时间闷闷无声,于是想用说事情来疏导他。

“你能再背诵一遍《道运》吗?”虽然贺拔胜自己早已能背诵出卢柔写的《道运》,但他很愿意听卢柔背诵,卢柔清雅的嗓音、流畅的背诵,会如轻柔的暖风吹进贺拔胜的心田,一股柔软却无比坚毅的劲热力量能贯穿贺拔胜冷凝的血管,产生出冰裂河开的吱吱生机,因此,贺拔胜没有理会高欢派人来的事,而是向卢柔请求道。

“命者,道运合也。道为之本,运为之变,本立而大向定焉;运遇异,命将舛顺矣。夫命在道,则道高命非恶也,运不善,庶几命乖矣,岂其恶邪?故道运合之为命,命可择奚?无可择欤?”卢柔背手昂头朗诵着自己写的《道运》,抑扬顿挫之中透露出自信,铿锵洋溢之中流泻出深情。

“妙哉!”一声喝彩将卢柔从陶醉中惊醒,也将贺拔胜从沉思中惊起,二人循声望去,见梁武帝萧衍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走来。

贺拔胜深施一礼道:“不知陛下降临,未能出迎,恕罪!”

“你我非君臣,贺拔将军不必多礼。”萧衍轻一挥手说,然后转向卢柔又说,“卢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着实令寡人喜爱。”

长揖垂地的卢柔身体不由得又下弯了一层,惊悸不安地说:“谢、谢、谢陛下宠爱!鄙、鄙、鄙人不胜惶恐!”

“我大梁多有文人才俊,卢才子不妨与他们多多交往。”萧衍微笑道。

“遵、遵、遵命!”卢柔仍旧屈身做答。

“贺拔将军乃当世名将,邺城的高欢想要你去,长安的宇文泰更盼你归,寡人也舍不得你离开建康呀!将军欲何去何从?”

贺拔胜一听此言,扑通跪下,猛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陛下开恩!莽人愿回关中。”

卢柔也赶紧跪下,磕头道:“鄙、鄙、鄙人也愿回关中。”

梁武帝看着两个匍匐在地的可怜人,缓缓说道:“可寡人只舍得放你们中一人走。”

“请陛下开恩!”贺拔胜跪直身体、大声恳求。

“陛、陛、陛下开恩!”仍趴在地上的卢柔也哀求着。

梁武帝感佩二人的忠诚气节,沉吟了良久,才说道:“二位请起,随我来。”

说完,梁武帝向院外走去。贺拔胜和卢柔赶紧起身跟了过去。来到院外,梁武帝指着八十步开外的一棵大树说:“树上有鸟有果,贺拔将军武艺高超,一箭射中鸟则将军回关中,射中果则卢才子回关中。”

卢柔望去,小鸟在树上跳动,果子也在风中晃动,八十步远,射中果子已不容易,射中小鸟更难。大将军会射鸟还是果?万一既未中果,又没中鸟,怎么办?卢柔为贺拔胜捏了一把汗,更为两人的命运揪心。

卢柔侧眼看向贺拔胜,只见他气定神宁地接过兵士递过的弓箭,一弓拉满,对准大树,嗖地一箭飞出,直插大树而去。

卢柔的心已跳到嗓子眼里。

“好!”

“好!”

……

“好身手!好箭术!”梁武帝的赞叹声重启了卢柔卡壳的大脑,卢柔重新调整好目光,只见那射出的箭,稳重地压在树下的地上,箭杆上连穿两物,一是小鸟,一是果子。

“谢陛下龙恩!”此刻,贺拔胜已跪地拜谢。

卢柔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跪下,赶紧谢恩:“谢、谢、谢陛下龙、龙、龙恩!”

“哈哈!好,好!哈哈哈!”梁武帝萧衍仰天大笑,然后拂袖而去。

跪在地上的贺拔胜和卢柔相视无言,四目交织,互射出喜悦和忐忑。

梁武帝萧衍终未食言,同意将贺拔胜一行人全部放归。得到允许,贺拔胜立即带着卢柔和一同投奔梁朝而来、所剩的七十来人,日夜兼程地往西北奔驰。

北魏现在已分裂为西魏和东魏。东魏的高欢得知贺拔胜等被梁武帝萧衍放归,立即令侯景半途截杀,贺拔胜一行人为逃避追杀,只得弃马舍船,徒步翻山越岭走小路,贺拔胜一路上特别担心体弱的卢柔,时刻关照着他。然而,刚到丰阳地界,在一次躲避东魏追兵的混乱中,贺拔胜还是把卢柔弄丢了,焦急不安的贺拔胜冒险在丰阳寻找了两天,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贺拔胜只能带领剩下的四十来人继续赶路,等一行人千辛万苦地抵达长安时,北归的人只剩不到三十人了。

宇文泰见到回归的贺拔胜非常高兴,但得知途中损失了卢柔又十分婉惜。三个月后,宇文泰得报,卢柔竟然没死,而是在丰阳乡间养病,宇文泰马上令已被朝廷任命为太师的贺拔胜,亲自去接卢柔回长安。

兴奋不已的太师贺拔胜,快马加鞭地奔赴丰阳。贺拔胜和卢柔两人一见面,就抱头大哭,贺拔胜哽咽道:“老天有眼,尚不收贤弟啊!”

“我、我、我以为再、再、再也见不到大、大、大将军了!”激动的卢柔更结巴了。

“伤在哪了?”贺拔胜扶着卢柔,上下打量着问。

“没、没、没有大碍,只、只、只是有点虚弱。”卢柔从贺拔胜的手臂上感到了力量,从贺拔胜的目光中感到了温暖,欣慰地说。

“快坐下。”贺拔胜马上扶卢柔坐下。

“不、不、不要紧。”卢柔边说边顺着贺拔胜的搀扶坐下。

“那天,你去哪了?我找你两天,都没见人。”贺拔胜既关切又抱歉地说。

“慌、慌、慌乱中,我迷路了,摔下山崖,又、又、又冷又饿,我昏死在枯树下。多、多、多亏这家的主人陆郎中。”卢柔赶紧将陆郎中介绍给贺拔胜。

“多谢郎中救命之恩,请受本太师一拜。”说完,贺拔胜向陆郎中深施一礼。

“不敢,不敢。”陆郎中慌忙还礼说,“卢大人自有天命,上天令我这个乡间野夫及时进山采药,才幸得遇见卢大人。”

“老丈救了卢贤弟,就是本太师的大恩人。来人,重赏陆郎中。”贺拔胜朗声道。

“不、不、不,不敢当!”陆郎中连忙摆手推辞。

“老、老、老陆,你就收下吧!不、不、不要辜负了太师的一番好意。”卢柔起身接过兵士奉上的赏银,递给陆郎中说,“你、你、你收下这赏银,也能救济更多病人。”

“这恐怕不妥。”陆郎中还是不肯接,但卢柔硬将赏银塞给了他。

“来人,拿上来。”此时,贺拔胜又大声命令。

一个兵士双手捧上一件精美的貂皮大衣。贺拔胜接过大衣,披在卢柔身上,打量了一下说:“正好。”

见卢柔有点发愣,贺拔胜又接着说:“宇文泰大丞相得知贤弟死里逃生,非常高兴,脱下衣服,让我带过来赠送给贤弟。”

“谢、谢、谢宇文泰大丞相!”卢柔立即向西北抱拳施礼,然后又拱手向贺拔胜道谢,“谢太、太、太师!”

“南北东西朝,郎中救郎中。命可择奚?无可择欤?”此时,贺拔胜却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朗朗而言。

“命者,道运合也。”卢柔会意,也朗朗道。

二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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