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体制的城管——美联航暴力事件

写在前面:因为美联航暴力驱客事件,引发了许多讨论,每个人的角度都不一样。而于我而言,看到的是个人与体制,鸡蛋与高墙之间的冲突。在这里,想发一篇几年前写日志,那时候我还在做班主任。很明显,那时的我比现在的我更容易愤怒。其实这些年过去,我的许多想法都发生了不小变化。但很多时候我依然觉得:很多时候,我们都可能是体制的城管。

第一节课之前,早点还没吃完,铃声就响了。在啃馒头的时候,班级里的G同学被2班班主任问话,粗略听了一下,原来是作为本周检查员的他,居然扣掉了2班7分。看着他穷于解释的窘迫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在同学中,G也算是一个传奇人物,农民工随迁子女——反正教育局是这么叫的——也就是外地学生,班级里的第一名,能力很强,曾经在区里的古诗文大赛里拿到第一名,将重点中学里的第二三名甩得老远。什么都想做,纪律委员、语文课代表、历史课代表、科学课代表——后两个都是他自己主动要做的,什么都要参加,电气工程师、篮球队、足球队……跟2班踢球的时候,其他老师说他踢球的样子,像是要杀人。

有的时候也很叛逆, 去年离家出走一次。他的父亲管不住他,也压根不想把他带回去考高中上大学。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叹气,一副很让他很失望的样子。

这个父亲可能并不知道,在学校里,他的儿子可是连校长都想留下来的学生。虽然他不可能在这里读高中。

上课。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讲台上也有一张扣分单。被扣了5分,有4分是因为卫生,1分是因为一个同学没戴胸卡。

我还没说话,孩子们在下面就吵开了,G作出大义灭亲的样子,而被扣分的同学则很无辜,喊:“我还没扫他就检查了,只是因为地上有很小的颗粒就扣了三分。”

然后就互相吵啊吵。

头疼啊,最近语文课的进度,落下了好多。

说点什么好呢,G是严格按照政教处的要求做的,好像并没什么错,而被扣分的同学也的确很无辜啊。

不过坦白地说,我并不喜欢他的做法,他给我的感觉,和我对其他检查的同学的印象并无二致。

还记得去年冬天里的一次跑步,我带着班级学生在跑。而一旁两个检查的女生,在一边说笑,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扣分单。

但她们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打个过份点的比方,像两个女流氓。

实际情况是,每个检查员都是每个班级里的佼佼者——至少是政教处和班主任所认为的佼佼者。

但我还是觉得,她们像两个女流氓。

或者是,手中拿着称砣的城管。

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年上班,每次走到学校门口的桥头的时候,差不多7点20的样子,好几次,我就在那里遇到我们的校长,带着当时的校长助理和总务主任出来吃羊肉面。

苏州的藏书羊肉店,离我们学校大约500米的距离,他们店里的面,都是好大的一碗。他们走到,吃完,走回,至少需要25分钟以上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是不可能在规定的上班时间7点25分赶到学校的。

戏剧性的是,后来的一个月,学校将全校教职工考勤记录张贴在橱窗里,里面每一位老师迟到早退的记录,精确到多少多少秒。而奇怪的是,所有的领导,迟到早退的记录都是零。

看着橱窗里的那张纸时,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涌动。有想过捡起一块石头砸掉橱窗玻璃。

当然,我并没有砸玻璃,我只是给校长发了一条短信:你我之间,并无私怨,有的,那叫公愤!

——我记得发那条短信的时候,我的手在不住跳动。自以为并不算是冲动的人,但那个时候的你们,那样堂而皇之的你们,就是我心目中的流氓!虽然很多校长、领导都在那么做。

你们订的规则,你们订的法律,自己都不遵守,却强迫别人执行,你们不是流氓是什么?

而你们教育出来的优秀学生,又与流氓何异?自己不跑,一边在一旁言笑晏晏,一边评价着别人跑步时候是否安静,跑得是不是整齐,然后,扣下别人的分数。

当然,他们,以后也有可能会成为你们,成为校长副校长,甚至,有可能会被很多人认为有出息。但,在我的心中,在一些人心中,你们,就是流氓!

后来,在几次开会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对着校长副校长,说出了我的感受!

有机会,我还会说下去!错了,那便是错了!

记得班级里的扣分情况也一度让我很恼火,一个写字工整,做事认真的小女孩被罚重扫了无数次,可后来还是不停被扣分。

一天检查五次,除了卫生,还有头发拉,指甲拉,还有红领巾、胸卡、校服啦,你们是有检查症么?

我给分管的副校长发了短信,大意是:孩子送到学校,不是一天到晚来学搞卫生的,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合适,那么我们班将订立自己的一套标准,干净就行,我对你们的小红旗小红花的那一套,毫无兴趣。

当然,后来班级还是有扣分现象,我的做法是,只要有原因,你们拿着扣分单,去找政教处,告诉他们,你们扣错了。

——当然,有的时候我也会去找他们。但我希望他们能够学会抗争,学会在安全的范围内,对自己觉得不对东西说不,应该学会理解:有些权利,与生俱来,谁也无法剥夺。

很多时候,G同学便是去“抗争”的主力。

但奇怪的是,一旦手中有了权力,他却似乎很愿意做那个冷酷、让以前的他反感的检查者!而且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哎,这节语文课,看来又要浪费许多时间。

接着,我并没有跟他们谈卫生检查,谈谁对谁错,而是给他们讲二战后的德国,讲柏林墙,讲多少人冒着被击毙的危险,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翻越高墙,从东柏林逃往西柏林;告诉他们,无数人在翻越那堵高墙的时候被击毙,但每一个逃到西柏林的人,都被西柏林的人告知: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这就是那么多德国人宁愿舍弃生命,也前赴后继的原因。

我看着他们,问:“如果你是柏林墙上拿着狙击枪的枪手,你会怎么做?”

你若是不能不开枪,那么请将枪口抬高一寸!

你若是没办法开着坦克从手无寸铁的学生身上碾过去,那么就不要碾过去。即便你有可能被降职,被批评,被开除,但我想你不会被枪毙。

没有什么东西,包括主义、信仰、命令,可以让你碾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学生的身体。

我这样告诉他们。

我还对他们说,某一天,或许你也因为各种原因而做了城管,当你看到卖瓜的瓜农、卖菜的小贩,请你想起你的父母,去礼貌地劝离,即便他不睬你,即便他口出不逊,也不要觉得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受到了伤害,他们只是想卖菜卖瓜,并不想伤害你。了不起,你可以挥舞挥舞称砣,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将它砸在他们的头上。

体制这个东西,就如同一台巨大的机器,我们每个人,都深陷其中。

但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并不是机器,更不是,机器上的一枚枚螺丝钉,可以被敲打,可以被锻压,可以被遗弃,在一堆堆污浊的油泥里。

我喜欢村上春树,不仅仅因为他那些精彩到完美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我那状如三角形的贫穷》、《镜子》或者是《世界镜头与冷酷仙境》;也不仅仅因为他热爱跑步,并影响我成为一个跑者;还不仅仅因为他的作品,在我那个时期给过我内心的抚慰和巨大的帮助……也因为他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仪式上所说的领奖词:

"……请容我在这里,向你们传达一个非常私人的讯息。这是我创作时永远牢记在心的话语。我从未将这句话真正行诸文字或贴在墙壁,而是刻划在我心灵深处的墙上。这句话是这样的:

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

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

大约基于类似的想法,我不喜欢那些欺软怕硬的人,对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展现自己的“高大坚硬”如同高墙一般的人,也时常会感到厌恶。

虽然在某些时候,我也可能展现过这一面。

"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外壳中的灵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须面对一堵名为“体制”的高墙。体制照理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它却残杀我们,或迫使我们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

你可曾感受到面对体制高墙的压抑?你可曾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地被体制蚕食,自己的尊严在慢慢消失殆尽,甚至于变成体制的一份子,然后,去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

很多时候,老师这一职业,就是一批被体制化的成年人,去体制化那些未成年人。

所以,你们——或者是我们——才将“行为习惯”之类的词,时时挂在嘴边。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是鸡蛋,我们是高墙。

在城管与摊贩之间,摊贩是鸡蛋,城管是高墙。

在检查者与被检查的学生之间,在领导和我们之间……

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都是一枚脆弱的鸡蛋,但同时,又在体制内不可避免地扮演着“高墙”。

我们可能都是城管,在不知不觉间,挥舞着秤砣,却砸向自己的头颅。

如同扔出去的回旋镖,最后,击中的却是自己。

之所以现在对学生的态度越来越好,之所以尽量地在他们面前展现属于个人的、不那么冷酷的一面,大约,也只是希望,同样脆弱如鸡蛋的我,能够面对相对不那么坚硬高大的高墙。

以前,在我心目中排名第一的电影是《阿甘正传》,包揽了那一年很多项奥斯卡奖项,实在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

但是到今日,我却坚持地认为,那一年的评审们,并未评出真正的最佳影片。

若是大学时候的我听到这句话,肯定会特别不服气:若是《阿甘正传》都不能算是最佳影片,那么什么电影可以称得上这一名号。

《肖申克的救赎》!

这便是那一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败给了《阿甘正传》的电影,就如同《本杰明巴顿奇事》败给了《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一样。

两年多来,在IMDB TOP 250中,一直排名第一。

电影里的后来,年老孱弱的老布终于被放出监狱,步履蹒跚的他徘徊于车辆来往的街头,他那苍老的面容、那茫然无措的神情,深深地打动了我。行将就木的他无法适应监狱外的生活,他想回到肖申克监狱,但,他老得连犯罪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于是,他颤抖着,艰难地站上凳子,然后,悬梁于寓所。

在所悬的梁上,他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他只是希望告诉别人,我是老布,我是一个人,而并非只是一个编号……

听说在原来的结局里,不仅老布悬梁于寓所,智慧如瑞德,也在被放出监狱后不久,便自杀身亡。大约是导演觉得这一结局太过凄凉,泯灭了太多人的希望。所以才有了现在的结局:最后,茫然无措的瑞德收到了安迪的来信,在安迪的指引下,他找到了那片蔚蓝得如同梦幻一般的大海,找到了那在海边沙滩上修补小船的安迪。

安迪看到他,嘴角扬起,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微微却又真挚动人的笑容……

THE END!

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一开始,你痛恨它;慢慢地,你习惯于生活其中;最终,你会发现你离不开它。这,就是体制化。

这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台词。

我一直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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