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按照惯例，医学毒理学部会留有两名值班人员，以便应对突发情况。凑巧，值班表安排了我和林烁一起“空守”办公室。

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其他部门的医生，私下谈论医学毒理学部。在绝大多数医生的眼中，医学毒理学部是个“充满了疯子”但又“一刻也离不开”的存在。事实上，这样的印象并非空穴来风，至少对于林烁来讲，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果只看林烁履历的前半页，你会觉得他是一个“天才少年”：从小学到高中连续跳级，14岁被某大学少年班的应用化学专业录取，又在毕业后远赴重洋，在英国利兹大学拿到了高级化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不久便在某985高校破格谋得一个副教授职位......

当然我也说了，这只是他履历的前半页。在林烁的人生看起来一帆风顺的时候，他被卷入了一起制毒案，被指控提供了制毒中间体胡椒醛的他，最终获刑五年。尽管在狱中的积极改造让他仅仅三年便重获自由，但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曾经体面的工作，更闹得妻离子散。

不过尽管因为案底而在就业上处处碰壁，但好在他没有像一部分更生人士一样自暴自弃。他投递的第20份简历，正好落在了筹备成立医学毒理学部的我的手上。

我深知他不仅是一名出色的分析化学家，更对各类滥用药物的检测有极其丰富的经验，但他的案底也令我担心，医院会不会因此而拒绝他的入职申请。

最终结果是，在我和分管人事的副院长谈了一个下午之后，林烁顺利入职医学毒理学部，为我们提供药物滥用和滥用药物中毒等领域的指导。

17时59分，正当我准备脱下白大褂、拿起摩托车头盔准备下班时，一通电话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我放下头盔，上前接过电话，“您好，医学毒理学部。”

“您好，我是急诊科张扬医生，刚刚ER接诊一名14岁男孩，情绪不稳的同时伴有严重的幻觉和欣快感，生命体征方面我们暂时发现有心动过速、高血压和呼吸呼吸过速。我的同事怀疑患者急性药物中毒，请问现在您这里可以派医生会诊么？”

“我们还没下班，我马上去急诊部。”

急诊部的留观室距离我所在的医学毒理学部办公室在不同的大楼，尽管我是一路小跑过去，但仍然花了十五分钟才见到张扬医生。他看上去一脸焦急模样，手中拿着几张化验报告单准备递给我。

“张医生您好，我是医学毒理学部的管盈医生，请问患者现在的情况如何？”

“和电话里说的区别不大，感觉他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伴有明显的幻听、幻视和偏执表现，但又不是很像一般的急性精神障碍。体格检查的话发现他心率每分钟180次，呼吸每分钟30次，血压是160/90，还存眼球震颤和结膜充血。”

“目前为止，患者有做过什么检查么？”从初步症状来看，我觉得患者滥用药物中毒，或者处于躯体疾病引发的谵妄的可能性最大，但为了保险起见，在进行医学毒理学检查之前，我必须要获得患者的一般检查结果。

张扬医生没有多犹豫，把一沓检查报告单和几张CT胶片递给了我。

我翻了翻略显凌乱的检查报告单，患者有明显的窦性心动过速和心肌缺血表现，标志着心肌受损的高敏肌钙蛋白I指标略有升高，血常规检查和感染相关检查正常，头颅CT检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患者是在入院前1小时才出现相关症状的，且送他过来的几个“看似不良少年”也早已离开，这说明患者滥用药物引致症状的可能很大。

“急诊接诊精神状态改变的患者，一般要进行药物滥用筛查吧？你们有没有做尿检？”很多时候，对于高度怀疑滥用药物的患者，急诊医生通常就会取尿样进行快速筛查；然而这种筛查的缺点是假阳性率和假阴性率均不低，很多时候医生仍然依赖于临床诊断，或者是医学毒理学实验室的检查。

“尿检测了吗啡、苯丙胺、大麻和苯二氮卓，都是阴性，患者现在的精神状态问话比较困难，但是我查到他曾经在一个月前就诊了我们医院的心身科，医生有处方丙米嗪和唑吡坦治疗他的抑郁障碍。管教授您也知道，我们的快速尿检是筛查不出唑吡坦的，所以我有怀疑他过量服用唑吡坦引起中枢神经脱抑制的可能性。”

“三环类药物和唑吡坦同时过量的话，理论上是可以出现谵妄、中枢神经脱抑制和心脏毒性的，这是快速尿检的盲区。我需要取患者的血样进行化验，麻烦您让护士帮忙吧。”

“好的，我稍后派人把血样送到您的办公室吧，这样您不必在这里等了。”

我看了看刚刚到手的患者血样，对林烁说，“这个患者临床初步怀疑是中毒，但是快速尿检所能涵盖的毒物全部阴性。患者一个月前在医院开具了丙米嗪和唑吡坦，所以三环类药物中毒或者是Z-Drug中毒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你应该了解怎么处理吧？”

“GC/MS，老剧本了。我喜欢用GC/MS而不是其他方法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可以识别出令我们意想不到的物质。现在都21世纪了，物质滥用早就不是那老三样了，只不过临床医生永远处于定势思维而已。”

我想林烁的话如果被ER的医生们听到的话，场面一定会很尴尬。

“你觉得有信心的事情就去做，时间充足的很，看看我们能从这管血里发现什么吧。”我觉得在这种时候，信任他并不会带来坏处，“还有，忙完了估计你也没时间回家做饭了，晚饭我请了吧。”

“多谢丽塔姐关照了，那么我这边就开始了。”说完，林烁接过血样，走进了实验区。

全院绝大多数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我“管医生”或者是“管教授”，而称呼我“丽塔”的，几乎只有小我一岁的林烁。毕竟很多人不知道，我和林烁儿时交往甚密，以至于他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Rita Giménez”，名字中带着一个标准的西语姓氏，不过因为户口本只接纳汉语名字，所以父亲给我起了“管盈”这个汉名。

虽然我并不会使用GC/MS检测技术，但在大学阶段接触过它的我，还是知道一次针对样本的全面检测往往需要耗时数个小时，且一步出错便需要从头再来。

等了快三个小时，我看到林烁拿着一份报告走了出来，“初步分析结果是，没有阿片类、苯丙胺类、苯二氮卓或者大麻之类的常见滥用物质，也没有你说的丙米嗪和唑吡坦。但是结果里出现了一个未知峰，我需要一点时间比对。”

“你尽管去做，我先通知ER那边的医生”。

说完，我拨通了ER的总机，“您好，我找一下张扬医生。”

片刻过后，一个男声响起，“管教授您好，请问现在有什么发现么？”

“初步检测没有一般的滥用物质出现，但是也没有咱们所猜想的丙米嗪或者是唑吡坦。”

“那，患者的谵妄有可能是来自于基础疾病或者是精神异常？”

“别先很早下结论，我们在他的血液样本里捕捉到了一个未知峰，可能代表他摄入了其他化合物引起症状。现在我们还在对这个未知峰进行比对和计算，稍后我会告知你结果。”

“好的，管教授辛苦了，我先去照看患者。”

就在我准备挂电话的一刻，实验室里传出了林烁的声音，“丽塔姐，比对结果出来了，是AKB48。”

“张医生您稍等一下，现在比对出结果了，我正在听取技术人员的报告，暂时先别挂线吧”，我稳住ER那边的电话，随即开始思考林烁抛出来的这个词。

“AKB48”，那不是日本的当红偶像团体的名字么？

“AKB48是什么？这名怎么感觉像是秋元康搞的那个偶像团体？”我问道。

“重名啊，有一种合成大麻素，它的黑市名字就叫AKB48，在分析化学里经常称呼它为APINACA，”林烁看起来对我的惊讶毫无反应，“AKB48最早是2012年由日本的地下制毒者合成出来的，是一种纯粹的大麻素受体CB1激动剂，后来随着合成药物的东风，出现在了很多国家。按照中国的法例，AKB48是非药用类精麻药物，和麻醉药品同等级管制。”

''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大麻素中毒可以完美解释患者的精神表现、心脏损害和其他异常，我可以通知ER，让他们开始使用苯二氮卓类药物进行临时镇静了。”我和林烁说道，“等我半小时，急诊楼门口见吧，晚上可以吃点好的了。”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