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所谓伊人 图 | 花瓣网
黄昏,落叶在地上打转,枯秃的枝丫上乌鸦盘旋,“啊,啊”的叫声刺破荒野无边的寂静。
新砌的墓茔,一名男子跪坐在地,身体前倾,头抵墓碑,像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久久不愿离开。
01
几个月前的一个正午,阳光直射,大地上像有无数个火球在狼奔豕突。
大亮从车肚下爬出来,捧起水壶“咕嘟咕嘟”一阵牛饮,转头又去修轮胎。他的身上不停出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变成了一片盐碱地。
“哎呀,不修了不修了,晒死人呢!”母亲暗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大亮头也没抬,没有听见似的。
见大亮没有回应,母亲上前拉他的胳膊:“到屋里去啊,孩子,等下午凉阴些再做。”
“不要你管!”他一甩胳膊,母亲居然被甩一个踉跄,向后退去,瘦弱的身体像张纸片一样单薄。母亲身边的哥哥大明一把托住她,并狠狠地咬大亮一眼。
大明心疼瘦小的母亲,如果会说话,大明肯定要狠狠地骂几句。但是,大明是个哑巴。
尴尬的笑像干旱地面上的裂缝在母亲的脸上蔓延,几分钟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再次走近大亮:“老房子常年漏风漏雨,我准备砌新房,你再给些钱吧!”
不待大亮张嘴,周秀丽从屋里冲出来,人未到声先至:“哎哟哟,你要钱能不能编个新鲜的借口?老头子生病啦,破房子要修啊,这些都说出老茧了。”
回过头来,刚才还一副弱不禁风随时要倒的母亲,立马怒目圆睁地怼过去:“父母要钱找什么借口?你倒好,好吃懒做吸血大亮。”
“我呸,生而不养,还上门死乞白赖地要钱。”周秀丽吐沫星子飞溅,一蹦三尺高。
“你是什么好人?年纪轻轻不学正行正业,专骗人钱财!”
“什么人总比你好,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混账的妈妈!”
两个女人唇枪舌剑,吵成一锅沸腾的粥,引来一群人评头论足。
02
大亮气哼哼地扔掉扳手,从油渍斑斑的裤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摔给哑巴。周秀丽见状疯子一样过来抢夺,哑巴把钱捂在胸口左右躲闪。周秀丽作势坐地上破口大骂,哑巴大明拉着母亲急速地离开。
烈日炎炎,两个远去的单薄的身影,好像要被太阳晒化,变成朦胧的白日光。
大亮出生在河水泱泱的芦苇荡。5岁那年,不管大亮如何苦苦哀求,妈妈还是狠心地把他送到百里外的表舅家。
多少个夜深人静,被表舅妈虐待的时候,孤寂寒冷的时候,大亮想家恋家,盼望妈妈带他回家。
可是,妈妈每次来表舅家看大亮,最后都会掰开大亮紧紧抓住她衣角的手,一任他在身后哭着跑着追赶。
村里常常有人说,妈妈已把他卖掉,来看他其实就是来要钱的。大亮也亲眼看见,妈妈和舅舅手里推搡着一把钱。大亮慢慢长大,内心对家人的依恋也被怨恨代替。
勉强读完初中,大亮不辞而别只身去江南先打工、后学习汽车修理技术。兜兜转转一圈,他又回到出生地所隶属的城市,租门面维修保养卡车。
由于肯吃苦,又肯钻研,修车铺生意越来越好。恰在这时,年轻漂亮的周秀丽走入他的生活,慰藉他荒芜太久的心田。
没多久,大亮母亲摸上门来各种借口要钱。他修车的钱都被周秀丽缠着拿去保管,一个要,一个不给,两个女人时常吵得沸反盈天。对此,豆腐掉到灰里,大亮是拍不得打不得。
没过几天,周秀丽因为受不了母亲,要求分手,任大亮解释挽留也没有用。大亮更是对母亲怨气冲天。
当初为了钱那么狠心地把我送人,今时今日,又为了钱,隔三差五搅得修车铺鸡犬不宁,还气走了女朋友。这样不近情理的家人叫我如何亲近?那就权当拿钱买断自己的出身吧!一旦母亲再来拿钱,大亮想着要把这话说个清楚!
03
又是一个中午,大亮正在低头做电氧焊,他弓着的后背被人拍了拍,“呃,呃”的叫声同时响起,他听出来是哑巴哥哥大明。除了来要钱,他还会做什么?
一段钢板切割完毕,大亮摘下面罩,揉揉酸胀的眼。大明站在面前,跺脚蹬地急切地比划着双手,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
果然,为了钱急成这个模样,一家人都这个德行。大亮鼻孔里嗤出一个鄙薄的笑,他早把自己排除在这家人之外。
大亮拿起铁锤又去敲车门,大明木雕一样静止了一会,突然,他冲过来,对着大亮的后背重重锤了一拳。
没有丝毫犹豫,大亮立刻挥拳还击。新仇旧恨齐涌而上,母亲打不得,你个哑巴就代母受过吧!
弟兄两人打得头破血流,被人扯开后,大明蹲下身双手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大亮去水池边用冷水浇头。
好一会儿,大明站起身,再次比划着“告诉”大亮:妈妈生病了,你回家看看吧!
不,不,大亮触电一般跳着躲开。他在10岁那年曾咬牙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那个家半步。
他被养父母逼着干活毒打的时候,他生身的父母护佑过他吗?多少个无处可逃的夜晚,他生身的家在哪里?
如今,那条环绕村庄日夜歌唱的大河,那片芦苇绵延起伏、芦花翩翩起舞追着彩云飞的芦苇荡连他的梦中也不会来。
04
转眼,草木凋零,万物飞霜。
这天早上,一群飞鸟衔着天边的蓝低空掠过,大亮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心口跟着一阵悸动。
恍惚间,手机铃声响起,一个陌生的电话告诉大亮:“我是你大伯!你妈妈咳嗽吐血好多天了,臭小子,有你后悔淌眼泪的一天。”
来不及多想,大亮扔掉扳手,开上面包车直奔那个小村庄。两个多小时后,一幢两层青砖小楼矗立眼前,不再是20年前那个低矮的茅草房。
他的父亲老泪纵横,从青丝到白发,盼星星盼月亮,送出去的儿子终于回转家门。
躺在床上的母亲攥住他的手,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和歉意。
年迈的伯父,颤颤巍巍地把大亮拉到一边,道出他父母心中的隐痛。
大亮原本有个大哥,小小年纪,捞鱼摸虾是把好手,10岁那年潜水时,不慎钻入河边排排的木筏下,窒息而死。
二哥大明,机灵可爱。4岁那年发高烧,由于父母撑船外出,送医院不及时,烧成脑炎变为哑巴。
两个儿子接连遭受变故,让父母对最小的儿子大亮患得患失。
可是,几个算命先生都言之凿凿地断定,大亮与这个村庄命里相克,随时有性命之忧,必须年满18周岁后,方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尽管万分不舍,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将大亮远送他乡,期望他一路平安长大,等到18周岁再接他回家。
每年母亲去表舅家看望大亮,去之前,都会东挪西凑一些钱带给表舅,期望他对大亮多些照顾与疼爱。村里人闲言碎语,大亮对母亲越来越怨恨的眼神,让母亲每次从表舅家回来,都要难过得病几天。
自从大亮走后,父亲一病不起,丧失所有劳动能力。所有的农活和庄稼,都由母亲一人承担,她辛苦挣来的每一分钱每一粒米几乎能挤出汗水来。
收割芦苇、打蒲包、编柴帘,从白天到黑夜,从夜晚到清晨,她常常几天几夜连轴转。
在芦苇荡安营扎寨放鸭收蛋,即便寻常的夜晚,也是阒无一人,只有芦苇沙沙响。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心寒胆颤。
遇有狂风暴雨天,鸭群常常走失打散。她撑着小木船,在茫茫的水面上颠簸摇晃,去寻找追赶一只又一只迷途忘返的鸭子。孤立无援的叫唤声,被雷电撕碎被狂风湮没。
她对自己省吃俭用,二十多年没有添置过几件新衣裳,却一分一角地抠出十多万元给两个儿子盖成两幢连体楼房。
刚开始听说有女人喜欢大亮,母亲异常高兴。后来听说周秀丽是大亮大妈娘家村里的人,就伙同大妈回娘家走访。
大妈的家人告诉她们,周秀丽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东游西荡。她凭借几分姿色,喜欢和男青年勾三搭四。
前几年,周秀丽先是和河东的张家儿子谈恋爱,收了二十多万的彩礼说是准备去县城买房。同时,又与村北的孙家儿子处对象,定亲前三天索要十多万的彩礼说是要开小超市。周秀丽30多万到手后,立刻在村庄蒸发,男方多次上门追钱,她的父母两手一摊,谁拿钱找谁。
听说周秀丽是如此不堪,母亲心急如焚,急急跑去找大亮。没有真凭实据,母亲只有口头提醒大亮,可是大亮被周秀丽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句劝告?后来,周秀丽听到风声,被骗钱的男方要来找她,才吓得离开大亮,逃之夭夭。
母亲担心大亮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被周秀丽骗走,于是只有厚着老脸三番五次上门讨要,私下给大亮攒起来存进乡储蓄所,连盖楼房都没有舍得动用一分。
母亲像乡间田头随处可见的最无价值的野草,只需滋养她一片阳光两滴雨,她便苟活下来。仅仅“大明”与“大亮”这两个名字就够滋养她一生一世。
大伯父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这么多苦。你妈妈油尽灯枯了。”
05
不知何时,哑巴大明已悄无声息地把“李大亮”的储蓄所存折单放进大亮的口袋。
大亮如梦初醒,妈妈当年把他送人,她要有多勇敢,才敢承受这锥心刺骨的疼痛?
这一刻,尘封已久的亲情血脉终于完全解冻,在大亮的血管里汹涌奔流,推动他的四肢百骸。
大亮转身紧紧地抱了抱哑巴哥哥,然后扑到父母的身边,一遍一遍地呼喊:爸爸,妈妈……父母的称呼,被他尘封在心中多少年了。
第二天一早,大亮和哥哥带着妈妈来到市一院。经过系统检查,得出一纸噩耗:肺癌晚期。医生只有一句话:手术和化疗已没有任何意义,让病人较少痛苦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吧!
大亮不甘心,他们又辗转来到南京、上海知名医院,诊断结果都是病入膏肓。大亮又日夜兼程,遍访各地郎中和特效偏方,仍然药石罔效。一个月后,妈妈永久地合上那双枯槁的眼睛。
大亮抱着妈妈的牌位,一遍遍忏悔:
如果,17岁那年,我不是不告而别去江南,而是跑回家问清楚妈妈把我送人的缘由,那样,我就会帮助家庭多承担风雨,妈妈就会少吃很多苦;
如果,我不是被女人迷了心窍,任由她羞辱妈妈,而是听进妈妈的提醒理智地看人,妈妈就会少受委屈少跑冤枉路;
如果,半年前哥哥要我回家,我不是冲动地和他打架,而是放下陈见,早早带妈妈去治病,就会赢得妈妈的康复时间;
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妈妈,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做您最好的儿子……
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无法重来,哪能指望虚无缥缈的如果?这辈子都不能相亲相爱,又遑论下辈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天下的父母,为孩子操碎心用尽力,为人子女如何能报答父母的恩情于万分之一呢?
世事无常,来日并不方长,孝敬爹妈就趁现在!
格格说
为了孩子,父母愿意牺牲一切。
为了孩子,父母愿意忍受万般痛苦。
但愿父母孩子心意相通,让爱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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