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千是只燕千鸟，它开了家牙科诊所。
它浑身上下的颜色不超过黑白灰三色，模样很是不起眼。但正因模样可靠，它深得动物界的信任。
诊所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动物排队看牙，小千经常忙得晕头转向。
每日看着灯光下满嘴的牙，虽早已习以为常，但看到某些大型野兽的血盆大口还是会为之一振。
小千也会害怕。它的工作是灵活地跳到动物的嘴里，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接着再考虑下一步是该补牙还是拔牙。
万一某只动物起了歹念，在自己专心工作的时候，合上嘴，往里一咽，那就彻底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当然，也结束了作为燕千鸟的一生。
这样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潮，鳄鱼就经常在小千认真工作的时候，流满嘴的口水。
这不，鳄鱼又来了。
小千硬着头皮跳进鳄鱼的嘴里，仔细地查看这些锋利无比的牙。
口水再一次从舌下溢了出来，小千一面用它那纤细的脚寻找新的落脚点，一面举着放大镜观察那颗布满斑点的蛀牙。
忽然，鳄鱼的嘴开始动了，有飞快合上的趋势。小千感受到了强大的气流和压力，求生欲让它"唰"的一声，如箭般飞了出去。
小千逃了出来，但仍旧给鳄鱼留了满嘴的羽毛。
鳄鱼"吧唧吧唧"嘴，作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说自己的嘴张得太大太久了，因而不受控制地闭上了。
小千浑身发抖，手中紧握的放大镜也只剩了个柄。
诊所今日早早地拉上了卷帘门，后面排队的动物也只能絮絮叨叨地离开。
小千一直在想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刻，如果不是自己拼尽全力飞了出来，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越想越害怕，越怕越不敢动，缩在床上的角落里等待天明。
房间黑黑的，窗外也是乌云密布。一如它彷徨无措的心。
（二）
"小千牙科"诊所停业了。
小千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它试图去找别的工作，可处处碰壁。
体力活小千干不了，它体型太小，根本就叼不动重物；脑力活小千也不行，它比不上人家鹦鹉聪明，招聘的根本就瞧不上它；说去鸟届选秀吧，又早早地被淘汰下来，说它灰不溜秋的，颜色不好看，站在光彩夺目的胡锦鸟与娟秀的画眉鸟中间，简直就是个笑话。
小千从没感觉这么痛苦过。森林里的动物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各司其职，做的很好。可唯独它遭到了无数的拒绝和否定，它开始自我怀疑，认为自己原本就是多余的。
心底有个声音在对抗，仿佛在说，"去给小动物们看牙去吧。"
小千一想到自己要重新面临那血盆大口，再次感受那即将坠入胃里的失重感，它就觉得窒息。
小千将自己关在家里，百般犹豫与挣扎，想要下床，可刚一触地，就又飞快地躺了回去。
太黑了，房间太黑了，就跟鳄鱼的嘴一样。
它这样会没命的。小千心知肚明。
是回到可能随时没命的危险职业，还是在家等死，这是个问题。
最终，小千还是选择了不受煎熬的死法：在家等死。
小千缓慢地闭上眼睛，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一生，竟多半都是那些形状各异的牙，有初生萌态的乳牙，有诙谐外倾的门牙，有尖细可爱的虎牙，也有憨态可掬的后槽牙……
还有一张张的嘴，走马灯似的从脑中滑过。
好困……小千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去。
"砰砰砰"。
响而有力的叩门声惊醒了小千。
它猛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呆滞了很久。
敲门声仍在继续。
"砰砰砰"。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声音。
小千吃力地下床，扶着墙走到门口。
"砰砰砰"。
小千捂着狂跳的胸口，打开了门。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它。
（三）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哎呀，这房间味道怪怪的诶……"犀牛鸟捂着鼻子越过小千径直走了进去，不客气地找了个沙发坐下。
小千只好关上门，回来坐在了沙发的另一角。
是犀牛鸟，小千的远房表妹。说实话，犀牛鸟看起来比小千还土气一些，可它看起来总是无比快乐，像是没有烦恼一样。
犀牛鸟开了家皮肤科诊所，平日里也忙得脚不沾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小千垂着脑袋，没有精神地看着叽叽喳喳的犀牛鸟，静等它的来意。
"……你是不知道，那犀牛大叔的背上烂了多大一口子，我一瞧，'哎呀'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瞧，好家伙，原来是一窝虫子在作祟！我三下五除二，把那些虫子……"
"你来干什么。"小千无情地打断了它，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犀牛鸟能将那些虫子的形状样貌一一描述一遍，小千没有耐心听完这些。
犀牛鸟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机关枪似的吐出一串话来："犀牛大叔生病了——不，不是皮肤病，是牙，犀牛大叔的牙坏了。我想让你给大叔看病。"
"诊所关门了。"
"关门了？也没关系，你过去就行……"
"我不做牙医了。"
"为什么呀？"
"不想做了。不适合。"
"怎么可能！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不，不是的。没有人天生就该做什么。"
犀牛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小千，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一次，就一次。就当帮我，去看看犀牛大叔吧。"
看着犀牛鸟哀求的眼神，小千不忍心再次开口拒绝。
"犀牛大叔很好的，它很温柔，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再疼也没有。"
听了这话，小千开始有些摇摆不定，像是有一杆秤在心里掂量着。
"——犀牛大叔每天都疼得睡不着觉，犀牛大婶都急死了，想去找你，牙科诊所又关了门。它们没有办法，只好找到了我，让我拜托你……你看，大家第一个想到的是你。"
原来它们去诊所找过自己，而自己不在……犀牛的疼痛一直持续着，这让小千有些愧疚。
在犀牛鸟的软磨硬泡之下，小千终于是松了口。
"我去。"
犀牛一家很有礼貌，它们友好的与千打了招呼，还招待它吃点心喝茶。
但是犀牛大叔的脸很肿，眼睛也红红的，看起来受了不少折磨。
询问病情后，小千熟练地举起工具，深吸一口气，跳进了犀牛大叔的嘴里。
犀牛大叔的牙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时间拖久了会越来越疼。
轻轻地敲了敲那颗坏了的牙，小千将药洒在了牙龈周边，涂抹均匀，仔细察看了一番才缓缓飞了出来。
犀牛大叔的确很温柔，无论小千在它的嘴里怎么动弹，犀牛大叔都一动不动，给了小千十足的安全感，这让小千重新找回了自信。
犀牛大叔肿着脸给小千道谢，犀牛大婶也热情地提着礼物要送给小千，小千笑着婉拒了。
看似是小千帮了犀牛大叔，实际上是犀牛大叔鼓舞了它。
"你看，我就说你生来就是做这个的吧。"犀牛鸟在小千的耳边说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小千这次没有回答。
（四）
在回去的路上，小千想了很多事情，想得出了神。不知怎的，竟走到了自己的诊所门口。
这个点了，居然还有只小动物扒在玻璃窗口往里看，听到声音后转过头来，见是小千，面色一喜。
"医生……"
那是只小松鼠，嘴鼓鼓的，嘴角还挂着口水。
小千赶紧开了门让它进去，顺手摸开了灯。
灯光有些刺眼，但照在病人的身上柔柔的，自带光环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片刻之后，小松鼠捂着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留下了一袋松子。
小千关着灯，独自在诊所里坐了很久，伴随着时钟的"滴滴答答"，小千的思绪也越来越远。
突然，小千站了起来，它下了个重大决定。
小千决定重新营业。
对于小千来说，这是新的开始。
小千早早起来收拾自己，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定是精神满满的一天。
它要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这天小千比平时来得都早，它在期待它的第一个患者，期待为患者解除痛苦而生的欣慰感。
正将工具分类整理时，小千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有病人来了！
"欢迎光临……"小千笑着回头，在那一瞬间，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第一个上门的患者竟然是鳄鱼。
小千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
鳄鱼大大咧咧地躺上了治疗椅，甚至还自己调节了椅子高度，以一副舒服的姿态等待着。
小千慢腾腾地检查着治疗台上的工具，探针、口镜、镊子……一一核实过了，都在，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
鳄鱼张嘴的那一瞬间，小千眼前一黑，恐惧感再度袭来。
小千觉得自己完了，拿着探针的手也颤抖起来，它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归宿，是在鳄鱼的肚子里。
肮脏恶心的腐烂物堆积在那里，自己精心梳洗过的羽毛也将被逐渐腐蚀，与这肚子里原先的可怜虫一样，化为一滩黏液。
对死亡的恐惧让小千一瞬间有了"撂摊子不干了"的退意，但治疗台上的仪器温顺地躺着，仿佛在等待着它们的使命。
正当小千发晕时，诊所里又多了几位客人，隔着一道玻璃门，小千看到是犀牛大叔一家。
它们一家拿着一副锦旗，左右搜寻着墙面，似乎在考虑挂哪里合适。
像是得到某种力量，小千长吸一口气，转身飞进了鳄鱼的嘴里。
鳄鱼有几颗牙完全烂了，照小千的意思，得拔掉。
鳄鱼眯眼看着只飞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的小千，沉着嗓子说道："非得拔掉？你该不会是怕我吃掉你，才要拔我牙？"
小千轻轻放下手中的仪器，扭头严肃又庄重地回答鳄鱼。
"鳄鱼先生，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你却觉得我在害你。"
鳄鱼合了合嘴，想要说什么，但发痛的脸颊让它闭了嘴。
"我现在进去拔牙。你要是不小心合上了嘴，这东西就会扎进你的嘴里。"
小千带上工具的同时，不忘带了根针，立在了鳄鱼的牙上。
这次对鳄鱼的治疗很成功，也很省事，比以往的效率都高。
鳄鱼离开时嘴里嘟嘟囔囔的，来时的嚣张气焰也只剩下三分，小千看得出来，连这三分也是勉强硬撑出来的。
等小千缓过来的时候，它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它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它不再害怕每日对它张开的血盆大口，也不再畏惧吓唬它的肉食动物，它有手段让它们乖乖听话了。
它的确是天生做这个的，嗯，没错。关于这点，小千不再持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