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夏天,很热,我去访一个朋友,要走很远的田埂路。一个女孩子用网袋一手提一个大西瓜走在我的前面,走得有点慢,田埂很窄,我无法越过她,跟在她后面慢慢走了一段,太阳灼人,实在难耐,于是我说,我给你提一个吧。我原想她肯定会跟我客气,然后给我让路,然而她并不客气,转过身来就将两个西瓜递给我,我顿时失措,竟伸出双手一手一个都接了过来。西瓜很沉,我不是只说给你提一个么,我想,但又不好说。于是,她空着双手走在前面,我一手一个西瓜像个跟班走在后面。她很善谈,又特别爱笑,很少见谁对一个陌生人会象她那么笑谈不止。她告诉我西瓜是她自家种的,是刚摘的第一批西瓜,特地送两个去给她年迈的外婆尝尝新。她说这次放月假,是高中最后一次月假,她高三,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我的嘴确实很笨,不知适宜地恭维她两句,却说,高考很难的,不是每个人都考得上。然而她说她不怕难,一点儿也没影响到她兴高采烈的情绪。她一路东说西说,说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歧路在即,转眼就到,我心里却想这路要是再长一点就好。她从我手中接过西瓜,并不待我问,就说,不远,过前面山脚,一拐,就到她外婆家了。说完,向我道了声谢,就从另一条路走了,到了山脚拐弯处,还不忘把西瓜放在地上,向我挥手。
看着她消失在山凹里,我忽然无比的惆怅,以后我们大抵再也遇不到了罢。生活之中,我们无日不遇见这样小小的分别,看似没有离愁别绪,更不用说弱肩微耸,泪濡素襟了,然而又安知挥手一去不是永别?能不依依惜之。时光流过无数千万万年后,于无数千万万人中,人们忽然相遇了,或共笑一途,或仅一照面,然后又各各走散,于未来无数千万万年中不再相见。人之聚散,莫不如此,惜缘而外,又能如何?
有年秋,我每天起得格外早,在小摊上买份早餐,然后到一块草坪边的大石头上坐了慢慢吃。草坪旁有两棵很好的大枫树,红叶开得很丰盛。何绚烂于将坠,每看见它们我心里就冒出这样一句要通不通的话来。每天早晨有两位老人总来树下打拳,我从未见他们一起结伴来过,不是这个先到,就是那个先到。先到者总是先抖一抖身子,然后就开始打拳。后来者一到,总先向先到者抱一抱拳,然后也是抖一抖身子,开始打拳,不再理会。对于后来者的抱拳,先到者是一点也不理会,只顾打他自己的拳。此后,便是各自默默的打拳,我也从未见他们交谈过。有人先打完拳,临走,也总向还正在打拳者抱一抱拳,然后淡然而去。还正在打拳者也是淡然处之,并不做任何回应,只是打他的拳。
日子一天冷似一天,红叶飘零,素风呼呼的将矮草都吹折了。一天,有个老人没来,以后便再也没看见来。于是只剩下一个老人来打拳了,他每天一到便总先向枫树抱一抱拳,然后还是照旧抖一抖身子,再开始打他的拳。打完拳,临走,又是向枫树抱一抱拳,淡然而去,并不曾回顾一眼。日子更冷了,红叶落尽,瘦树柴立,天空起着黄云,每天只是欲雪不雪的干冻。一天,这个老人也没有再来了。 到了春天,枫树缀满细碎的翠叶,矮草也已返绿,但还是没见来。
不久,我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