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样的时节,你曾收到朋友的一封书信。这位朋友常年奔波领兵打仗,却又偏偏信那鬼神之说。到了三十几岁时候,一听说有妖怪还嚷嚷着要换个地方驻兵。这个呢,本来对他也不算什么难事,毕竟他是皇上的小舅舅,哥哥也曾权倾朝野。
他在信里说暮春了自己心情不好百无聊赖啊,怎么办怎么办。这种事情能怎么办?伤春悲秋的情绪就跟下雨天打孩子似的,属于闲着也是闲着。你猜他最近定是没什么仗好打,更糟糕的是恐怕也没多少人理会他想打仗的话。
你隐隐约约知道,这几年风向有点变了。前些年他哥哥任法裁物、为政严苛,算是逼着流民贼首苏峻作了乱,他那当时已是太后的姐姐因此忧惧而亡。数年后,他的两位哥哥相继去世,他虽然领了哥哥的征西将军衔,鄢陵庾氏的景况到底是有些左支右绌了。
他过得并不快活。哥哥们严肃庄重,以往兄弟们坐在一起聊的多半也是如何打仗,收回那北方旧山河。哪像隔街的王丞相府,有个善妒的主母厉害得紧,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却也热闹。丞相家东厢房里还有一堆城会玩的子侄兄弟,有个侄儿光着肚子躺在榻上竟娶到了郗公的女公子,一笔好字更是引得你朋友家的子侄都竞相效法。你朋友字写得不错,所以这件事上他可不服气了:家里没人会写字了么?非要到外头去学!然而后来看到了人家写给他哥哥的书信,果然是焕若神明,尽得张伯英章草笔意,他倒也颇有气度地修书相赞。想到这件事你暗自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展开他的书信再看两眼:
「已向季春 感慕兼伤 情不自任 奈何奈何 温和 足下何如 吾哀劳 何赖 爱护时不 足下顷气力孰若别时」
这样的声气其实并不像他,或者说,并不像别人了解的他。
人人以为他端穆方正,属下吃到了甘甜味美的橘子送他尝尝,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好吃的橘子应该写个表告知陛下才是。大伙顿时傻了眼,人家吃着橘子唱着歌,他却叫人家做作业去。手下将士闲着的时候玩飞行棋,一群人围着叫:“六!六!六!”他瞧见了也要生气:“玩你个六!以后只许下围棋!” 逗人家么不是。
他周身无杀伐之气,以至于家人竟不知道他会骑马,还要他骑着走两步。结果他在城门外骑了两圈却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而他也不过是神色自若地笑笑而已。他并不是一个喜好征战的人,只不过强藩和流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呢?更何况,外戚掌权的根基终究浅薄,若不是凭着军功拼权位,鄢陵庾氏又何以立足呢?而朝堂之中,退了一步怕是就要被逼到无立锥之地了。
这些事情,他不提你亦不问,他说忧愁念你相伴,你谈风月供他遣怀,心照不宣却也绝口不提那烈火烹油的富贵下朝不保夕的忧惧。书信寄到的时候已近初夏,伤春的情绪早已寥寥,倒是莲叶初甜甜,甚是可爱。你想了想,并没有给他回信,只当他是耐不住了发两句牢骚,尺素往来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这封信也就这么搁下了。
然而竟成了终章——他如厕时见到一物像是驱疫的方相,回来后背生了个疽疮,竟至不治。原来,他死得却是这般潦草。
这个人啊,这个人一生风霜一生富贵却也一生无成,空有大略却无雄才,想做的事情一辈子都没做得成,想庇护的家族迅速衰颓。他珍爱的两个儿子在他死后被他力荐的将军流放,不知埋骨之所;他的族侄亦被其相继斩杀殆尽,鄢陵庾氏被龙亢桓氏取而代之,庾氏后辈竟窘迫至盗窃军资;曾经与他书名相齐的王氏公子,在他死后第九年与友人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序写就从此郎艳独绝,而他留存的书迹只得了一句“不甚佳”——没有人记得他。可是,可是啊,在这暮春时节你又想起他的那封信,想起他笑容温煦性情宽厚;想起他说他忧愁辛劳却无以慰怀;想起他絮絮地问,你怎么样呢?我们上次分别后,你还好吗?
而终究没等到你的回答。
庾翼,字稚恭,东晋权臣庾亮之弟。风仪秀伟,少有经纶大略,世称庾小征西。
早先在《淳化阁帖》里看到过庾稚恭的这本书帖,但阁帖中有诸多伪帖和仿书。黄长睿在《跋秘阁第三卷法帖后》中认为“自庾翼后一帖(首云已向季春)等十七家”系伪帖;姜白石在《绛帖平》中将此帖录于庾稚恭《故吏帖》之后,并且直言“第二帖赝作”;启功考据的《真宋本淳化阁帖》中也并未收录此帖。《晋书》说“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宣和书谱》也说“(庾翼)善草隶,与王羲之并驰争先。”苏轼《跋庾征西帖》说“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诮,后乃以为伯英再生。”然而真迹几无留存,庾肩吾《书品》仅列“中品之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