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脑海时常浮现一个往日场景:东营机场,胜利职业学院李爱玲老师热情送我,我却固执地拒绝她送我进航站楼,像当年暑假出走武汉时的少年一样,头也不回地,坚定地独自走向陌生的行程。
我只是不断地在内心强化一个认知:无论走了多少路,今日的我,依旧是个少年。
轿车出了市区,楼群渐行渐远,空阔的原野一轮残阳斜挂,落光了叶片的毛白杨失去屏障,让红彤彤的残阳赤裸裸地扑进视线。这是中国北方内陆的初冬时节,这是毫无新意的一次出走,这是生命中无数次走在路上的重复体验,这是我活着岁月中最年轻的一日光阴。
2007年,也是初冬时节,我到采油二厂69-72号采油站蹲点采访,24小时跟班作业。那时还没有移动网络,小站像漂浮在无边黑海中一叶扁舟。我是个极不安分的人,在一个固定地方呆在三年便感觉身体已经被熟悉的温热捂得发霉。我和他们一起站在小站外吸烟,一起吃班车送来的大锅炖菜,一起谈起家里的老婆孩子,一起骂越来越贵的房价,一起追忆荒唐得一塌糊涂的青春。但是我很难想象,那些和我一般年轻火热的身子,怎样熬过那么多不断被重复的日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对一切忍受被重复,对一切寂寞中的坚守,开始心存敬畏。
10年之后,因为一次寻根之旅,我再次接触到相隔三十多年的童年伙伴,也再次接触到一个坚守的样本。
他是江汉油田的一名采油行业修理工,和很多石油企业一样,到外部市场工作,成为职工被迫的选择,也成为他们试图改善自身生存状态的一种努力。
他和我说,原本他是在项目部工作的,因为看守零散井的一对夫妻休年假,他主动提出来采油平台守井。
他发来微信地图,是陕西延安市安塞区一个偏远农村,万千丘陵沟壑,四目远望不见人烟。我说这好似陕北民歌里唱的“咱们拉个话话容易呀见面面难”,他说如今好了,“台子”上有可视电话和移动网络信号,除了每日里每隔四个小时要巡检一遍油井,记录数据,上传数据,其他时间便无事可做。他说“台子”上建有住房,一间办公,一间宿舍,一间厨房,他说中午给自己做了辣椒炒肉丝,做得多了便剩下来充作晚饭。我要他发照片给我,他嘿嘿一笑,说剩菜剩饭不好看,便不发了吧。他说现在好多了,以前是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说话只有跟狗。他发来的是文字,似乎是要缓和一下气氛,随即发来一张笑脸图标,我却被那文字,狠狠在心里撞了一下,疼得隐隐有些泪意。
我不懂他说的“台子”是什么专业用语,或许是钻井所说的丛式井,由几口相邻油井共同组成。我不知道他白天与谁说话,晚上如何入睡。到了宾馆,便急急地与他视频,他憨憨地笑,反复说习惯了习惯了,让我的一切探问咽下肚去。
本来随身带着《孔子家语》,但我想把今夜的读书笔记留给他,留给我的那个曾经一脸童贞青涩的少年伙伴,留给如今与我一样为生活奔走劳碌的兄弟,留给我们那段永远无法抹灭的记忆,留给我心中对他们长久的思念。
每到一处,我喜欢保留和珍藏所有票根,以为那是留存记忆的载体,如今我才知道,他们才是我记忆的载体。如果生命中缺失了那段记忆,我终究不过是游走在尘世的孤儿。